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七古《天育骠骑歌》读记

杜甫七言歌行《天育骠骑歌》读记

（小河西）

天育骠骑歌

吾闻天子之马走千里，今之画图无乃是。是何意态雄且杰，骏尾萧梢朔风起。

毛为绿缥两耳黄，眼有紫焰双瞳方。矫矫龙性合变化，卓立天骨森开张。

伊昔太仆张景顺，监牧攻驹阅清峻。遂令大奴守天育，别养骥子怜神骏。

当时四十万匹马，张公叹其材尽下。故独写真传世人，见之座右久更新。

年多物化空形影，呜呼健步无由骋。如今岂无騕袅与骅骝，时无王良伯乐死即休。

此诗作年难考。从诗意看，可作为天宝六载（747）杜甫参加制举考试失败后的作品来读。天育：应是当时某一皇家马厩（jiù）名，也或是某一皇家马厩的代称或俗称。骠骑：飞骑。（《集韵》：“骠，马行疾貌。”）古代亦为将军名号，例如霍去病为骠骑将军。天育骠骑：应指一匹皇家马厩所育之良马。

吾闻天子之马走千里，今之画图无乃是。是何意态雄且杰，骏尾萧梢朔风起。

天子之马：周穆王所乘骏马八匹，称八骏。《穆天子传》卷1：“天子之马，走千里。胜人猛兽。”

无乃：恐怕，莫非。《洛神赋》（魏-曹植）：“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无乃是乎？”《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杜甫）：“得非悬圃裂，无乃潇湘翻。”

骏尾：良马之尾。《说文》：“骏，马之良材也。”《穆天子传》（卷1）：“天子之骏。”《诗》（晋-刘恢）：“东皋有一骏，名曰千金驹。络首缠骏尾，养以甘露刍（chú）。”

萧：萧洒，洒脱。梢：击、扫。萧梢：风动草木貌。《待罪江南思北归赋》（梁-江淹）：“木萧梢而可哀，草林离而欲暮。”《古铜雀台赋》（唐-张鼎）：“风萧梢兮悲白杨。”

大意：听说天子有马可日行千里，如今这幅图上画的莫非就是？其神态是何等的雄伟卓绝！其尾巴在呼啸的朔风中萧洒抖动而起。（“画图”有动感。）

毛为绿缥两耳黄，眼有紫焰双瞳方。矫矫龙性合变化，卓立天骨森开张。

缥（piǎo）：丝织物淡青色。《说文》：“缥，帛青白色也。”《翠鸟》（汉-蔡邕）：“回顾生碧色，动摇扬缥青。”《与朱元思书》（梁-吴均）：“水皆缥碧，千丈见底。”

两耳黄：《穆天子传》卷1“天子之骏”郭璞注：“魏时鲜卑献千里马，白色而两耳黄。名曰黄耳。即此类也。八骏皆因其毛色以为名号耳。”

紫焰：《齐民要术》卷6：“马眼欲得高，眶欲得端正，骨欲得成三角，睛欲得如悬铃、紫艳光。”《渥洼马赋》（唐-乔彝）：“睛射紫焰，梢垂绿丝。”

方瞳（tóng）：瞳孔方，古人以为长寿相。《拾遗记-周灵王》（晋-王嘉）：“老聃在周之末，居反景日室之山，与世隔絶，有黄发老叟五人……瞳子皆方，面色玉洁，手握青筠之杖，与聃共谈天地之数。”《游太山》（唐-李白）：“山际逢羽人，方瞳好容颜。”【马“瞳方”有啥好？没找到依据。《赭（zhě）白马赋》（南朝宋-颜延之）：“双瞳夹镜，两权协月。”】

矫矫：勇武貌。《鲁颂-泮水》（诗经）：“矫矫虎臣。”《杨荆州诔》（晋-潘岳）：“矫矫杨侯，晋之爪牙。”

龙性：桀骜难驯的性格。《论衡-无形》（汉-王充）：“龙之为性也，变化斯须，辄复非常。”《五君咏-嵇中散》（南朝宋-颜延之）：“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

天骨：指骏马非凡的骨骼。《庾侯碑》（汉-蔡邕）：“英风发于天骨。”《咏史》（晋-袁宏）：“汲黯社稷器，栋梁表天骨。”

森开张：《王良百一歌》（唐-徐成）：“子骨连蹄痛，多应是物伤。烙蹄蹄不发，渐渐骨开张。”

大意：它毛色淡青两耳微黄，双瞳方正眼睛闪着紫光。它勇武非凡、桀骜难驯，能屈能伸，姿态多样；它非凡的身躯卓然而立森然开张。

伊昔太仆张景顺，监牧攻驹阅清峻。遂令大奴守天育，别养骥子怜神骏。

太仆：太仆卿或太仆少卿《唐六典》卷17：“太仆寺：卿一人，从三品；少卿二人，从四品上。太仆卿之职，掌邦国厩牧、车舆之政令，总乘黄、典厩、典牧、车府四署及诸监、牧之官属，少卿为之贰。”

张景顺：太仆少卿张景顺。《陇右监牧颂德碑序》（唐-张说）：“上顾谓太仆少卿兼秦州都督监牧都副使张景顺曰：'吾马几何其蕃育？卿之力也。’对曰：'帝之福也，仲之令也，臣何力之有？’因具上其状，帝用嘉焉。”开元年间王毛仲曾任太仆卿，张景顺为太仆少卿。据墓志材料（见《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天宝089），张景顺后为“皇太中大夫、守太仆卿。”

