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易老。
因为在等待的那种煎熬里,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无形地拉长了。
于是,在等待中的那些人,不知不觉地度过了更多的时光,然后年华老去。
我一直在等待。
等待一段时光成为过去,等待一段时光的来临。
究竟哪一种等待,可以让时光流逝得快一些。
而等待和你,已经成为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习惯。
凌雪绘后来才后悔起自己当初的逞强,明明没有那么好的酒量,非要打肿脸充胖子,以至于接下来的一系列计划全部搁浅,自己的十六岁生日居然连蛋糕都没有切,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睡过去了。
但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真正的后遗症,是在半个月之后。
温暖的五月,一不留神就匆匆地过去了。
随之而来的六月,是任何人都没能想象到的闷热,瓢泼大雨一场接着一场,空气潮湿得像随时能拧出水来,不断攀升的气温和聒噪的蝉鸣声,也轻易地让人心浮气躁起来。
凌雪绘一如既往地上学放学,因为倪裳又向学校请了一段时间的假,所以中午的时间,她基本上都是和陌无夏一起度过。
不用特别邀约就能在楼梯口碰面,相视一笑之后并肩偕行,仿佛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那么令人安心。
这一天,照例在学校附近吃过午饭后,两人百无聊赖地走在学校的林荫道下。
陌无夏递来一个薄薄的纸袋,用胶纸封了口,凌雪绘好奇地接过来,放在手心里掂了掂,很轻。
“是什么?”她仰起脸问他。
“生日礼物,虽然迟了一段时间。”陌无夏一脸神秘的笑容,“先收起来,回家以后再打开。”
“过了这么久才送,你好没诚意啊。”凌雪绘也笑起来,虽然很好奇,但还是乖乖地收了起来。
因为那天意外地喝醉了,倪裳和欧阳哲带来的礼物,都已经由送她回家的宫熙玄转交给她了,不过其中并没有陌无夏的,她在失望之余,却也觉得是意料中的事情。
她没有想过他会送给她礼物,所以,即使迟了许久,她也是惊喜和开心的。
闷热的午后下了一场大雨,凌雪绘坐在教室里听着窗外的雨声,心里盛满了对礼物的好奇。胡思乱想心不在焉间,下午的时间过得特别快,下课铃终于打响,她拎起早就收拾好的书包,连伞都不想打,冒着雨向校门口冲去。
果不其然,欧阳哲已经在校门口等着她了。凌雪绘一把拉开车门矮身坐进去,却被钻入鼻腔的烟味呛得打了几个喷嚏。
“喂,阿哲,你怎么了?”她抹抹鼻子,立刻摇下了车窗,雨水敲打在窗沿上飞溅进来,凌雪绘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再将窗户关上。
“抱歉抱歉,在这里等你,不知不觉就抽起来了。”欧阳哲掐灭了烟头,低低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
“你怎么啦,是因为倪裳工作太忙没时间理你,又闹别扭了?”凌雪绘因为心情很好,所以开起了他的玩笑。
“嗯……没有……”欧阳哲发动车子,声音低低的,模糊在倏然响起的引擎声里,好像还带着点鼻音,“我们分手了。”
那一刹那凌雪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她脸上的笑还未完全消失,一边嘲笑着自己耳背重听,一边心惊胆战地再次确认。
“我和倪裳分手了。”欧阳哲平静地开着车,熟练地挂挡转方向盘,声音里没有多余的波澜。
凌雪绘却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他微微泛红的眼眶。
欧阳哲并没有开玩笑,凌雪绘也意外地冷静下来。
倪裳不是那种不珍惜感情,一闹别扭就随便将分手挂在嘴边的女生,再者她与欧阳哲的感情才刚刚起步,连热恋期都还没有到,更不可能出现所谓的懈怠期。
难道是因为倪裳走红后,欧阳哲意识到了身份的差距,加上不能随时见面的煎熬,以及Amelia的挑衅,让欧阳哲更加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倪裳,所以狠心退出了?
原来,在凌雪绘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事情已经变得这么严重了。
“什么时候的事?”她坐直了身子,将手搭在了椅背上,尽管知道欧阳哲不愿意面对这个话题,她还是必须问个明白。
“半个月前吧。”欧阳哲的声音听起来很犹豫,车子转过一个路口,连灯都忘了打,半晌他才再次开口,“就是你生日那天……”
凌雪绘顿时有种想要拿鞋子敲死自己的冲动,那天醉酒后的她完全是个植物人,当然不会晓得后来发生的事情,而倪裳又在那天之后向学校请了长假,一直没有与自己联系。
“谁提的?”她理智地认为提分手的人可能会是欧阳哲。
“雪绘,我们不谈这个了。”欧阳哲的手指击打着方向盘,扬起了声音,“你看,我们分手这么久了你都没看出来,我也没有像当初那样把车开错方向,哈哈,你是不是该为我的敬业涨工资啊?”
