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此衣不与时人同
在柏林禅寺,眼前经常走过步履翩翩、僧衣飘飘的禅僧。我的目光总被那袭随风飘扬的僧衣所吸引。
对僧衣产生的最深刻的印象,不是在柏林禅寺,而是在北京的地铁上。
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位僧人出现了,他身着青灰色长衫,宽大有裕,绝迥风尘。
在华丽缤纷的服饰群中,他简朴大方的僧衣,一枝独秀,卓尔不群,引人关注。
在摇晃的地铁车厢里,他身板挺直,坐在坐椅上,默不作声,僧衣下摆自然下垂,散发着内省与收敛的气息。他目光下垂,一脸和气,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秀长的手指在轻轻捻动念珠。
他应该是一个云水行脚的僧人,他走了遥远的路,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我看到,他身上的长衫,有些地方已经洗得灰中泛白。他肩上的香袋,虽不残破,但也已经饱经风霜。然而,在他的脸上,我能感受到的,只有一味平和。
他的朴素,是由内向外的,含蓄,内敛。
这一袭长衫,让平素拥挤喧哗的车厢安静了许多。
那是禅者内心的宁静与祥和,散发出来感染了更多的人。
佛陀提倡淡泊、惜福、朴质、节省的生活。
一个内心充满慈悲的禅者,即使身着一件粗布外衣,也不会因此被别人轻视;内在的美,如山谷幽兰,散发芳香,令人怡悦。
佛陀规定,僧衣颜色应简单、柔和。
僧服分为两种:常服和法衣。
常服是僧人日常生活中的穿着,有短褂、罗汉褂、长衫等。
法衣指袈裟、方袍(又称海青),课诵、佛事、法会时必须要穿。
僧服多为黄、黑、灰、赤四种颜色。黑色的僧服,又称为缁衣。在诗词中,经常以“缁衣”指代僧人。袈裟由多块方布拼接而成,又称为衲衣,现在已经延伸为所有僧服的通称。由于身穿衲衣,僧人也常自称为“老衲”“衲僧”“衲子”。
佛陀认为,一个求解脱的人应该“专精道业”,而不是把心思放在对物质的追逐上。
因为色彩斑斓、极尽奢侈的服饰,只能装饰一个人的外表,无法庄严一个人的内心,更无法消除人内心里的贪嗔痴。
佛陀要求禅者之衣但求整齐、清洁、简单、朴素,不必奢求华丽,也不必故意穿着垢腻破烂之衣。衣服穿在身上,要长短适宜;既不能紧紧地箍在身上,也不能空荡荡地显得宽大无边。衣服不整齐,或华丽;穿着垢腻,或破烂,均为佛陀所戒。
举心动念,皆是道场。所以,对于穿衣吃饭这些琐小的事,佛陀也充分予以关注。
在柏林禅寺,诵读《华严经》“净行品”时,我仿佛听到了佛陀的教导。
于穿衣时,当念偈云:“若着上衣,当愿众生,获胜善根,至法彼岸。”“若着下裙,当愿众生,服诸善根,具足惭愧。”“若整衣束,当愿众生,检束善根,不令散失。”
僧人不穿皮制品,因为非杀生不足以取皮革;僧人也不穿丝制品,因为一袭丝制的服装,至少需要牺牲一千条蚕的性命!僧人们大都穿着棉布衣履,质朴色单,布衣暖暖。
古时候,僧衣柔和的黄色,多用稻草染成。
把大捆大捆的稻草泡到染缸里,把生白布放到缸里,浸泡数日,然后,放到大锅里长时间地煮染,淡黄色的草染布便染成了。
淡黄色的布,自然、朴素、柔和。僧众穿着这种僧衣行走时,四周会飘溢稻草的清香。
北魏时期,高僧昙曜风尘仆仆地行走在路上时,与皇帝的马队不期而遇。一头高大的骏马驮着皇帝向他走来,在昙曜面前站住,那匹马亲近地张开嘴巴衔往了他的衣袖。
当时的说法,是马识善人,所以皇帝的马会一口衔住昙曜和尚的衣袖。
我想,那是因为那匹骏马从昙曜僧衣上嗅到了稻草的清香。
习禅,不必以华丽的衣服来装饰自己,应注重培养内心的庄严。
在柏林禅寺,我在塔院扫地时,见到一位远来的游方僧人礼拜祖师塔。
为免灰尘扑到他的周围,我收起扫帚,静静地看他对赵州祖师塔顶礼三拜。
在他身体的起伏间,我注意到,他身上的僧衣,衣肘处,有一块补丁。
看看这块补丁,想想自己以前因款式不流行而弃穿的衣服,真是感觉惭愧,也对什么是惜福有了更深的理解。
现代人大多有一二十套衣服。虽然如此,他依然会“衣到穿时方恨少”,总觉得没有什么可穿的。
外出赴宴会友,人往往会望着满柜的衣物,不知道穿哪一件好,不知道什么颜色更适合自己,不知道怎么搭配才能更突出个性。
僧众则自由自在,他们穿来穿去,不过是衲衣长衫。这是因为,在他们的生活里,有比穿着什么样的服饰更值得关注的事。
二、低头看得破
夏日的一天,我低头看了一下,发现僧众们脚上的鞋子,颇有意趣。
夏季的僧鞋,是布质的凉鞋,称为“罗汉鞋”。此鞋,由一条一条的灰布拼接而成,鞋子上有六个大透气孔。穿着这样的鞋,一定很凉爽。
我问一位僧人:“在家人可以穿这样的鞋子吗?”
