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学第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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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借诗歌进行一场精神考古 (1)

--访王川平先生

弯晖李悦

访谈时间:2011年5月26号

采访地点: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六楼王川平办公室

王川平,著名诗人、历史文化学者。祖籍江苏盐城,1950年生于重庆,毕业于山东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现任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委员,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名誉馆长,中国博物馆协会副理事长,国际博协中国国家委员会副主席,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同时他在多个文学领域进行着审美创造,有文史、剧作、电视作品、诗及散文面世,已出版诗集《墓塔林》、《女孩子、老人及其它》、《王川平诗选》。

一、人的剧诗

问:王先生您好,作为重庆诗歌界"三套车"之一,您创作了大量风格鲜明脍炙人口的诗歌,您还记得创作第一首诗歌的时间吗?它是在什么样的情景下写出来的?

答:我从初二起就开始无意识地在作文课上写诗了。但我真正从诗歌意义上开始创作的第一首诗是写于周总理去世那年,我记得题目叫做《纪念周总理》,内容是借对周总理的敬重之情来表达对当时社会的批判和思考。这首诗一直没有发表,但至今还有人会背。当时我在重庆钢铁四厂当工人,这首诗在工厂里引起很大的轰动,很多工友朗诵、传抄,在当时工厂的一堵墙上很长时间都张贴着这首诗的大字报的不同手抄版。可惜我没有留底稿,如今已经不记得具体内容了,后来我考上大学后,才开始进入一段诗歌创作的高峰期。

问:吕进先生曾这样评价您的诗:"笔下是古,笔外是今;笔下是神,笔外是人。这样的远古与现实交织、原始与现代交织,神与人交织的人的剧诗实在是非王川平莫属。"在您的诗作中有很多都是关于古代文化的,在《王川平诗选》中还有专门的"远古来风"一章,这和您致力一生的考古事业是密不可分的,您是如何从考古界涉猎到诗歌界的呢?

答:我大学学的专业是考古,这实在是人生的巧合。恢复高考的第一年我报考的是工业自动化与控制专业,虽然我从小就喜欢文科,但当时粉碎"四人帮"之后我感觉到要科技救国,中国落后得太远了。那时我在工厂里当电工,用的很多机器都是从外国进口的,维修需要很高的级别,其实那些机器早已被国际淘汰了,当时我就决定从自己做起,不要搞文科了。但是第一年由于我是右派后代,政审没过关,虽然考得很好但没有被录取。第二年高考中语文考试时我自作聪明,一道文章缩写题,我认为题目和内容不符,就擅自把题目改了,结果可想而知,原本是我强项的语文得分很低,但历史的得分很高。

那一年刚好有个政策:报考得高分的学科总分可以加分。于是我报考了历史,进入了山东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由于从小受父亲和七叔的熏陶,我一直喜爱文学,大二那年,在当时山东大学的校刊《沃野》上发表了一篇小说《半截胡萝卜》,很受好评。中文系决定破格允许我换专业学中文,但我拒绝了。我说,你们中文系的每一场讲座我都去听过,你们用的教材我平时也都在自学,所以我不用再去学了。而且,当时我认为文学终究是受政治影响的。但考古不一样,考古是一种探寻历史真实的技术,相对更客观,虽然历史的真实无法抵达,但考古却是无限接近真实的道路,于是我的一生便与考古结下了不解之缘。

问:您的大学生活真是率性而为又精彩纷呈,从那时开始诗歌创作一直到如今,诗歌生涯可谓一路常青,您个人认为哪些是您的代表作呢?

答:每一首我都是用心在写,如果一定要说我最喜欢哪首的话,短诗我喜欢《苹果核》,这是我第一首变为铅字的诗,长诗我喜欢《雩舞》,雩舞是远古先民求雨的巫舞。

问:《雩舞》确实是令人难忘的力作,您描绘了一位女巫在烈日下的祭台上受死前产生的种种幻觉,神话或史书中的寥寥数语在您的诗笔下幻变为栩栩如生的生命仪式,您深厚的史学知识和丰富的想象力生动地再现出远古时代的景观。并且广采民谣入诗,增强了剧情的远古气氛,原始气氛和巫术气氛。女巫的形象有什么样的意蕴呢?

答:在《诗经》、《说文》里都有关于雩舞的记载,云南晋宁石寨山出土的青铜器上有雩舞的形象。如今,这种充满神秘力的舞蹈,仅存于人类非常遥远而淡漠的记忆中了。女巫,通过舞蹈等肢体动作来沟通天地人,我把她写成太阳和月亮的女儿,她用奔跑中的头发做风的模样,用旋转的身体做雨的模样,用胯做雷的模样,用四肢做电的模样来祈雨。她最初用这些讨好的舞蹈企图止住太阳的愤怒,滋润些怜悯的泪水,后来面对现实时表现出绝望和不屈,最后在祭台上被烈日熔了肉身和灵魂,但坚决不奉献心。对当代中国读者来说,女巫体现的享受生命的欲求、献身生命的崇高、象征生命的永恒都会是亲切的。对于那个"袒身而目在顶上,走行如风"的为虐的旱魔--旱魃的形象,读者也会有大体一致的想象的情感反应吧!

