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魏晋南北朝骈文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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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西晋:国家观念的弱化及骈散的杂陈(2)

问题就出在这。以卑鄙、杀戮夺取政权,倒也无碍大防,只不过从一姓转到另一姓罢了;但是,一旦整个社会都毫无操守、气节,只知随波逐流,全然不以国家为念,最终丧失的还是国家。也正因为毫无操守,也正因为武帝的纵容,甚至推波助澜,西晋时的侈靡之风一时间甚嚣尘上。士人唯一的底线,只是一家私人的利益。后人每每神往的魏晋风流的外衣下是奢侈、放纵、聚敛无度和“特无操守”。这一点,有集中、精要的论述。当时的清流名士,要么“一食万钱,犹云无可下箸处”(何劭),“穷滋极珍”(夏侯湛),要么“占官三更稻田”,以“蓄积取讥”(裴秀、山涛),要么“聚敛积实”(庾敳),被温峤弹劾。吕思勉先生也曾深刻地概括过名士的忌刻与徼利。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四十九曾批评:“潘岳、石崇附贾谧,望尘而拜,不待言矣。而刘琨、陆机亦皆附谧,在二十四友之数。赵王伦之篡,乐广素号玄虚,乃奉玺绶劝进,而琨则为伦所信用,晋少贞臣如此。”这中间最典型的就是“一时谈宗”、“希心玄远”的王衍。在太子司马遹被贾南风废后,身为岳父的王衍怕惹火烧身,全然不顾姻亲情意,竟上表惠帝,请求女儿离婚。对司马遹委托上达圣听的述状,王衍竟隐匿不报,太子也终遭杀害。赵王伦篡位后,又佯狂斫婢,以求自免。“虽居宰辅之重,不以经国为念,而思自全之计”,睹中国之乱,便谋划“狡兔三窟”之计。被石勒俘虏后,又反过来劝石勒称帝,然而终不免排墙之祸(被推倒的墙活活压死)。其口中雌黄、再三反复,毫无一丝操守、气节可言。难怪一介武夫石勒对此也极为不满:“破坏天下,正是君罪。”这就是后人每每欣赏、视之若神仙的雅尚玄远、颓然渊放、宅心事外的一流名士。他们的注意力早已转向了一己家族的兴衰,转向了利禄名位的争夺,国家利益可全然不顾。无怪乎罗宗强先生深为慨叹“入世之深,机心之重,亦莫过于晋人”。这的确称得上是“悠悠风尘,皆奔竞之士”,《晋纪总论》所言不虚!

西晋末年刘琨与祖逖的境遇更说明了问题的实质。永嘉元年(307),受当时执政的东海王司马越的派遣,三十五岁的刘琨被任命为并州刺史。这种任命,实际上是王衍谋求“三窟”的结果。这一时节,士人已纷纷抽身南行。刘琨并州之行无疑是一种悲壮之旅。永嘉四年(310),洛阳处在石勒等的包围之中,司马越决定放弃洛阳,向东南撤退。永嘉五年(311),途中司马越忧惧病死,王衍率领军队在宁平城被石勒追及,“勒以骑围而射之,相践如山。王公士庶死者十余万”。西晋的主力军全部被消灭。司马越自救不暇,那司马睿呢?“及徙镇建康,吴人不附,居月余,士庶莫有至者,导患之”,因观禊事而先显示上国威仪,以威服吴地高门;同时“帝乃使导躬造循、荣,二人皆应命而至,由是吴会风靡,百姓归心焉。”就是说,司马睿的当务之急是安抚江南士众,建立基业,并不以中原为念,这也是史臣所说的“方拓定江南,未遑北伐”。中间最大的支持,只是毫无实权的晋愍帝给刘琨名义上的虚号而已。势单力薄的刘琨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但此时已无退路,在东平一役,“一军皆没”的情况下,刘琨只得投奔幽州刺史段匹磾。这一年,司马睿在江南称制,即建武元年(317)。后来在王敦密使的授意下,奋力危邦、苦心孤诣地支撑十余年的刘琨被杀害,可为一声浩叹!同一时节,在黄河以南、淮河以北作战的祖逖,也受到了类似的牵制,“会朝廷将遣戴若思为都督”,又听到王敦叛乱将作的消息(王敦在322年起兵叛乱),致使“感激发病”而亡。于是,就出现这样的一幅画面:当过江士人感叹“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时,王导煍然变色,“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言辞是何等的慷慨激昂、掷地有声!然而,也正是这时,西晋末年慷慨为国、击楫中流的刘琨、祖逖,却几乎同时丧命:一个惨遭杀害后也没得到承认;一个被派人侵夺其权,致其忧愤而死——这又称得上怎样的“戮力神州”呢?!历史的事实是,终元帝、王导之世,都没能组织过一次北伐。当壮烈、忠心被视作灰尘,可以轻轻抹去时,谁还愿意为国效力呢!

