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失明者对书的感情
博尔赫斯
在人类浩繁的工具中,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无疑是书,其余的皆为人 体的延伸,诸如显微镜、望远镜是视力的延伸;电话则是语言的延续;犁耙和刀剑则是手臂的延长。而书则完全不同,它是记忆和想象的延伸。在《恺撒大帝和克雷奥帕特拉》一剧中,萧伯纳曾说亚历山大图书馆是人类记忆的中心。书便是记忆,此外,还是想象力。什么是对往事的追忆?还不是一系列梦幻的总和么?追忆梦幻和回忆往事之间究竟有些什么差异呢?这便是书的职能。
关于书的问题,许多作家都有光辉的论述,我只想谈谈其中的几位 作家。首先我要说的是蒙田,他在一篇谈书的论文中有这么一句至理名 言:“我若无兴便不命笔。”蒙田认为强制性的阅读是虚假的观念,他说过,倘若他看书时看到一段费解的章节,便把书放下,因为他把看书当做一种享受。我还记得许多年以前有人曾做过一次关于什么是绘画的民意测验。
当人们问到我的姐姐诺拉的时候,她说:“绘画是以形式和色彩给人以愉悦的艺术。”我可以说,文学也是一种给人以愉悦的形式。如果我们看的书很费解,那么,书的作者就是失败的了。因此,我认为像乔伊斯这样的作家从根本上说是失败的,因为读他的书异常费力。
看一本书不应花费很大的气力,费力便令人感到不舒服。我想蒙田 说的颇有道理。他还列举了几位他喜欢的作者,他谈到维吉尔,说对于《农事诗》和《伊尼特》,他更喜欢前者,而我却喜欢后者。但这是无关紧要的。蒙田谈起书来总是充满了激情,他说尽管看书是一种享受,却带有忧郁之情。
爱默生的看法与蒙田大相径庭。他对书也作了重要的论述。在一次 讲座中,他称图书馆是一座神奇的陈列大厅,在大厅里人类的精灵都像着了魔一样沉睡着,等待我们用咒语把它从沉睡中解脱出来。我们必须打开书,那时它们便会醒来。他还说,看了书我们便能与人类的优秀分子在一起,但我们不能光听他们的话,最好是同时看看书评。
我曾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文学哲学系当了二十余年的英国文学教 授。我总是告诫我的学生们要少看参考书,不要光看评论,要多看原著。 看原著可能他们并不全懂,但他们听到了某个作家的声音,并感到欣慰。 我以为,一个作者最重要的东西是他的音调,一本书最重要的东西是作者的声音,这个声音通过书本到达我们的耳中。
我一生中有一部分时间是在阅读中度过的。我以为读书是一种享受,另一种较小的享受乃是写诗,我们或将它称为创作,这是对我们读过的东西的一种回忆和遗忘相结合的过程。
爱默生和蒙田都主张我们应该只看能使我们欢愉的东西,他们都认为看书是一种幸福。我们对书都寄予厚望。我一贯主张要反复阅读,我认为反复阅读比只看一遍更重要,当然,反复阅读必须以初读为前提。我对书就是这样迷恋,这样说未免有点动情,当然我们不想太激动,我只是对你们说说自己的心里话,我不是对所有的人说话,因为“所有的人”是个抽象的概念,而每一个人才是具体的。
我仍然没有把自己当成盲人。我继续买书,继续让书堆满我的家。前些日子有人送我一套布罗克出版社1966年出版的百科全书,我感觉到这本书在我家里是一种幸福。这一套字体潇洒、共有二十余卷的百科全书在我家里,只是我不能阅读,里面有许多我看不见的地图和插图。尽管如此,这套书总在我家里,我感觉到书对我具有亲切的吸引力,我想,书是我们人类能够得到幸福的手段之一。
当我们看一本古书的时候,仿佛看到了从成书之日起经过的全部岁 月,也看到了我们自己。因而,有必要对书表示崇敬,尽管有的书有许多错误,我们也可能对作者的观点不能表示苟同,但是它总含有某种神圣的令人尊敬的东西。对书我们虽不能迷信,但我们确实愿意从中找到幸福,获得智慧。
每天进步一点点
书是阳春三月的阳光,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勃勃生机。
高尔基说:“书籍是人类的营养品。”一株小树失去水的滋养,终将干枯而死。上帝赐予我们的聪明得不到书的滋润,也终会枯萎消弭。
书能够带给我们智慧、思想和幸福,也带给我们精神的安慰。
书中有各种各样的人生,使我们从中得到启示。
从无知者到明智者的过程不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吗?
