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魏晋南北朝骈文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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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汉末到魏:骈文的继续酝酿(7)

姬周因“枝干相持,得居虚位”,为此,即便在“海内无主”,仍能支撑“四十余年”,凭其余威而持续执掌天下;赢秦则因“内无宗子以自毗辅,外无诸侯以为蕃卫”而一朝荡灭;汉代,鉴秦之失而盛封子弟,却最终导致七国之乱;但推恩令下,“孤弱公族”,又导致了王莽篡夺。历史的鉴戒不得不引人深思。类似的告诫,十二年前,即明帝太和五年(231),曹植《陈审举表》中就已有发露:“盖取齐者田族,非吕宗也;分晋者赵魏,非姬姓也。”遗憾的是,明帝虽“优文答报”,并于“其年冬,诏诸王朝”,一定程度上有所付诸实施;但明帝骨子里并不是力行改变,恐怕只是略事安抚,收拾一下人心;尽管当日明帝“沉毅断识,任心而行”,能“政由己出”,即有能力做到这一点。如果说,曹植是从一己不公的迫害中,预感到曹魏政权潜在的危机;那么,十二年后,因抑制诸王国策的弊端日益显露,司马懿的威望又如日中天,曹冏无疑更真切地感到曹魏天下的动摇。比较曹植的上表,曹冏的语意愈加悲苦、显豁:“而宗室子弟,曾无一人间厕其间,与相维持。非所以强干弱枝,备万一之虑也。”曹冏的话不幸成了一记谶语:六年后,即正始十年(249),高平陵政变时,素无谋略的曹爽只能束手就擒,曹氏诸王也只能眼睁睁地坐视天下改了姓名。《六代论》的警策在此,价值也在此;《六代论》以气势著称,“一气奔放,尚是西汉之遗”。其文采、藻饰反倒不甚突出——这可能是言语激切、急不择言的结果。

李康的《运命论》恰好相反,其论说治乱、穷达、贵贱都由时运所致,思想过于消极,固无足观;但其于文采、藻饰的经营之处,却颇见苦心。文中有两点特出:一、排比文句,甚至多至六句,如“夫以仲尼之才,而器不周于鲁、卫”一段,“盖见龙逢、比干之亡其身,而不惟飞廉、恶来之灭其族也”一段,“若夫立德必须贵乎”一段等,都能让人体味出文气的蓬勃郁发;二、气脉流动、疏宕跳跃。虽同样强调天命无常,不可妄求,要安时处顺,班彪《王命论》就比较质直,不多事文采,如班文直接叙述陈婴母和王陵母的作为,来说明秦末豪杰并起时“能推事理之致,探祸福之机”,即达于事理、见几而作,以此论证“穷达有命,吉凶由人”。这一段,班彪全用散体,并直接引两位母亲的话,不加丝毫的剪裁;这种情形,在《六代论》中是绝不见踪迹的。《六代论》中的隶事,也着实令人叹服:尽管可能因谈论治乱、穷达、贵贱,容易从历史上找到素材;但文中旁征博引,见于篇章的历史人物就多达三十多人,这让人不得不赞叹隶事的密度;而以此形成的纵横之气,几乎无人能出其右,委实“可谓浩乎沛然矣”。

以上两篇文章是依托历史来透视现实、人生,而《达庄论》、《养生论》则是借与现实的疏离,展现出一己的愤激之情——骨子里是对现实的失望与不满。因为这两论,与其说是在讨论一种哲学、一种生活方式,毋宁说是对极端残酷、令人窒息的社会的一纸宣言,向世人,也向当权者表明一己的政治态度。《达庄论》中,“先生”——实为作者的化身——针对“礼法之士”的诋毁:“今庄周乃齐祸福而一死生,以天地为一物,以万类为一指,无乃徼惑以失真,而自以为诚者也?”而严厉驳斥“礼法之士”的虚伪、矫饰:“皆盛仆马,修衣裳,美珠玉,饰帷墙,出媚君上,入欺父兄,矫厉才智,竞逐纵横,家以慧子残,国以才臣亡,故不终其天年而大自割繁其于世俗也。”最终,“礼法之士”理屈词穷,“丧气而惭愧于衰僻”,只得落荒而逃,“乱次而退,踼跌失迹”。这里,“家以慧子残,国以才臣亡”的指责,正是反用《老子》十九章中“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的话语,其实也正隐喻当日混乱、动荡的天下一如春秋战国时期;但言辞更加激切、痛惜。《世说新语?栖逸》刘注引《魏氏春秋》说阮籍“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不能倾诉,也无处倾诉,只得一任车迹所穷,“恸哭而返”,其悲痛、愤激、无奈,都在这种逆常行为中淋漓尽现。又,阮籍曾登广武城,观楚汉战处,说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生不逢时的悲痛、伤感,也溢于言表。或许,正是这种“无可说处”的深恸,让阮籍在笔下倾泻了无可止抑的愤懑和斥责。

至于《达庄论》的行文,可借刘师培的话作一概述:“《通易》综贯全经之义,以推论世变之由,其文体奇偶相成,间以韵语。《达庄论》亦多韵语,然词必对偶,以气骋词。《乐论》文尤繁富,辅以壮丽之词。阮氏之文,盖以此数篇为至美。”不过,刘氏所说“词必对偶,以意骋词”未免宽泛了些;如“故复言以求信者”一段,有严格的对偶,如“名利之涂开,则忠信之诚薄;是非之辞著,则醇厚之情烁也”,对仗工稳;但阮籍在批评“竞逐趋利,舛倚横驰”时,例举了形形色色的人,其前面的限定语,则从五字到六字,甚至十一字等,字数并不划一,就似乎说明阮籍并不强求一致,没有刻意经营。而“被珠玉以赴水火者,桀纣之终也;含菽采薇,交饿而死,颜夷之穷也”一句,更远离了对偶;这一点,六朝人是绝不会这样做的。重要的是,其间还杂有一些散句,如“庄周见其若此,故述道德之妙,叙无为之本,寓言以广之,假物以延之,聊以娱无为之心而逍遥于一世;岂将以希咸阳之门而与稷下争辩也哉”等;这些不能不说是初期的表现形态。不过,比起建安时期,毕竟又整齐、骈俪多了。阮籍的言志之作《大人先生传》,也是时散时骈,时韵时否,时而三言、五言,时而七言、九言,即处于一种杂言的状态,这都是初期不成熟状态的表现。