刘琨死后的第二年(319),卢谌、温峤上表陈理刘琨冤情,朝廷才下诏吊祭。感激于刘琨的慷慨、忠义节操,卢谌“每谓诸子曰:‘吾身没之后,但称晋司空从事中郎尔。’”从纵的历史进程看,汉末党锢之祸疏离了士人对政权的依赖;魏晋之际,“(阮)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以为常”,遭世多故,阮籍尚且如此,遑论他人。这时的士人,多依违于曹氏、司马氏之间,更谈不上什么节操、耿介。魏晋士人心怀天下的雄心抱负,进一步受到消弱;至少,国家的观念弱化了,忠的思想更不要了——这不能不是一个相当危险的信号:东晋初年,“五马渡江”,家国观念虽一度有所张扬;然而,刘琨的“负杖行吟诗,则百忧俱至;块然独坐,则哀愤两集”,只不过如一片瓦石,投入沉寂的大海,已激不起丝毫的波澜;剩下的,只是一己的门户私念。这不免正如李陵《答苏武书》所言:“陵虽孤恩,汉亦负德”。而东晋南朝三百年间,战火纷飞,局势动荡不已,爱国诗文无觅,也不能不由此探求根源;甚至三百年间的政治格局、思想观念的变迁,亦可由此推求。最重要的,国家观念的弱化便是文字创作中社会内涵的割弃。

$第二节 文学观念的重要转变

如果说,建安时期,“约作于建安后期,黄初三年(222)尚有增补的”《典论?论文》中“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及《与王朗书》“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代表着建安时期文学进取观念的主流;那么,近八十年后,陆机的《文赋》无疑能代表着西晋文学思潮的重要转向。

一如陆机本人所言,《文赋》的核心观念(或写作的宗旨)就是解决行文中“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的问题;因“放言遣辞,良多变矣”而作《文赋》,以“述先士之盛藻”,“论作文之利害”。为此在开篇,陆机就鲜明地点出倾心“盛藻”。下文中积累、构思、表现三个阶段中,陆机都是围绕如何表达“盛藻”而展开的:一,积累阶段,“颐情志于《典》、《坟》”,“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即熟读《典》、《坟》,采摘“丽藻”,为己所用。二,构思阶段,上下纵横驰骋,“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割舍陈词,力求能独出机杼,也即是下文所说的“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三,行文阶段,“辞程才以效伎”,以才气来运思、遣辞,进而达到“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的效果。特别地,要注意言辞的表达:“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或袭故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清。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种种手段,不一而足。要之,文章“尚巧”、“贵妍”,要“言拙喻巧”,“袭故弥新”。显然,作者所重的,只是行文、遣辞等技术操作层面,至于文章的社会功用,只是在文末略微点出,“济文武于将坠,宣风声于不泯”——还保留了一点儒家教化的尾巴。就是说,汉代定型的“诗骚”(或称“风雅”)传统,以及建安篇籍“不朽”、经国的观念,在这种追求“盛藻”的背景下,被有意地淡化、或淡出。这种情形在陆云《与兄平原书》中,表现得更为明显。在这些书信中间,陆云与陆机商讨的着眼点和重心都是在谋篇行文方面,如“云作虽时有一佳语,见兄作,又欲成贫俭家,无缘当致兄此谦辞。又云亦复不以苟自退耳,然意故复谓之微多,‘民不辍叹’一句,谓可省”,“《文赋》甚有辞,绮语颇多,文适多体,便欲不清。不审兄呼尔不?《咏德颂》甚复尽美,省之恻然。《扇赋》腹中愈首尾,发头一而不快,言‘乌云龙见’,如有不体。《感逝赋》愈前,恐故当小不?然一至不复灭。《漏赋》可谓清工。”等,思想方面则几乎不提。要知道,陆机正是以“伏膺儒术,非礼不动”而著称,这样人尚且如此,遑论他人!这也正说明了国家观念、社会责任承担的弱化(见上论)。

陆机重视辞藻、行文等技术操作层面的观念并非独逆众俗,而是整个社会氛围下的产物。成公绥《天地赋?序》就说:“赋者,贵能分赋物理,敷演无方。”又说:“岂独以至丽无文,难以辞赞。”而作此赋。本来,《汉书?艺文志》载“赋者,古诗之流也,先王采焉,以观士风”,汉赋是为铺张扬厉、润色宏业而存在;但这里,成公绥已倾向于辞藻描述,即“分赋物理,敷演无方”,润色宏业不再提了。这一点,皇甫谧的《三都赋?序》走得更远一些,“引而申之,故文必极美;触类而长之,故辞必华丽。然则美丽之文,赋作也”,竟直接宣称赋作是“美丽之文”。而夏侯湛在《张平子碑》中,也明显倾向于赞誉张衡“造事属辞,因物兴!情下笔流藻,潜思发义,文无择辞,言必华丽,自著文之士,未有如先生之善选言者也”。张辅《名士优劣论》中在论司马迁、班固优劣时,以“故述辩士则辞藻华靡”,作为一个重要的理由来说明司马迁为良史;傅玄则以“述事务则谨辞章而略事实”来贬说班固;泰始十年(274),陈寿《表上诸葛氏集》中“论者或怪亮文采不艳”而加以排斥——这都不能不说明辞藻在时人心目中的地位。