“你少装了。”凌雪绘忍住想骂脏话的冲动,“是你提的分手吧,你觉得自己配不上倪裳,觉得自己阻碍了她的前途?觉得这样遮遮掩掩的感情太辛苦,还不如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陌无夏的脸突然浮现在凌雪绘的脑海离。
尽管现在他们离得这么近,每天都能见面,但是她知道,他们之间有太多不能说的秘密,那些隐约明白却不忍心戳破的一切,像一张薄薄的纸,承载着这样奢侈而沉重的幸福。
所以在那天到来之前,她想极尽所能地珍惜,小心封存一点一滴的回忆。她也曾经虔诚地祈愿,让所有秘密能够被时光的尘埃,掩埋一辈子。
“这点困难算什么,欧阳哲,如果你是个男人,就给我把倪裳追回来。命运还没有判你们的感情死刑,你怎么能轻易放弃?”凌雪绘压抑着自己胸腔里莫名的澎湃起伏,声音还未到达唇边便先蔓延出颤抖,“你以为倪裳只是玩玩而已,你以为她的感情能够随着你的喊停而马上收回?”
欧阳哲默默地开着车。
凌雪绘急切地说完,才发现自己的眼泪怔怔地掉了下来,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将潮湿的视线投向窗外。
“你们都说得对。”欧阳哲终于再次开口,他的声音里有苦笑,“我配不上倪裳,我没有办法给她更好的,我唯一的自信,就是我会尽我所能把我最好的一切都给她,关心她、呵护她。”
凌雪绘呆呆地听着。
“可是,我对她的感情是不被认可的啊。”欧阳哲的声音很轻,仿佛是在催眠自己,“她已经成了一名公众人物,我连唯一的自信,都拿不出手了。”
她恍然一怔,欧阳哲的语气让她心里陡然冒出另外一种想法:“欧阳哲,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谁提的分手?”
“这个不重要了,我不会再去打扰倪裳的生活,希望她会过得很好。”
“你……”凌雪绘不依不饶地还想刨根问底,他们的感情是由她见证着开始的,那种莫名的责任感让她无法淡然处之。
“别问了好吗,雪绘。”欧阳哲平静的声音再次漾起了波澜,他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起青白的颜色,嘶哑的尾音近似于哀求,“别问了……”
凌雪绘张了张嘴,终于没能再发出声音。
她木然地坐着,手心一片冰凉。
倪裳的电话始终没有人接听,发出的短信也仿佛石沉大海。
凌雪绘试了一次又一次之后,终于放弃了。
闷热的夜,夜空是风刮不散的稠浓的黑。
她窝在床上,握着手机屏息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摆过一个又一个圆周,寂静始终如初。
或许倪裳正在工作。
可是,她还有心思工作吗?
想起他们分手的日期,还有倪裳随之而来的一段长假,凌雪绘的背脊蓦地腾起一股寒意。她拼命压抑下那些可怕的念头,冰凉的手指颤抖而艰难地寻找着手机电话簿里的一个号码,然后按下了绿色的拨出健。
“喂?”电话那边很快就接起来,沉稳干练的中年男人声音,带着习惯性的自信从容。
“总编,我是雪绘。”凌雪绘握紧了电话,报上了姓名,她喉咙干涩,放在膝上的左手不由自主地握紧成拳,她感觉到手心满是滑腻的汗。
“雪绘,有事吗?”沉稳的声音多了一丝热情和讨好,虽然只是简单的几个字,却能感觉得到那边在殷切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嗯,总编,我想问你件事……倪裳最近在忙什么工作?”好不容易问出这个问题,凌雪绘觉得自己的脖子像被人掐住一样呼吸艰难。
心跳愈发地剧烈,她听到那边说话前短暂的提气声。
“倪裳?”总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诧异,“倪裳之前拒绝了拍摄个人写真集的提议,说想休息一段时间后,我就没有再为她安排工作了,怎么,她没有跟你联络?”
就像耳畔忽地吹过一阵刺骨的寒风,携着锐利的冰渣。
“雪绘,怎么啦,难道是倪裳出什么事了?”见对方没有回应,总编耐心等候了几秒,再次追问了一句。他的语气中有一丝紧张,显而易见,在泽香事件之后,倪裳已经成为了《Kissy》的新锐领军人物。
“不……没什么,我是听说倪裳给自己放了小假,去旅游了,不太相信,才打电话来问的。”凌雪绘头昏脑涨地随便扯了个小谎,也没听清那边总编回答了些什么,拿着手机的右手便无力地垂了下来。
手机的屏幕倏然一暗。
就在这个时候,凌雪绘的卧房门口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她茫然地抬起头,只见一名佣人小心地推开了房门,恭恭敬敬地说道:“小姐,有人找。”
她思绪混沌,张了张嘴,正要问来者是谁,原本只开了一条小缝的房门立刻被另外一双手推开,出现在她眼前的人,赫然正是倪裳!
