1989年,中央及时作出《关于对黄金矿产实行保护性开采的通知》,明文规定一律取消无证开采和国营、集体企业定点划区的政策。潼关县委、县政府和矿管部门有了尚方宝剑。3月15日,县长、县委书记带队率兵再度奔赴大清山。仗越打越精。8月初,趁省长侯宗宾亲临现场办公之机,执法部门又在矿区杀了个回马枪,一举拔掉429个名为集体实为个体的非法采矿队与选矿厂,捕办、收审46人,捣毁提金炼器800余台池沁那是一场场短兵相接、你死我活的激战。这更是一场场周而复始、无休无止的拉锯战。
《中华人民共和国矿产资源法》规定:中国大地包括管辖海域上的一切矿产权属于国有,国营、集体、个人的开采权,必须经县级以上的地质矿产管理部门批准并颁发采矿许可证,才能从亊在所指定的地点进行有计划的开采,除此,任何单位和政府其他职能部门无权发放采矿许可证。可是,中国的问题太多,法律往往在这些问题面前显得无能为力!
一位西方哲人曾以棉絮和榔头来比喻我国的现状与法律的关系。榔头,从来是坚硬和牢固的,可当它碰在棉絮上时,所有的坚硬与牢固将一丝半毫都不复存在。然而,笔者以为,这尚不是中国法律最可悲的命运,真正可悲的是中国的法律本身就并不具有高于一切的属性。它在许多时候可以发出冬冬作响的淸脆回声,又在许多时候反被更为坚硬与牢固的墙壁给迎头痛击而弹了回来。反映在矿产资源开采权上的问题,颇能说明这一点。
某县工业局的牌子白底黑字,显赫地挂在临街的大门口。可是,在这偏远的山区县城,它的职能几乎是徒有虚名。全县大大小小隶属它管辖的企业不足50个,而且还都是些生产老掉牙的拖拉机配件或家用煤炉等的小厂。工业局的编制也由35人压缩到了21人。咋办?要活路就得想办法呀!所幸天无绝人之路,省地质队在这个县的几座山上发现了锡矿。可是,国家还没有来得及动手设计建设国营矿山的蓝图,本地的乡村农民、商店职工、机关干部甚至学校师生已上山抢矿了。矿山开采是工业工作,应该属于我们管呀!工业局将报告送到县政府,并且同时附了一份局在编人员的救济报告。总不能让我们饿着肚皮吧!县里一个红头文件,昔日无人问津的工业局顿时摇身一变,气壮如牛:上山采矿,必须到我局领取许可证!顿时,工业局门庭若市,忙得不可开交。人员由21人再度上升到35个、42个,而且待遇翻了一倍。
工业局是这样。商业局、财政局、税务局、农业局、公安局……难道就不能这样?你县里可以这样,我乡里、村里就不能吗?于是,采矿证就像公园的门票,谁都可以买卖;于是,法律就像腾起的肥皂沫,永远虚无缥渺……
我问执掌矿产开发权的矿管局。局长不敢大声回答我,悄悄指着紧挨着他大门的税务局,这样说:我是执法人,只有我才有发放采矿证的权力。这一点没错。可他们自有办法对付你。他们三天两头地找上门,告诉说你得交这个税交那个税,而且还要受罚多少多少万,否则法庭上见。矿管局结果只有让步。于是,税务局就提出允许他们在内部发一部分采矿许可证……事情就这样简单,在同一块地盘上,我的法是顺着别人画的线在走……
你不允许公安局发证?好吧,矿山的一切秩序,我们将概不负责。杀人放火,你矿管局管得了吗?投降吧!好说,放权放权吧,其余的我们全包!矿山秩序三天内解决!
你不允许粮食局发证?没关系。不过,这几个月你们单位的口粮和食堂供应尚不能满足,请自己想法解决。一天可以不吃,两天可以嚼方便面,可总不能十天八天就这样熬着。投降吧!好说,明天我们就把你们的口粮送上。
于是,01发!全国东西南北中,一张张漂亮的盖着红章的采矿许可证漫天飞舞。
但是,发!一张5元,10元,100元,1000元你采矿赚钱,我发证赚钱,共同富裕,真正的共产主义!