这一时期,何晏的《景福殿赋》可谓特出,对骈文的行文实有较大的示范作用,“篇幅颇近于汉之大赋,而辞句则骈俳更远过于建安、黄初。不对则已,对则务求工丽;用韵极有规律,虽在篇之首尾,亦不用散句,大抵皆两句一韵”。这一篇文章的偶对确实堪为称道:不仅连续多精工的对句,而且有多的长隔句对,如“故其华表,则镐镐铄铄,赫奕章灼,若日月之丽天也。其奥秘,则蘙蔽暧昧,仿佛退概,若幽星之连也。既栉比而攒集,又宏琏以丰敞。兼苞博落,不常一象。远而望之,若摛朱霞而耀天文;迫而察之,若仰崇山而戴垂云。羌瑰玮以壮丽,纷彧彧其难分。此其大较也。”这一段,显然是有意模仿曹植的《洛神赋》词语、句式;而《洛神赋》正以绮丽、旖旎著称——这自然看出何晏对藻饰、铺陈的有意追求。这一点并非无因,“魏明帝将东巡,恐夏热,故许昌作殿,名曰景福。既成,命人赋之,平叔遂有此作”。何晏此作大概正是投其所好而摇珠散彩,因为明帝特别青睐于京都赋,其让何桢作《许都赋》,赞美刘劭《赵都赋》,让他再作《许都赋》、《洛都赋》,都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这大概是出于京都之赋能润色宏业、宣扬声势的原因。这样,何晏势必会调动一切手段,追求藻饰、辞采,甚至声韵了。这里还需阐明一下,因为赋、诗两种题材,在魏晋,直至南朝都是时人最重视的文体。对于赋,虽然扬雄区别过“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但都强调“丽”的特色,曹丕也不例外,即“诗赋欲丽”,陆机《文赋》则说“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这当是互文见义,即赋作的两大特色:绮靡和体物。体物即描绘物色,也即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中所称“相如巧为形似之言”中的“形似”一语。魏晋人对此都特别注重。左思鉴于《上林赋》、《甘泉赋》、《西都赋》等作“考之果木,则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则出非其所。于辞则易为藻饰,于义则虚而无征”,而“其三川城邑,则稽之地图;其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风谣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长者,莫非其旧”,即强调“征实”——这实际也是物色的描写。至于“丽”,则与赋的源头有密切关系。班固《汉书?艺文志》追溯时认为源自孙卿、屈原,原因是“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这一观念也被相传为皇甫谧所作的《三都赋序》继承,即肯定赋源自文风侈丽的“楚辞”,后发展为“文必极美”、“辞必尽丽”(班固则概括为“侈丽闳衍之词”)。整体上看,赋的骈俪色彩在各种文体中是最浓的,原因就在于此。因此,《景福殿赋》有如此浓艳的骈俪特色,也实属自然。

不过,如果拿魏、西晋文与六朝文相比,其在用词上力求简易,倒是一个不可忽视的特点。刘勰《文心雕龙?练字》:

暨乎后汉,小学转疏,复文隐训,臧否大半。及魏代缀藻,则字有常检,追观汉作,翻成阻奥。……自晋来用字,率从简易。

两汉人多有精通小学、字书的,如扬雄《训纂篇》、张揖《埤苍》、史游《急就章》、张揖《古今字诂》等;因此“复文隐训”,“翻成阻奥”而不大容易识读。这虽有时代隔阂的原因,但一定程度上却不得不归咎于汉赋驰骋藻饰、累垛辞藻以夸饰的风尚,也即刘勰所说的“联边”字多——这势必要寻求字书的帮助。这一点,魏晋时确实有所改变:一方面,京都等骋辞大赋日趋于衰落,不必在字词上一逞其巧;另一方面,时人虽崇尚博学,但这种博学却没更多地表现在行文中,或者说,表现在隶事和词语上,至少,还没有刻意追求“一字诡异,则群句震惊”的特出之效。当然,这时也不是绝对没有,只是太少见了。范文澜《文心雕龙注?练字》注引袁守定《占毕丛谈》的话,可作为更好的说明:

然则,奇字遂不可用乎?可用也。史迁更遣长者扶义而西,不曰仗义而曰扶义,有扶持之意也;范史邓彪仁厚委随,不能有所匡正,不曰委靡而曰委随,有随从之意也;又左雄疏或因罪咎引高求名,不曰务高而曰引高,有借饰之意也;南史沈约曰,此公护前,不让则羞死,不曰护过而曰护前,前字所包更广也。必用此字,其义乃安,其义乃尽耳。然即此便是奇字,非以不可识者为奇也。

袁氏所举四个追求奇字的例子,“扶义”为西汉,出自《史记》,“委随”、“ 引高”、“ 护前”三词出自六朝,即范晔《后汉书》所载《邓彪传》、《左雄传》,以及《南史?沈约传》。这是因为追求奇字异辞,宋齐以来,蔚为风气(见下论)。但也显然,南朝时追求奇字,与两汉截然有异,是平常字中谋求特别的表达效果,不是一味铺陈偏僻的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