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问道者:周辅成文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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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中外道德观念的开端(2)

古代重仁,就是在这类社会状况下提出的。我想,应该说这是“仁”的观念出现的充足原因。前述周代重家族乃是必要原因。

孔孟的仁道,也是在这意义下出现的。

当然,将“仁”变为主德,也是经过长时期的奋斗的。第一步,是以仁列入“礼义利”,变为“亲仁祥【利】义”。

第二步,变为“仁义祥”、“仁礼勇”、“武仁智”、“武智仁”。

第三步,变为“智仁勇”,这是孔子所依循的“三达德”。到这阶段末期,才有孔子的“仁”论。同时,墨子、告子、中庸亦将仁义并言。

第四步,变为孟子的“仁义礼智”。再过些时日,义与利也不一致了,甚至相反了。

大抵,孔子孟子都曾见到仁义的不同和矛盾,《礼记·表记》上说:“子曰……厚于仁者,薄于义,亲而不尊;厚于义者,薄于仁,尊而不亲。”又说:“子曰……是故君子以义度为人,则难为人;以人【仁】望人,则贤者可知已矣。”后来,汉代董仲舒区别仁义,更进一步,认为“仁者爱人,义者正我”。这不仅明白把义推为客观外力,而且是与“我”站在对立地位。无怪董仲舒接着说:“正其谊【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这是仁义分途,义利分家的表现。从此,儒家常以反功利主义的面貌出现。再后的儒者,包括宋代的朱熹之类学者,虽然用公利与私利之分来调和,认为他只反对私利,不反对公利,但是,人类实际生活中,在很多情况下,为公与为私,公利与私利,却是很难分别的。

儒家就为此而高呼仁德至上。中国传统道德,亦承继这份遗产,将“仁”作为中国文化与道德的特点和中心。虽然后来的法家如韩非子之流,继承荀子的礼,改为重“法”,主张人民“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同时保存礼义与利不对立的观念,但他们除得到专制君主如秦始皇之类人的赏识外,人民对他们是不欢迎的。

但是,我们也要说,至少在道德观念的开端问题上,中国和外国,特别是西方,尽管在表现上还有差异,但在根本原理上,中国并没有走在一条特殊道路上。我们在东亚大谈义与仁与利,他们在西亚、欧洲,也仍在大谈义与仁与利。在欧美,进入20世纪,亦仍未放弃。所有以基督教为背景的学者,固然在谈“仁爱”的道德哲学,而重现实的学者,也一直大谈以义或公正为中心的各种功利主义伦理学。这一主要线索如不受注意,我要想对中西道德思想有一个彻底了解,恐怕是很难的。同时,不注意这个线索,恐怕也难于透彻理解西方现代伦理学。

试将中国道德观念的开端和外国道德观念的开端,比较一下,便可明白。

外国道德观念开端时的“义”“仁”

外国最古老的文化,大概都与大河流域有关,这和中国古文化,起源于黄河一样。

当然,河流未必是决定因素,但这些民族的文化理想,却借河流得到了充分发展。人类,到底还是需要组成一个互相帮助、互相同情的社会,才能生存下去,有发展前途。为此,就必须有一个维持共同利益的有礼有义的原则,特别需要一个建立在正义或公正原则上的政治、道德秩序。古代外国,亦因此先出现正义的志愿,从而出现各种形式的“法”和文化。

关于外国古代文化,究竟是巴比伦在先,还是古埃及在先,可能有争论,但是,我们却可说,他们以及古印度、古希腊的文化所留下的资料都可证明,和中国最早著作中所表现的道德观念和政治观念,大致是相同的:都强调“正义”和“法”。中国最古的《尚书》有帝王的各种文诰的记载;较后的《礼记》有关于最古礼法的详细记载;而巴比伦、埃及、印度、以色列和希腊,都有详细的法典流传至今。

在这里,我想强调:即古今中外,并不是先有礼与法,而后有道德上的“义”或“义道”,实际是先有人民或社会公认的道义,而后有一定的礼法或法典【这个“道”当然不是董仲舒所谓的“天不变,道亦不变”的道,而是人民要求的正义与道德规范】。有了这个了解,我们可知巴比伦和埃及等古国留下的法典,就是他们的道德风气的反映。

但是,我们还必须注意:这些古文化,既兴盛了,后来又消灭了,这变化,确实与“义”德或“正义”德有关--往古的法典,据今天我们看来,弊病是很多的,有很多地方是很野蛮的,例如“血族复仇”,不仅造成民族间争战不已,而且也使族内亦内乱,互相残杀、互相倾轧,因此法律严,刑罚残忍,令人不堪想象。这和中国古代礼法,亦类似。中国人曾为此付了重大代价,不得不从重义变为重仁,外国人在此,似乎也不能例外。