结果是皆大欢喜。而矿产资源法呢,成了一纸空文。
西方智者魏斯曼说过这样的话:由于对富有的追逐,常常使善良人变得贪得无厌,变得罪恶累累。
其实,进人20世纪末的中国,作为一个以飞驰的速度走人现代化文明国度的历程,是本不该出现一幕幕罪恶累累的野蛮与愚昧的。然而,就像一丘无人管理的山地上要长出毒梅与刺荆那样,当人们对富有的本能开始不断膨胀时,罪恶与愚昧就如一对孪生兄弟,在落后的中国山河,仅脱胎齐出,而且生长得异常健壮。它大有将好端端的江山折个跟头,将辉煌的民族推至深渊之势。
金山在哭泣,大地在呼救。
现代化的民族不能没有文明。国人在拭目以待。
向血腥与愚昧宣战像我们的国家机器一样,新中国的矿山与矿山资源,几十年来一直是作为国有而被人们视为神圣不可侵犯。大概是因为到了分田到户、包产到户阶段,山民们断然醒悟地指着地,对天髙呼:我们祖辈在这块黄土上繁衍滋生,土地归还了,矿山也应该归还——当然还有山和地底下的宝贝疙瘩。依据这样的观点和推理,于是便有了全国性的如火如荼地乱抢乱采国家资源的疯狂黑潮。
有人传言,说中国的领导人对两件事最头疼:一件是抓计划生育,一件便是刹抢矿窃宝风。
再难也得抓。中南海的决心已定。
1986年3月19日,在各界多年的强烈呼吁下,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部《矿产资源法》,同年10月正式在全国实施。
根据全国人大授权,国务院将贯彻执行矿法的职能赋予了地质矿产部。中国一件最难办的事,竟是让一群手中既无枪杆子,又无印把子的地质郎们擎起了捍卫共和国资源尊严的大旗。
历史有时非常有趣。找矿人同时还要当护矿人。
公安局执法有一支手枪一副镣铐,工商局执法有一张执照本罚款单。矿管人员执法靠的啥?
靠一张嘴皮,一双腿。
啥,几个连烟屁股都摸不清的人想跟局子里的人一样来管我们?哈哈哈,这不是酱缸上走路,当心踩空了沾一身霉气喔!
这话是刘永胜第一次作为区矿管局长进山检查工作时,碰到—位矿主而听到的第一句奉承他的话。第一代中国矿管工作者打头一回穿上警不像警、民不像民的矿管服后就没人买过他们的账。
但是,两位局长加一对兵,四名汉子执着一个图章,依着一张桌子,在区政府一间15平方米的招待所内却开始了前人未做过的一场事业。
刘永胜他们是在同一群法盲加野蛮的人交战。惟一的武器是—张嘴巴。
一场早于《计划生育法》和《土地法》的规模宏大的《矿产资源法》宣传开始了。26辆次宣传车开进9个乡、镇的山庄村寨,幅高出人头的巨幅永久性宣传标语,横钉竖插在公路旁、马路边、房屋顶、石岩上……《中国地质矿产报》记者刘承国来此采访曾这样描写道:好些标语、口号统统标貼在明、显、要处……几近是硬性灌输,除非你走路闭上眼睛,否则你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那悬在半空、耸立在大山岩壁上的矿法宣传标语,一个劲往你眼里扎。除非你不听广播或堵上耳朵,否则不论在家中,还是走出门户,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那法的条款,领导人的辅导讲话,一股脑儿地向你耳朵里钻。慢慢地,矿区男女老少,开矿的不开矿的,都知道国家又颁布了一个《矿产资源法》,人们熟悉依法开矿就如同熟悉计划生育一般。
刘永胜有一个高招。那年春节刚过,他在区委、区政府的支持下,搞起了矿法知识学习考试,而且明确要各单位领导干部参加,你知道多少人参加!3200余众!
一个小小的坊子区,374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仅靠几个人的煽惑,出现如此浩大的宣传鼓动活动,你仔细想一下,便会感到震惊。
何海庭,这位已有二十多年工龄的地质郎,打担任青龙满族自治县地矿局矿管股长后,就成了一个死心眼的人。
1988年5月,他到四道河采金点整顿,取缔了六个非法采金的坑口,这中间有人是有靠山的主。于是,他前脚把坑口埋了,后脚就有人跟到他家。先是来了位领导莫名其妙地批评了他一通工作方法简单,后又来一位老熟人拿出500元钱和两枚金戒指。何海庭没有要。
老何啊老何,你真是死拨浪鼓,到什么年代了,脑子还这么不开窍呀?再说,你也没想一想,你这个芝麻大的股长的任命书是谁签发的吗!
何海庭笑笑,说:我知道,不过,我这样做不是为自己乌纱帽。
那为啥?
共和国吿为国家矿产资源法的尊严。
一张纸?为一张360行行行都有的一张纸去舍家丧命,六亲不认?