凌雪绘霍地一下从床上站了起来,绷紧的脸上飞速地变换过各种表情,最后还是压抑下自己怦怦作响的心跳,向佣人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房门轻轻地在倪裳的身后关上,她低着头,漆黑柔顺的头发垂在脸颊两侧,即使看不清她的表情,也知道她的情绪很糟糕。
“这些天你跑到哪里去了?”凌雪绘的脑子依旧很乱,她知道倪裳在消失了一段时间之后忽然出现,一定是有话要和自己说。而她也有许多想要和倪裳说的事,但眼下无数的问题涌上来,让她不知道该如何进入谈话状态。
她没弄清楚,在倪裳与欧阳哲的分手事件中,倪裳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自己是应该安慰她,还是应该痛斥她,或是默默地等候她全盘托出。
听到凌雪绘的声音,倪裳的背脊像是触电一般轻微地抖了一下,她缓缓地抬起头,泛红的眼眶和肿得像核桃似的双眼,还有腮边的一道道泪痕,看得让人揪心。
“喂,怎么回事。”凌雪绘倒抽了一口气,跳下床,上前几步握住了倪裳的手,那种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底一颤,然后便握得更紧,“你怎么了?”
只能问着这样漫无边际的问题,仿佛提到任何一个关键词,都有可能让面前这个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少女颓然崩溃。
“雪绘,我怎么办……”倪裳一双明眸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她的眼神干涸得仿佛一口枯井,怔怔看着凌雪绘,干裂的双唇一张一翕。
“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凌雪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面对这样反常而脆弱的倪裳,她必须成为一个足以令倪裳依赖和依靠的对象。
“我……”倪裳的双唇微微一动,双眸一闪避开凌雪绘的目光,唇畔一闪而过一抹诡异的微笑,似乎在嘲笑着一件再荒唐不过的事情。
“我怀孕了。”
轻轻的声音像气泡一样,在空气里一个个碎裂,爆出轻微而绝望的声响。
在接下来漫长的死寂里,凌雪绘疯狂地回想着和倪裳认识以来的一点一滴。
从最初的示好和疏离,到倪裳与欧阳哲有了交集,再到最后凌雪绘将他们二人,统统纳入自己的生命。
十六年来,只有他们两个可称得上是朋友的存在。
而每一个女生,都会想要有一个同性好友,或许偷偷地彼此羡慕,因为对方拥有比自己突出的特长而互相嫉妒,但仍旧会挤在一张床上,在深夜偷偷躲进被子里聊天,说自己喜欢的人的点点滴滴,也会在对方受伤的时候,第一时间挡在她的面前,为她分担那些疼痛。
在凌雪绘的心里,倪裳正在渐渐地向这个位置靠近。
但是,是什么地方不对了?
怀孕……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她怎么会没有发现倪裳的异样?
偷偷地怀孕了,又偷偷地分手。
明明两个人都是她的好朋友,明明是她见证着他们的感情渐渐萌芽,此时她却有种被排斥在外的孤寂。
“阿哲他知道吗?”凌雪绘幽幽地问。
她的脑海中正在上演着上千种“怀孕”与“分手”之间存在的关联性,每一种都让她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分别面对她的两位好友。
倪裳没有回答,她的双唇抿得极紧,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空洞的双眼里滴落下来。
“既然怀孕了,他就要承担责任啊!”倪裳的表情让她发憷,凌雪绘觉得自己迫切地需要说些什么来填补这越来越可怕的寂静,她扬高了声音,近似于喋喋不休地说着,“他不知道,是因为你害怕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不想带给他负担,所以你单方面找了个理由提出分手是吗?还是他明明知道,却承担不起,不愿意承担起责任,便以分手收场?又或者……怀孕和分手是两码事?”
“不要让他知道。”倪裳冰凉的手反握住凌雪绘的胳膊,颤抖的语气近似于哀求,“求你了……他不需要知道……”
倪裳低哑着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说着。
凌雪绘木然地站在那里,表情和血色渐渐从她的脸上退去。
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吗?
那么残忍,那么浸透骨血的疼痛,万箭锥心也不过如此,而她,却要亲手揭开这血淋淋的伤疤。
那一刻,仿佛灵魂和肉体割离开来,凌雪绘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地在问:
“倪裳,孩子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