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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沐浴在天地间(1)

◆松林一夜

斯蒂文森

晚饭过后,尽管天色已晚,我还是由布莱马动身出发,从洛泽尔山的一隅登临而上。顺着坎坷多石的牲口道往上走,一路上,我遇到一些下山的牛车三三两两从山林里出来,每辆车上都满载着松树,那是为过冬准备的柴。在这料峭寒岭上不用往上走多远,就到了山林的顶头,从那儿往左拐,沿着松林间的曲径走去,我来到一处绿草如茵的幽谷。潺潺溪流从岩石里涌出,形成一股小喷泉,正好为我做个水龙头。“一个颇为神圣、幽静的林荫处,宁芙不长往来,也无斐尼斯出入。”环绕着林间空地的树木虽不是参天古松,却也枝叶扶疏,长得十分茂密。除了东北方隐约的山间和头顶上的天穹之外,看不到别的什么景物。这里隐秘得像间屋子,野营是安全可靠的。等我安顿妥当,给牲口杜丝太恩喂过饲料,夕阳已经向西沉了。我坐下来把双腿塞进睡袋,肚皮饱餐了一顿。等到太阳一落山,我就拿帽子遮住眼睛,很快地睡着了。

待在家里过夜是死气沉沉、单调乏味的。但在野外,有星辰、露水和花草芬芳的伴随,有大自然景象的变化,时光消磨得十分轻松。如果说把人们窒息在四壁帷幔之中简直是一种慢性杀戕,那么只有在野外露宿的人才可能有恬适的睡眠。整个夜晚,人们都能听到大自然深沉而酣畅的鼻息,即使是大自然憩息的时候,她仍然在活动,在微笑。深居简出的人体会不到这样活跃的时刻;沉睡的大地苏醒时,整个露天世界就动起来了。那时节雄鸡首先鸣啼,要说它在宣告黎明来临,不如说它像个快活的更夫在催时辰。羊群在牧场上醒来,羊儿在洒满露珠的山腰上吃草,又把新窝迁到羊齿草丛之中。和鸟兽做伴、漂泊无家的人,睁开惺忪的睡眼,注视着这夜的美景。

我在松林里醒来,口渴得很。半满的水罐就在身边,我一口气把它喝干了。沁人心脾的“圣水”一下肚,顿时感觉到格外清醒。我坐起来,点燃一支烟。头上群星晶莹、璀璨,清晰而不朦胧。银河是一片淡淡的星云。我四周黑黝黝的枞树树梢笔直,亭亭而立。在白色的驮鞍旁,看得到杜丝太恩在拴桩周围挪来绕去,听得到它不停地咀嚼青草的声音。小溪从岩石上淌过,倾吐着不可名状的喁喁话语。除此之外,四下阒然无声。我懒洋洋地躺着,一边抽烟,一边端详人们称之为“穹窿”的天空色彩,观赏在松林背后,繁星之间呈现出的淡淡红灰色和黯蓝的亮光。

细细微风,与其说是气流,不如说是一服飘然而至的清凉剂,时时吹进林间空地中来。整个夜晚,我这间“大卧室”里的空气因此而保持着清新。相对我们蜷缩其间的房屋而言,野外毕竟是一处更为舒适的温柔乡。造物主每夜都在野外提供房屋、床褥,等候人们去享用。我自恃重新为生番蛮族揭示了一个真理,这是被政治经济学家们淹没的事实。至少,我为自己寻得了新的乐趣。

我躺在地上,正沉溺于满足、沉浸在遐想之中,忽听得透过松林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开始我以为是远处农舍传来的鸡鸣狗吠声,渐渐地,这声音越来越清晰,我这才意识到是有人正在山谷道上赶路,而且是一边行走一边大声地唱着歌。他的演唱与其说是优雅动听,毋宁说是精神感人。那憋足了气的嗓音在山间回荡,葳蕤谷中的空气抖起来了。半夜时分仍在外面活动的人都多少有些神秘色彩,此刻的浪漫气氛就更浓了:一边,是这快活的过路人,乘着酒兴,扯着喉咙唱歌;一边,是我,双腿裹在睡袋里,在距离星空仅四五千呎之遥的松林中,独自一人抽着烟。

当我再度醒来时(九月二十九日,星期天),星星大多消失了,只有那些较亮的夜的伴侣仍在头顶上闪烁发光。往东边,我看到地平线上淡淡的朝霞,宛如我昨夜醒来时所见银河的一片雾霭。天快要亮了。我点亮提灯,借着荧荧烛光,穿上靴子,扎好绑腿,弄些碎面包给杜丝太恩吃,又让它喝足了水。然后,点燃酒精灯,为我自己煮了点巧克力。先前我香甜地酣睡时,浓重的夜色长久地笼罩着这林间空地。现在,沿着维瓦雷山顶是一大片橘红、金黄交相辉映的色彩,当太阳喷薄欲出的时候,一阕庄严的乐曲在我心中奏响,我听到了小溪愉快的欢唱。我打量一番四周,是否更美,更加异常。但除了天色之外,黛色的松林,空旷的林地,嚼草的驴子,一切都依然如故。不过晨曦确实使一切焕发出生命的元气,带来一种安宁的气息,使我在心情上感受到一种未曾体验过的振奋。