问:您用女巫的语气写到"幻觉是真实的/世间却充满做作/太阳你也不是我的父亲/我曾把最激动的感觉和情绪/我的奔跑跳跃旋转和急停/我的挺直弯曲翻滚/奉献你/如今我只有喘息",这景观饱和着当代中国人的反思默想,干裂的土地对雨水的呼唤也许正应和了干渴的心灵对人性的呼唤,您最初创作这首诗的动机是什么呢?

答:这首诗的最初构想是在1982年,那时我刚大学毕业,八十年代是中国人在自己的价值、自己的尊严上觉醒的时代,是中国刚刚抖落一个长长的噩梦的时代,女巫按部落的意志、神的决定奉献自己受死,她死之前独白似的种种幻觉是一种思想成长的过程,也是个人意识萌发的过程,她死之后,跪着的人群开始迎接雨的狂欢,她的幽灵伴随着部落的歌哭到处在舞蹈,这种幽灵之舞是审视,也是反思。这组诗我写了三天,那三天很痛苦,像得病了一样,终于完成之后,我一个人跑到重庆的枇杷山上,一圈一圈地在山顶散步,这时,原本艳阳高照的天空突然间风雨大作,呵呵,这也算是我诗歌写作中的一个小插曲吧。

问:在您的《四个神话英雄和一个哑巴女人》这组诗中,你写了盘古、女娲、羿、夸父这四个神话英雄,中国神话史上还有很多诸如刑天、黄帝等的神话形象,您是以什么标准选取了这四个形象呢?

答:写神话英雄的诗歌很多,但不是把他们写得很超英雄就是很草根。我写的这四个神话跟别人写的不一样,盘古、女娲、羿、夸父的特征分别是懒腰、母爱、怕死和激情。盘古睡了一万八千年后,只是无意识地非要伸个懒腰不可,结果把天地撑开了,那个时候没有斧子,连人都没有,当然还没有斧子,所以我是否定用斧子开天辟地说的。女娲也不是用花石子补过天,只是一个用骨针缝豹子皮的充满母爱的女人,她是要给普天下的儿女缝件天一样大的衣裳。羿,畏惧死亡。夸父的奔跑源于对太阳的激情。这些特征的共同之处就是--无意识。我想表达的就是不要过分地雕琢神话英雄,不要过分地迷信神话历史。

问:您为什么要用一个哑巴女人的形象与这四个神话英雄相提并论呢?

答:哑巴女人的生活是纯感觉的生活,没有文化、知识的符号,所以与之前的四个神话英雄一样都是无意识的,而世界正是由这些无意识的东西组成,特别是感情世界,无论是神还是普通的人。

问:三峡博物馆中保存了很多原始时代的陶罐,您有一首诗就叫做《红陶罐》:"红陶罐使男人成为真正的英雄/第一只红陶罐献给女人/献上水/热水/沐浴吧......"在我看来红陶罐只是存放在博物馆里的一件冰冷的出土文物,您是如何借它塑造出远古时代男女如此生活化的形象的呢?是不是以此来重塑人类文化的起源?

答:我想表达的是从古到今的肌肤之感,红陶罐属于新石器时代,几千年前的东西,人类最初就是拿来烧水煮饭的。我认为我写的是精神考古、情感考古,我表达的是第一只红陶罐用来做什么的,这一定是与人的切身感受联系起来的,有一种现在的考古学家和现在的人没有重视的情感在里面。

问:您写过《墓塔林》、《大足石刻》、《莫高窟》等以文物古迹为主题的诗歌,"墓塔林"位于我国佛教四大名刹之一灵岩寺西侧,大足石刻更是享有"北敦煌,南大足"的美誉,您的诗中还涉及很多佛教典故,比如"千手观音"、"涅槃"、"比丘尼"等,中国古代文化离不开宗教的影响,您如何看待宗教对您诗歌的影响呢?

答:我是无神论者,我不信仰任何宗教,但我尊重宗教,宗教中隐藏着神圣的人的情感,对死亡、对苦难、对痴妄,有着最质朴本真的解释,是人类对超越的向往。比如《微妙比丘尼的故事》,这其实就是一个像祥林嫂一样命运多舛的不幸女人,莫高窟里讲述的有她的故事。大足石刻里的菩萨很多都是女性,其实佛教从印度传入中国之前菩萨都是男的,是有胡子的,巴渝文化有着鲜明的世俗化、民族化、生活化的特征,所以大足石刻中那些唐朝以后的菩萨几乎都是女性,因为石匠是男的嘛,我写过一首《石匠之死》,这种活泼自由的世俗文化有利于开拓艺术的新天地。

问:在《墓塔林》这首诗中,您多次提到"信仰","信仰使苦难变得雪峰般圣洁",您如何看待当下社会中的"信仰"呢?

答:每个人都应该有信仰,信仰的内容可以多种多样,但一定要有。今人比古人差得最多的就是信仰了。

问:您的信仰是什么呢?

答:我信仰民主与公平。当年凭着这一点误入"政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