是的。
老熟人鼻孔哼一声,甩手便走了。身后留下了句话:哼,有你开窍的时候!
不久,何海庭真的碰上了一件别人要他脑袋开窍的事。
那是在他管辖的东马道矿区治理中,何海庭依法没收了某非法采矿者的矿石,并根据情节责令交出3880元罚款。
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不过,要我命之前,先当心你自己的脑袋开瓢!.
我脑袋开瓢无紧要,但你的罚款一定要交。
要是我就不交呢!对方亮出一把铮亮的刀子。
除非你敢割下我的脑袋!
刀子在半空悬着,最后哐~声掉在地上。对你这个人,唉……我服了!
在向愚昧宣战中,也不是所有的地方和人能靠嘴皮可以贏得法律尊严的。
1988年7月21日凌晨,黑龙江七台河市矿管局的八名干部住在红卫区的一个小招待所,正酣睡着,突然从玻璃窗外飞进雨点般的石块、木棍,几名干部躲避不及,遍体鳞伤;
1988年6月13日,云南文山州斗南锰矿。以副州长杨德兴和经委主任周尚为首的州矿管检查工作组进驻此地,被200多名采矿者围攻谩骂。副县长袁雄昌闻讯赶来劝说,100多人冲上去将其围住,私营矿主牟保兴和帮凶王春胡一边狂叫打他个狗县长,一边挥拳就朝袁的头部、胸部和腰部猛踢。县财政干部肖世友实在气愤至极,说了句公道话,竟被人抬起来从5米高的岩坡上扔下。
像这些壮烈牺牲在捍卫祖国矿产资源岗位上的英雄年年都有,随处可见。它一方面呼唤了我们共和国的资源卫士们的赤胆忠心,另一方面则说明7;那些破坏资源者的疯狂与罪恶。自1986年矿产资源法颁布至今,各级矿管部门无时无刻不在为控制与消灭这种疯狂的罪恶行径而努力,而且相应地建立了各种行之有效的法令、法规与行政管理措施,使许多热点矿山的乱抢乱挖资源现象得到了控制。
然而,或许是人们坚定地奉行靠山吃山这样的传统信念,或许是人们根本没把国家的法律、法令放在眼里,或许是对金钱与富有的追逐使得诸多人失去了正常的理智,在贯彻执行矿法的十年间,我们差不离可以这样结论:那呰把国家利益放在第一位的地区,群众与地方政府内不用多做工作他们也会好好地把握资源开发与保护的关系,那些把地方利益和个人利益放在第一.位的地区的群众和地方政府,你怎么苦口婆心地宣传或调天兵天将镇压,他们照样把好端端的矿山秩序弄得一团糟,直到把资源挖尽与破坏完为止。
中国的文明历程太艰难。
20世纪在中国和世界,都是有人类历史后最伟大的世纪。
20世纪的中国,剪断了留在炎黄子孙脑后的那根长辫,结束了几千年的封建王朝,人民共和国屹立于东方。
在这个发展过程中,渗透着严酷的倒退与流泪的进步。
表现在资源领域的文明步履的艰辛程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和感受得到的。
西南,一片翠绿,处处百灵啼鸣……凡是到过地处亚热带南国的人,都会被那边的风光迷住。自然界的画境,常借给了人们一种天然的文明视觉。美的自然,本身就是一种文明。
然而小龙潭矿区却看不到一丝天然的文明,举目可见的倒是一幅幅人为的野蛮图:焦黑的树根、荒秃的土地和满身创伤的山体以及没有欢鸣的山莺……
确切地说,这种掠夺式的窃宝是纯粹的中世纪杰作。站在我的面前,是小龙潭所在地区的矿管办主任老许,一个曾经指挥着几千人的部队团长。
听说你在岗位上干了八年啦!
是啊,八年啦!他的口气,跟智取威虎山里的李勇奇一个味。
真的就别提它啦!他耸耸肩,苦笑道,中国是个农业大国,农民在总人数中占了807。毛泽东在领导中国共产党推翻三座大山时用的是人民战争的法宝。可他老人家不会想到在他去世后,有人竟运用他的这一法宝使我们的国营矿山一下陷人绝境,我是着实尝足了这4人民战争的威力。
他朝我无奈地一笑,那一笑,令我一下明白了一个战斗在第一线的老矿管的辛酸与苦衷。
如今在中国,要办成一件事必须具备三大条件:权力、实力和拳力。权,当然是指从上到下的支持;实力是指在经济上能战胜和控制别人。有上面两个还不行,还必须加上专政机关配合这个拳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