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504年:整个欧洲之旅来自儿时的梦想:这辈子,一定要找机会去一次佛罗伦萨。
佛罗伦萨是小时候心里的圣地:花都,浪漫与混乱的城市,黑帮与天才的地方。小学时看过一部漫画《花冠安琪儿》,故事里的佛罗伦萨有鲜花环绕、宝剑骑士、爱情私奔和风流画家。少女无意中卷入阴谋,寻找传说中的宝藏和神奇力量,发现名画的秘密,拿波里王子寻求复国,教皇英俊的私生子谋取霸权,达·芬奇奇妙的军事发明改变世界。阴谋和魔法在这里汇集,天才和恶魔有亦正亦邪的面孔,灿烂的艺术和朝气蓬勃。这一切在孩童时的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文艺复兴,哦,是的,伟大的文艺复兴。
长大之后学习到历史上的文艺复兴,开始了解文艺复兴艺术真正革新的地方,文艺复兴远非想象中的浪漫,但动荡与激情却是历史的真实。文艺复兴艺术是像寒武纪生物爆发一样的生气蓬勃,从漫长的寒冬,一跃跨入轻歌曼舞的春的世界和狂风暴雨的夏的海洋。
文艺复兴的繁荣不是平静的繁荣,混乱是其最好的形容词。司汤达在《意大利绘画史》序言中对意大利当时的状态作了最鲜活的描述:小暴君当道,各自为政,每天更换统治者,为自身利益野心蓬勃,快乐享受。毫无疑问,这不是良好的文明秩序,但是司汤达说,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能诞生伟大的文艺复兴巨人。混乱与绚烂、野心与朝气,意味着同一个特点:激情的活力、旺盛的才能、革新的精神。
佛罗伦萨,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城市。
历史之赛:1504年,佛罗伦萨。
清晨的领主广场露水微澜。晨光勾勒出建筑剪影,天空碧蓝如洗,晴朗无云。百花圣母教堂色彩明艳,新装的铜门熠熠生辉,浮雕里的人物被阳光照亮边缘。石板路面泛起微光,苏醒的城市商旅云集活跃。很多人聚集到领主广场,马车将石板踏得嗒嗒作响。这是共和国一个欢欣的年份。市政厅韦奇奥宫(老宫)刚刚经过修整,大门新鲜敞开,门口竖立着巨大而崭新的白色雕塑。
韦奇奥宫大厅需要两幅雄浑的壁画,市政府找来了两位当时最有声誉的画师,各自绘制一面墙。壁画的尺度巨大,题材是佛罗伦萨的光荣——共和国的战役。这是一次令人兴奋的历史交锋,市政官、教士和艺术家在广场上来来往往,翘首以待。
这两位画师,一位叫达·芬奇,一位叫米开朗琪罗。
1504年,达·芬奇刚从米兰回到佛罗伦萨不久,声名显赫。
达·芬奇出生在佛罗伦萨外一个叫做芬奇的小村,达·芬奇就是“来自芬奇”的意思。达·芬奇早年在佛罗伦萨跟老师韦罗奇奥学画,师徒二人一同受雇于佛罗伦萨的美第奇之子,豪华者洛伦佐。达·芬奇从磨颜料开始,过渡到画花草,画次要人物,画主要人物。他很早就展现出过人才华,帮韦罗奇奥绘制一幅油画的时候,他作为助手所画的圣约翰技法高明,老师看到之后,认为已经超过了自己,就决定就此封笔,不再绘画,专心雕塑。韦罗奇奥的雕塑至今仍留在佛罗伦萨。
1482年,达·芬奇因一些不为人知的理由,选择离开佛罗伦萨,前往米兰。他给米兰大公写了一封自荐信,列举了九条半自己在建筑、军事、机械、战略攻防方面的突出才能和半条自己在雕塑与绘画上的才能。1482年到1499年,达·芬奇在米兰度过了重要的时光,他成为城市攻防的设计师兼米兰大公的军事顾问。他设计了一系列奇妙的机械设备,尽管有很多不能付诸实施,但其想象力和超前的机械技术知识令人惊叹。他观察大自然,留下了一系列自然笔记;他研究了人体解剖和光线透视,形成了自己成熟的画风;他绘制了极美的《岩间圣母》和《最后的晚餐》。1500年,达·芬奇回到佛罗伦萨时已是公认的艺术名家,在美术界地位很高,他成就显著,性情倨傲,喜欢绘画的优雅整洁,不喜欢雕塑劳苦粗糙。他接手韦奇奥宫的壁画同时,也开始绘制未来的名作《蒙娜丽莎》。
1504年,米开朗琪罗刚从罗马回到佛罗伦萨不久,初现峥嵘。
米开朗琪罗同样是在年少就开始在佛罗伦萨宫廷学艺,同样是从小就展现出过人才华。他15岁时被豪华者洛伦佐看重,进入美第奇府邸学习雕塑。学习的过程中,他按罗马风格雕了一个小天使,埋入土中,做出古董的脏旧效果,最后再挖出来卖给当时的古董收藏家,竟然通过了专家鉴定。