看看外国古代各种先进文化与道德的变化,也可增加我们对自己道德的开端的了解。

古埃及,所谓尼罗河文化,其出现大概比中国古文化,早约1000年。大约可算是人类最古的文化了。在公元前20世纪左右,从他们留下的考古材料【包括实物和文字纪录】来看,可知他们崇拜的诸神中,有一位女神名Maat,其职责就相当于中国古代所谓的“义”或“正”、“中”、“平”。她是诸位含有道德意义的“神”中最主要的一个。实际,她是古代神话或宗教将人间的各种德行加以人格化或神化的结果。她是农神Osiris的女儿,手握一架天平,在人死后,衡量人的心是否公正。因此,西方人把Maat译为主管justice【公正】、Truth【真实、真理】、Righteousness【公义】的神,或作为公正、义的化身。这是古埃及人民中流行的神话。

就古埃及的实际生活而言,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的一位圣君,名Ptahotep,刻在墓上的遗言中就曾说:“公正或义,比任何其他事物都高”,“要坚持公义或真理”、“做事要正直”。这同于中国古人重礼义,列义为主德。同时他又强调执行公正时,必备人格【Personality】或品格【Character】,公正或义乃是一道德职责。

另外,金字塔铭文中有一贵族墓志铭上刻着:

我不说谎话,我是受父亲亲爱和母亲赞赏的人,品质优良;

我向区域内饥饿的人,施舍面包,向赤身者施舍衣服……我从没有压迫他们,霸占他们的财产,致使他们埋怨我。

这就是他们所谓的义或公正。由于他们的材料不全,我们无法判断他们何时产生“义”的观念,何时产生仁慈思想的材料,但根据美国的埃及学权威J. H. Breasted的断定,埃及人在公元前20世纪左右,在道德观念中,便已有责任感、良心感、人格感、仁慈感的存在;内心制裁或良心,让他们最早进入良心时代【Age of Conscience】、品格时代【Age of Character】;埃及人最先明白了义与仁、礼与义,都是主德,都可以并存,而且必须并存了。

从古埃及转到古印度,他们的史料,比较详细清楚些。他们的道德的开端,更给我们一些启发。他们的佛祖释迦牟尼,与孔子虽然差不多同时出现,但他们留下的材料,似乎比孔子留的还多。大约在公元前15世纪左右,雅利安民族征服了印度。印度本来是一个注重严格等级制度的社会,被征服后,更重等级与专制,所以,重君主,重集权,重国法、家法。为此,他们一定要维持一个坚强的法制系统和道德系统:因此,“法”、“道德”、“国王”,可说是三位一体。这种道德,不能不与“礼、法”相通。古印度人曾创造了一个词,达摩【Dharma】,其意义差不多就和中国古代的“义”、古埃及的Maat相同。他们也经过了一段注重等级制礼义的时期。

可以说,中国古人以重义为德之开端,和印度人重“达摩”为德之开端,其环境背景与其流弊,也无多大差别。因而后来都不得不转为注重仁与慈,也十分相似。

孔子生于诸侯争雄、战乱频仍、民不聊生、礼义荡然无存之际;释迦牟尼亦是处于十六国争雄、互相争战时代,兼以政教时时冲突,人民困苦不堪,这使释迦牟尼不得不用“去苦”与“行慈”为号召,将过去严厉专制的铁面无情的“达摩”【法】改为慈悲的“达摩”。有如孔子将“大义灭亲”之“直”,变为“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之“直”。

在这里,佛祖与儒祖还有两个相似之处,首先,他们都不明白讲上帝或绝对,作为道德的最后根据,宁肯对上帝或“绝对”采取一种怀疑态度--“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其次,孔子注重仁且智,佛祖也重慈悲与“悟”【人的错误与苦,都由于愚蔽】。在原始佛教的五诫或八诫上,他们对第一条不杀生,是作广义的解释:即对一切有生之物,皆要仁慈。因此,他们的教义或佛法,与其说是宗教教条或礼法,还不如说是一些重视自己人格的道德教规或规范;说它是宗教道德,还不如说它是道德宗教;说他们的最后目的--涅--在天上,还不如说涅就在人间,甚至就在人的心上。既然道或德是在现实中,在人心中,所以必须既用慈,又要用智;智与慈悲,并行不悖;人要去掉“苦”,也只有靠心中有慈悲,同时又用“智”来求其因,去其果。佛祖这些想法,近于孔子所谓的“智者不惑,仁者不忧”,“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孟子所谓的“仁义礼智”,《中庸》所谓“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

我们未尝不可说:释迦牟尼的教义,所代表的道德潮流,就如孔孟用仁代替义的首要地位。孔孟用仁义支持礼义【或理义或道义】是一种思想革命,是对当时礼义道德沦亡的挽救。原始佛教或佛祖,似亦有这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