攻驹：《周礼-夏官-廋人》：“攻驹。”郑玄注：“攻驹，制其蹄啮者。”（蹄啮：劣马。）《广雅--释诂三》：“攻，治也。”《大戴礼记-夏小正》：“攻驹也者，教之服车，数舍之也。”《沙苑行》（杜甫）：“食之豪健西域无，每岁攻驹冠边鄙。”

大奴：指年长的男奴仆。《汉书-昌邑哀王刘膊传》：“过弘农，使大奴善以衣车载女子。”颜师古注：“凡言大奴者，谓奴之尤长大也。善，其名也。”

清峻：清远高耸。《庐山》（唐-王贞白）：“唯应嵩与华，清峻得为群。”《剧谈录-白傅乘舟》（唐-康骈）：“近枕伊水，亭榭清峻。”

别养：《唐六典-太仆寺》：“凡马有左右监以别其粗良，细马之监称左，粗马之监称右。”

骥子：良马。即骠骑。《新论-求辅》（汉-桓谭）：“于边郡求得骏马，恶貌而正走，名骥子。”《移齐文》（陈-徐陵）：“所获龙驹骥子，百千其群。”

神骏：良马；雄健之姿。《拾遗记-魏》（晋--王嘉）：“行数百里，瞬息而至。马足毛不湿。时人谓为乘风而行，亦一代神骏也。”《画鹘行》（杜甫）：“写此神骏姿，充君眼中物。”

大意：当年身任太仆少卿的张景顺，在监牧驯马时发现它清逸高峻。便令有经验的马奴守住天育将其别养，因太爱这匹骥子神骏。

当时四十万匹马，张公叹其材尽下。故独写真传世人，见之座右久更新。

四十万匹马：《陇右监牧颂德碑序》（唐-张说）：“开元元年，牧马二十四万匹，十三年乃有四十三万匹。…上顾谓太仆少卿监牧使张景顺曰：'吾马繁育，君之力也。’对曰：'帝之福也，仲之令也，臣何力之有。’”

写真：画真容。《求崔山人百丈崖瀑布图》（唐-李白）：“闻君写真图，岛屿备萦回。”《寄荆娘写真》（唐-李涉）：“召得丹青绝世工，写真与身真相同。”

座右：座位之右。古人常把所珍视的书、字、画放置于此。东汉崔援曾作《座右铭》。《寄鄠杜李遂良处士》(唐-高骈)：“池边写字师前辈，座右题铭律后生。”

大意：当时四十万匹马，张公感叹都是下等马。因此唯独给这匹良马画像以传世人，让人放置座右时时欣赏历久弥新。

年多物化空形影，呜呼健步无由骋。

如今岂无騕袅与骅骝，时无王良伯乐死即休。

物化：死亡。《庄子-刻意》：“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古诗十九首》：“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感遇》（唐-陈子昂）：“闲卧观物化，悠悠念无生。”《乐大夫挽词》（唐-骆宾王）：“居然同物化，何处欲藏舟。

騕袅（yǎo-niǎo）：骏马名。《上林》（梁-萧统）：“千金騕袅骑，万斥流水车。”《出塞》（唐-张柬之）：“騕袅青丝骑，娉婷红粉妆。”《春词》（唐-常建）：“宁知傍淇水，騕袅黄金羁。”

骅骝（huá-liú）：《荀子-性恶》：“骅骝、骐骥、纤离、绿耳，此皆古之良马也。”杨倞注：“皆周穆王八骏名。”《奉简高三十五使君》（杜甫）：“骅骝开道路，鹰隼出风尘。”

王良：春秋赵人，善御马。《孟子-滕文公下》：“昔者赵简子使王良与嬖（bì）奚乘，终日而不获一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贱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请复之。’强而后可，一朝而获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论衡-率性》（汉-王充）：“王良登车，马不罢驽；尧舜为政，民无狂愚。”《谬谏》（汉-东方朔）：“当世岂无骐骥兮，诚无王良之善驭。”

伯乐：春秋秦人，善相马。《庄子-马蹄》：“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吕氏春秋-观表》：“古之善相马者……若赵之王良，秦之伯乐、九方皋，尤尽其妙矣。”《马说》（唐-韩愈）：“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大意：多年过去良马已死空留写真，呜呼再也不能健步驰骋。如今难道真的没有千里马了吗？是因没有王良伯乐，良马被埋没，死了也就万事皆休！

这首诗首8句写“画图”马。这张画图上的马难道是日行千里的天子之马？你看他的神态是何等的雄绝！马尾在呼啸的朔风中萧洒抖动。这马毛色淡青两耳微黄，双瞳方正眼闪紫光，桀骜不驯，能屈能伸，卓然而立，毛发耸起。写的是良马，也是雄杰卓立的人才。接着8句追叙画马来历。当年身任太仆少卿的张景顺，在监牧驯马时发现这匹马。因爱其雄健英武，便令人将它别养。当时四十万匹马，张公唯独给这匹良马画像以传世人。看来这画或是张景顺令人画的。在那个时代，良马是可以“别养”的。现在呢？现在是“野无遗贤”，一匹良马都没发现更谈不上“天育”“别养”了。最后4句是诗的主旨。当年良马早已“物化”，虽有“遗像”，却再不能驰骋疆场。今日难道就没良马吗？杜甫感叹，现在不是没有良马，是没有王良，没有伯乐，没有了“阅清峻”的张景顺。杜甫在长安，没有一刻不是在找自己的伯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