1492年,米开朗琪罗的发现者和庇护人洛伦佐去世,政治斗争开始,米开朗琪罗失去依靠,逃亡到罗马。在罗马,米开朗琪罗完成第一件天才奇迹《圣殇》,留在圣彼得大教堂。之后,米开朗琪罗接受教皇委托,设计教皇陵墓。这次任务没能完成,米开朗琪罗欠下委托费用,不得不逃离罗马,这为5年之后他被迫绘制西斯廷小教堂天顶埋下伏笔。1501年,他回到佛罗伦萨,接受了当时无人敢接受的挑战性任务:用一块5米高的完整大理石完成一座雕塑。这任务太宏伟,大理石已放置多年,无人承担。49岁的达·芬奇对这项任务不置可否,26岁的米开朗琪罗年轻气盛,主动承担,用最大胆的激情和不顾一切的辛苦完成了任务。雕塑的过程中,米开朗琪罗完全相信自我,当委托人对雕塑指指点点的时候,他假意答应修改,爬上梯子,撒下一把粉末,让底下的人看不清,结果未作任何修改就爬了下来。1503年,雕塑《大卫》完成,完美的身体,愤怒的眼神,古典而充满力量的风格,一座庞然大物如同神祇,傲然立在了韦奇奥宫的门口。
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一生的交集不多,达·芬奇年轻的时候,米开朗琪罗尚未出世。米开朗琪罗进入美第奇家族的时候,达·芬奇已经前往米兰。1504年,二人接受了壁画的任务。这是两个人一生唯一一次相互面对。
达·芬奇选择画的是安吉里之战,从他流传后世的草稿看,他所关注的是战争的动感。狰狞咆哮的面孔,扬蹄冲锋的马,碰在一起的刀,跌落马下的人。这样的动感在文艺复兴前的绘画中还从未见到,它是一种全新的尝试,给后世极大影响,尤其是19世纪浪漫主义。米开朗琪罗选择画的是卡辛那之战。他没有直接描绘战场,而是描绘了在岸边洗澡的战士,褪去了军衣的战士挤在一起,赤身裸体,相互牵制,有两只手从水中伸向天空,宛如在命运的河边挣扎,作拼死的抗击,画面令人惊骇,张力十足。
1504年,有一个更为年轻的画家来到佛罗伦萨。他的名字是拉斐尔。
传奇城市:在大师们如蜻蜓点水般零星的交集中,有一个名字异常醒目。能将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连接起来的唯一的名字应该就是这个名字——美第奇。佛罗伦萨是传奇之城,美第奇家族是传奇的家族。
佛罗伦萨有一段独特的共和国的历史。所谓共和国,非常类似古希腊罗马的城邦,一个城市就是一个国度,由城市的居民自行治理。
城市是中世纪晚期出现的新鲜事物。罗马帝国之后,欧洲分裂成若干小国,每个小国又分裂成若干领地,每块领地再分裂成许多庄园。中世纪庄园就是一个小世界,一座小城堡,城堡四周建造有防御工事,围绕着城堡是大片村庄与田园。村庄里的居民隶属于庄园领主,为领主种植粮食、蔬菜与水果,养殖牲畜,接受领主的保护和仲裁。庄园与庄园之间的沟通很少,人的流动更是可以忽略不计。世界贸易不发达,通用货币也不具备。中国古代为地主工作的农民固然不少,但还有很多家庭自耕自织,以市场买卖,而欧洲中世纪的村民通常都隶属于某位领主。
直到13世纪、14世纪,这样的局面才渐渐消融。大范围贸易开始重新兴隆,自由的行路者和生意人脱离了庄园,聚集到新的地方,集市和商铺逐渐凝聚成为新的世界。“城市的空气是自由的!”人们如是说。市民们既不属于贵族领主,也不属于农民。他们因为摆脱了身份约束而跃跃欲试,因为尝到富有的滋味而野心勃勃。金钱的力量复兴了。金钱在古希腊罗马时期曾经非常发达,有人拿着印有恺撒头像的金币去请教耶稣,但在中世纪各自为政的庄园小天地里,货币经济像其他文学艺术一样蛰伏沉睡了,沉睡了600年。是城市让货币苏醒。买卖需要交换,货币需要兑换,远距离贸易需要保证,生意需要借贷,于是银行出现了,新的富人出现了。格局的动荡与变革随之而来。
佛罗伦萨是漩涡的中央。
佛罗伦萨是贸易中心,地处意大利中部,靠近各大运输口岸,既方便通过海洋沟通东方,又方便由北方的陆路沟通英法和尼德兰。世界各地朝圣的信徒也要经由佛罗伦萨。渐渐地,弗洛林——佛罗伦萨发行的硬币——成为通用货币,随着贸易带到世界各地,在任何国家都能得到认可。佛罗伦萨的银行家开始获得地位,他们发行货币,享受贸易带来的好处,利用贷款获得巨大的财富,在他们的账目上,赫然列有借给英王和法王的巨额资金。他们赶超了贵族,靠金钱获得土地与贵族对抗。他们成立了自己的联盟,争夺对城市的统治权力。
但丁就诞生在斗争的环境里。13世纪,他出生于佛罗伦萨一个没落贵族和富有的商人家庭,长大之后卷入斗争,成为代表富裕市民的“白党”主力。在斗争中,他受对手打击,被城市放逐,在放逐中因悲哀写下永恒的诗篇《神曲》。《神曲》献给他青梅竹马的女孩——早逝的比丽阿特斯,他一生的爱。他在诗中和精神导师维吉尔一起走过地狱、炼狱与天堂,将他的时代和逝去的古代并列,让放逐他的对手在地狱中一一就位,让他崇敬的圣人在水晶天上闪闪发光。
他的诗篇在放逐中成为永恒。但丁死在异地他乡,葬在异地他乡,佛罗伦萨直到他死后才恢复他的地位,为他立下衣冠冢,供人凭吊。但丁故居在佛罗伦萨的一条不起眼的小巷,没有任何醒目标牌,然而700年过去了,直到今天依旧游人如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