他看了我一眼,笑着点了点头。
他看出我的期望,坐在廊间的木凳上,脱下一只,让我试穿。
合脚,轻便,舒服。
鞋底软软的,行走起来更易体会到我们的脚时刻依托在大地上。平时穿鞋底硬挺的皮鞋,我们的脚像缺了心眼,整日浑浑噩噩。
我好奇地问:“为什么有人讲僧人用的衣物,在家人不能动呢?”
“大殿里的法器不能随便动,僧人受戒后穿的衣服不能随便穿。像短衲、罗汉鞋、香袋,如果喜欢,可以请购穿用。”
“僧鞋为什么要开六个洞?”
他说:“是要人能够‘低头看得破’。”
“低下头来,看看脚下,要看破什么?”
他说:“要看破对眼耳鼻舌身意六根的执著,要看破对色声香味触法六尘的执著,也要参破六道轮回,勘破对贪嗔痴慢疑邪见六大烦恼的诱惑。”
“僧鞋上的六个洞,是‘六法戒’--不淫、不盗、不杀、不妄语、不饮酒、不非时食;是‘六正行’--读诵、观察、礼拜、称名、赞叹、供养;是‘六波罗蜜’--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
真没想到,这双质地朴素的僧鞋,竟然有如此广阔的含意。
我跑到寺院流通处,请了一双僧鞋。穿鞋、脱鞋之际,低头看它,我时常问自己,你看破了什么?
弘一法师是近代佛门中的一个传奇人物。
在给他学生的信札里,弘一法师说到了鞋子的事情。
当时,他的学生想为弘一法师做几双鞋子。因此,弘一法师在信里详细地提及,“鞋子要做什么样,做多大”,以及“我平时总是三双鞋子同时穿。一双礼佛时穿,一双平时穿,一双如厕时穿”。做什么事穿什么鞋子,这一细节,可以看出弘一法师的生活是多么严谨。
不知佛教戒律对僧人穿鞋是否作出规定。但是想一想,如果刚刚从厕所里迈出来,就一脚迈进佛堂,总是不妥。弘一法师出家后弘扬律宗,他这样要求自己,肯定有所依据。
在中国,由于气候原因,人们进出佛殿不用脱鞋。在泰国、缅甸,进入佛堂前,无论是谁,都要脱下鞋子,因为在佛陀眼里,众生平等。
几天前,与朋友一起吃饭,他突然考了我一个与鞋子有关的问题。
“外出旅行时,如果你脚上的一双新鞋子,不慎被火车的车门挤掉一只,而这时火车就要开动了,那么,你怎样处置脚上的另一只鞋子?”
我随口答道:“没办法,赶快脱下来换上旅行包中的备用鞋吧。”
“那单只的鞋子你怎么处理?”
对于这个问题,我没有考虑过。
他呵呵地笑了,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有一次,一位禅师乘火车时,一只鞋子被挤掉到铁轨旁。此时,火车已经开动,鞋子无法再捡回来。禅师急忙把穿在脚上的另一只鞋子脱下来,扔到第一只鞋子的旁边。
邻座的乘客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这样做?”
禅师说:“这样可以让路过铁轨旁的穷人得到一双鞋子。”
我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禅者与俗人的区别就在这里。
俗人遇到问题时,总是考虑如何解脱自身的困境;而禅者不,他依然在为他人着想。
怎样处理一双鞋子,事情虽小,却也是培养禅心的一个门槛。
三、看脚下
有一天,我到问禅寮去请教净慧老和尚。
上楼时,发现楼梯的最上一格为斜面。当时心中很纳闷。
下楼时,净慧老和尚慈悲地送至楼梯口。他老人家语重心长地叮嘱一句:“照顾脚下!”