◆妈妈和房客
凯·福布斯
妈妈在窗外贴出“租房启事”,海德先生应租而来。这是我们家第一次出租房屋,所以妈妈忽略了弄清海德先生的背景和人品,也忘了让他预付房费。
“房子我很满意,”海德先生说,“今晚我就送行李来,还有我的书。”
他顺顺当当地住进我家。平时,他好像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常和善地与我家的孩子逗趣。当他走过我妈妈坐着的大厅时,总是礼貌地弯弯腰。
我爸爸也喜欢他。爸爸喜好回忆迁居美国前住过的挪威。海德去过挪威,他能与爸爸起劲地聊在那儿钓鱼的野趣。
只有开客栈的杰妮大婶不欣赏我们的房客。她问:“什么时候他给你们交房租呢?”
“向人要钱总难开口,他会很快付清的。”妈妈答道。
但杰妮大婶只是哼了两声:“这种人我以前见过,”她一本正经地指教道,“别指望借给人一件新外套,还回来还是好的。”
妈妈笑笑:“兴许你说得对。”她递上一杯咖啡,止住了杰妮大婶的嘟囔。
雷雨天,妈妈担心海德的屋子夜里冷,就让爸爸邀请他到暖和的厨房和我们一起坐。我的两个姐姐、哥哥尼尔斯、还有我在灯下做作业,爸爸和海德靠着炉子叼着烟斗,妈妈在洗盘子或是在小桌上静静地工作。
海德能辅导尼尔斯的高中课程,有时还帮他学拉丁文。尼尔斯渐渐对学习产生了兴趣,分数高起来,他再不求爸爸让他停学做工了。当我们作业做完了,妈妈坐在摇椅上拿起针线时,海德就给我们讲他的旅游奇遇。噢,他知道的可真多。那些美妙的历史和地理,便随他走入我们的屋子和生活。
有天晚上,他给我们读狄更斯的书,很快,读书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我们写完作业,海德就夹一本书来高声朗读,一个神奇的新世界向我们洞开。
妈妈也像我们孩子一样爱听古挪威侠士传奇:“太好听了!”
以后我们的房客还朗读莎士比亚的戏剧。海德悦耳的男低音,听起来像是大演员。即使在天气暖和的晚上,我家的孩子们也不再出去玩耍。妈妈对此很欣慰。她是不喜欢我们天黑上街的。而最值得高兴的,还是尼尔斯几乎不再扎到街旮旯的孩子堆里。有天晚上,孩子们在街上闯了祸,而尼尔斯正和我们一起听《孤星血泪》的最后一章。
就在我们急于听完一个骑士的传奇时,一封信送到了海德手里,他将信很快读过,放入口袋,我们再不能听完那个故事了。翌晨,他告诉妈妈要离开。
“我得走了,”他说,“我把这些书留给尼尔斯和其他孩子。这里是一张我所欠房租的支票。夫人,对您的好心款待,我深表谢意。”
我们伤感地看着海德先生去了,同时,又为能在厨房继续读书感到兴奋。那么多的书啊!妈妈精心地清理了书堆:“我们可以从这里学到很多东西。尼尔斯能代替海德先生读书,他也有一副好嗓子。”我看得出来,这使尼尔斯很自豪。
妈妈向杰妮大婶亮出海德的支票:“你看,收回的还是一件好外套。”
几天后,开面包铺的克瑞波先生来我家,糟糕的是他向我们怒气冲天地诉说时,杰妮大婶也在场。克瑞波喊道:“那个海德是个骗子,瞧他给我的支票,全是假货。银行的人告诉我,他早把款兑光了。”
杰妮大婶得意地点着头,那神态分明是说:“看,我不是提醒过你们了吗,你们不听嘛。”
“我敢打赌,他也欠了你们家许多钱,是不是?”克瑞波不无希望地探问道。
妈妈转过身向着我们,她的眼睛长久地停留在尼尔斯身上,然后走到炉子边,把支票投入炉火。“不!”她向克瑞波先生回答道,“不,他什么也不欠。”
每天进步一点点
海德先生最后开的空头支票固然印证了杰尼大婶的对他的不良判断,而在妈妈看来,孩子们所受的益处,远远超过了那点金钱的价值。
书可以让一个顽劣的人变得有涵养,让一个无所寄托的人变得有希望,让一个狭隘的人变得宽宏大量。
妈妈正是因为海德先生和他的书带给孩子们的改变,原谅了他也许有“难言的苦衷”的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