将那虽不丰裕,但却滚烫的巧克力茶喝完,我在周围遛了遛。当我盘桓之际,一股持续的风,如同一声喟然长叹,从东方日边直吹过来。风是凉飕飕的,弄得我都打起喷嚏来了,身边的树木在风中摇曳着枝叶。往金色的东方,我能看到远处山巅无数的松林树稍在微微地晃动。十分钟以后,阳光沿着山峦边缘飞速地延伸,给群山投下一些阴影,带来无限光明。天大亮了。

每天进步一点点

城市把纯朴的自然美景赶出了我们的生活,但我们有明亮的眼睛、聪灵的耳朵,更重要的是有一颗可以任想象纵情驰骋的心灵。城市的树梢间冉冉升起的朝阳,偶尔掠过的鸟啼和蜻蜓飞过的声音,照样会在我们心中还原成踏足野外时大自然给我们的美妙馈赠。

其实,自然之美是我们对生命的热爱和对生活的感受,她藏在我们能够施以欣赏的内心。

◆超然时刻

惠特曼

人常梦想达到一种超然的境界,犹花卉之朝向太阳。我们梦想中的太阳叫做“超验境界”--超越普通意识极限的一种经验。从我们偶然获得的超然经验中,产生幻想,激发人类前进;并产生快乐,温暖人类的心。

孟泰娇在其《二十分钟现实》一书中,说起她大病之后初到户外时,正是一个灰色的三月天。她周围一无所有,只是冬季的残渣--无叶的树、半融的雪堆。她忽然觉得这普通的景致起了变化。她写那一阵的感受:“我看透了真实的本体,第一遭看穿了人生这可爱之处,不可言说的快乐、美与重要性。”

英国诗人布鲁克和他亲爱的人一起饮茶,突然觉得“飘然飞升”,超然物外,他写道:

在无星的广漠天空下,

我看到了永恒的一霎。

我蓦然,蓦然地了解了,

造物所知道的一切。

科学家亦不例外。一个夏日的下午,物理学家卡普拉在海边突然看到身边周围一切像是“一个宇宙舞蹈”。他说:“我‘看到’能量像飞瀑一般从外太空倾注而下,粒子以有韵律的波动而生生灭灭。我‘看到’元素的原子和我肉体的原子参加了这一场宇宙能的舞蹈。”

这种超验感受并不常有,但是和我们耳闻目睹的经验同样的自然。其来源很多,来自祈祷、诗歌与结识英雄人物;来自幸福与悲哀;来自勇敢与恋爱。它使我们超脱日常生活的繁琐,改变我们的思想与生存的方式;提供一些问题的答案,诸如为什么我们活在世上,一生所为何来。

每件工作,每桩乐事,都含有超绝的意味。例如,你送孩子上床,她总是慢腾腾地使你不耐烦。她向你望了一眼,那神情好动人,你不由不把她搂在怀里。在那一瞬间,你明白片刻的爱比日常生活一切烦扰都更为重要。在那动人的一望之中你感觉到过去、现在与未来之连绵不断。

超然境界也能经由身体的动作到来。我还是个女孩子的时候,喜欢跑,只是为了从中得到充满活力的快感。我现在还能感觉到几乎像是飞翔的意味,不吃力地随着大地的节奏滑行。这种经验的意义好像就是我们使用自己最大潜力的时候,身心都“敞开”了,能有前所未有的视、听、感觉、了解的能力;而且这样做的时候可以看出宇宙之深藏的结构。

一个我们喜爱的象征也能引发超然境界:站在点亮了灯烛的圣诞树前,再或是看到本国国旗迎风招展。超验之感也可能由于大自然的特殊景色而来。看着冬天的月亮在雪地上照出阴影斑斑,或是秋天黄昏看见野鹅南翔,我们会觉得有一股神秘的力量,非我们所能理解,我们几乎可以听到拍着遥远海岸之奇异的涛声。

好多年来我家在新苏格兰半岛的森林中有一个夏令营地。我爱那地方,可是天黑之后营地只剩丈夫和我两个人,我有点怕。有一夜我醒来,林间月光筛下碎影在我脸上,我睡不着了。虽然害怕,我还是走出去坐在门廊里。林中有响动,好像很柔和并无恶意。惧念渐消,安谧之感顿生。我想森林并非表面上的那样,树也并不是坚实的,它的枝干中布满浆汁通行的脉络。我不明白树的性质,因为我用有限的眼光看,用有限的听觉听。我感到了生命内在之美,再也不怕黑夜和寂寥。

若干年前我遇到了这样的经验。有一天,阳光照耀,我搭机旅行。俯视朵朵白云在闪亮的山谷上面展开,点缀成一片光明的尖塔和堡垒之乡。忽然飞机及乘客都从我眼前消逝,我觉得自己走在闪闪发光的云上--不再是个有肉体的人,而是轻飘飘的没有躯体。我独自一人步入宇宙,但不寂寞,因为我觉得周围的一切是那样的和谐。

每天进步一点点

春天和煦的阳光下,躺在一碧如洗的草地上仰望蓝天,一瞬间,身体像飘浮的云朵游弋在蓝天,世界树木不见了、房子不见了,自己好像也消失了。

所有对生命充满好奇的人都会有类似的“超验”经验。这是自然赋予我们的神秘而可贵的能力,使我们保持更加旺盛的生命力和生活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