为什么要注意脚下,净慧老和尚说有三种意思:
一、佛陀讲,一切众生皆是未来佛,所以戒杀生。佛制戒律,规定出家人应赤足行走。因为赤足时,脚比较敏感,也比较柔和,不至于不小心伤害如蚯蚓、蚂蚁等小生灵。
二、注意脚下,是惜福、惜物。一双鞋穿在脚上,若能时时注意脚下,不去踩地上的污水烂泥,走路时轻抬轻放,除了让人举止稳重,也可减少鞋子的磨损,延长鞋子的寿命。
再有,人走得慢时,心情和气息会闲适一些,对身体很有好处。
三、每个人走路脚尖都是向前的,脚尖的方向是人行走的方向。注意脚下也有提醒人随时随地注意方向,要走正道,才不会浪费光阴去多走不必走的冤路。
净慧老和尚慈悲婆心,视机施教,良苦用心,感人至深。
“照顾脚下”,在禅门中,其来有自。一天夜里,五祖寺的法演禅师和三个弟子在返回寺院的途中,手中的灯笼突然被风吹熄。
法演问弟子:“现在灯熄灭了,你们说怎么办?”
如果走夜路喻为人生,那灯笼是行走所必需的。现在,它没有了,该怎么办?禅师的诘问,考验着弟子的心境。
弟子佛鉴说:“彩凤舞丹霄。”
弟子佛眼说:“铁蛇横古路。”
弟子佛果说:“看脚下。”
法演禅师对佛果的回答最为满意。
“看脚下”这三字,虽平实,却很有力量。
当外在的灯火熄灭之后,只有照顾脚下,才能看清路,从容稳健地前行。
留意一下柏林禅寺中的台阶,最上一格大多数是斜面,以时时提示人们“照顾脚下”!普光明殿前的草坪附近,栏杆上挂有“照顾脚下”的小牌子。这恐怕不仅仅是提醒人们莫践踏草坪,更有一层深意在。习禅,就要“照顾脚下”,把握当下。
进出寺院的殿门,法师们也时常提醒人们“照顾脚下”。进出殿堂,哪条腿靠近门框,就先迈哪条腿。
“照顾脚下”,听起来很肤浅,却是僧众三千威仪、八万细行之一。走路时,人要迈好每一步;每进一扇门时,要觉知自己是该抬左脚还是右脚。时时清醒,刻刻分明,这就要求人全身心地观照自己。
在禅堂打坐时,上禅凳之前,要把脱下的鞋子收拾好,整齐拢在座前,一左一右,摆成一条直线。这样做,为方便巡香的僧人提供方便,以免他在灯光暗淡的禅堂中行走时被脚下的鞋子磕绊。
“照顾脚下”,其实就是照看好自己。日常生活中,我们两只眼睛经常看着别人的缺点。照顾脚下,就是提醒我们要照顾好自己的心,时时刻刻检查自己有无迷失。
抬脚落脚,处处禅心。
四、一瓶一钵,可盛的心
唐代贯休禅师诗云:“一瓶一钵垂垂老,千水万山得得来。”
一瓶一钵,是僧人随身携带的生活日用器具。
在禅者眼里,这一瓶一钵,是可以把天地法界都包容了的。因为佛门历来“一花一世界”。
在柏林禅寺行堂的我,在僧众用餐前,首先要把桌子擦拭干净,将饭碗一一摆放整齐。
有一天,偶有闲暇,面对着眼前一排排整齐的碗,我忽然发起呆来。
这一只只普通的碗,就像一个个深藏不露的经历岁月磨砺、依然饱含信仰的人。
无情岁月,有情天地,它们固守着自己的质性,随缘而又超然,无论是在碗橱中、人们手中、各种各样的锅边;也无论拿着它的那双手是粗茧还是细腻,是男还是女,是孩子胖乎乎的小手还是老人遍布青筋与沧桑的手;更无论盛进来的是淡汤还是浓粥,咸或者淡,生菜或者炒菜。
它的形状,是执意想要守住什么的姿态,外表坚硬,内里温柔,或者说外示以有,内蕴以空,所遇都能安受,从不主动攀缘。
放什么给它,它都不起贪心。
多么好的可盛之心!
一向苦苦寻觅的佛性,原来不光关乎山河大地、灿烂星汉、青青翠竹、郁郁黄花。果然一沙一世界,这一只碗,深深浅浅“可容可盛”的,竟然可以是整个虚空。
既然是整个虚空了,那时光也在这只碗里面,你我也在这碗里面,生活这片天地也在这碗里面。这碗里面,还盛容着一天天流水的日子、一天天的喜怒哀乐;盛容着使性子或者包容,自以为是的小伎俩或者恍然大悟的一瞬间;盛容着爱你或者恨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