当然,这也不是说时人都倾赏辞藻,忽视诗教,傅玄、挚虞等都是例证,只不过,这类人不甚多罢了。傅玄特别重视儒家诗教,甚至以此为标准评价刘向、刘歆:“(刘)向才学俗而志忠,(刘)歆才学通而行邪。《诗》之雅颂,《书》之典谟,文质足以相副,翫之若近,寻之若远,陈之若肆,研之若隐。浩浩乎其文章之渊府也。”在《连珠》体的论说中,也说“其文体辞丽而言约,不指说事情,必假喻以达其旨,而贤者微悟,合于古诗劝兴之义”。当然,这与傅玄始终保持正统儒家的风范有关,他曾明言:“夫儒学者,王教之首也。尊其道,贵其业,重其选,犹恐化之不崇;忽而不以为急,臣惧日有陵迟而不觉也。”“尊儒尚学,贵农贱商,此皆事业之要务也”不过,其所青睐的“七体”典范,却多是重视辞藻的篇章:“若《七依》之卓轹一致,《七辨》之缠绵精巧,《七启》之奔逸壮丽,《七释》之精密闲理,亦近代之所希也。”这大概是时风所至,也在所难免了。另一评论家挚虞《文章流别论》中也标举过这种儒家诗教:

赋者,敷陈之称,古诗之流也。古之作诗者,发乎情,止乎礼义。情之发,因辞以形之,礼义之旨,须事以明之,故有赋焉。所以假象尽辞,敷陈其志。前世为赋者,有孙卿、屈原,尚颇有古诗之义,至宋玉则多淫浮之病矣。《楚辞》之赋,赋之善者也,故扬子称赋莫深于《离骚》。贾谊之作,则屈原俦也。

挚虞对历代赋作的评价,基本上袭用班固《汉书?艺文志》、扬雄的观点,汉代赋家只赞颂了贾谊,“屈原俦也”,即“颇有古诗之义”,说白了,就是“发乎情,止乎礼义”,“ 敷陈其志”。并且,对“辞人之赋”、“ 古诗之赋”也进行了区别,认为辞人之赋“事形为本”,征事状物,意在逞博斗艳,而产生了“言当而辞无常”、“ 丽靡过美”的弊病。至于古诗之赋,“以情义为主”,阐发情志,“言省而文有例”,则是值得效法和肯定。一句话,淫辞充溢的辞人之赋“背大体而害政教”。这种严格以儒家诗教来规范、审视赋的创作,在“文”日益受到重视的社会氛围下,不能不说是赋作观念的一种倒退。

重视辞藻,从魏晋时人们对《楚辞》的评价中也能看出。详论见《拟遗迹于成轨,咏新曲于故声》一节。

第三节 西晋:博闻强记的推崇

晋武帝并不重视文学,这与魏武三祖正好形成鲜明的反差——在封建时代,此恐怕是影响晋文的一个重要因素;也是“晋虽不文”的一个潜台词。这期间,张华的上升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只是出于对博学的尊重,以及抑制贾后(贾南风)势力的需要,张华才委以重任。所谓的贾谧“二十四友”也只是一个暂时的松散的政治团体,并非是以文会友;而历史上名声甚高的金谷园聚会也只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姜书阁先生说:“骈文在汉、魏之际已经形成,到魏、晋之际,几乎所有的文人、学者,无论写什么文章,都无不以骈体行之。”这就未免有点宽泛,如陆机的《演连珠》的确是成熟的骈文;但陆机、陆云两人间的书信往来,却完全是散体,甚至不避口语、俚俗。重要的是,作为骈文的一个重要的成分——用典的情况,似乎还需要仔细梳理材料,才能辩明一些具体情况。

显然,用典的多少、技巧与作者的知识储备有很大关系;这一时期,确实对博闻强记比较推崇:其炫博逞才的集大成作品,无疑首推张华《博物志》,“造《博物志》四百卷”。(王嘉《拾遗记》卷九)这诚然遭到晋武帝以“仲尼删《诗》、《书》,不及鬼神幽昧之事,以言怪、力、乱、神”,今却“惊所未闻,异所未见”,而要求“删剪”; 但“删剪”后,“帝常以《博物志》十卷置于函中,暇日览焉”。武帝显然是出自对博学的推崇才这样做的。这一时期的人也多以博学著称:

傅玄“少孤贫,博学善属文”;

何劭“博学,善属文,陈说近代事,若指诸掌”;

羊祜“及长,博学能属文”;

裴秀“博学强记,无文不该”;

司马繇“有威望,博学多才”;

荀“总角知名,博学洽闻,理思周密”;同传荀勖“既长,遂博学,达于从政”;荀绰“博学有才能,撰《晋后书》十五篇,传于世”;

李憙“少有高行,博学研精”;

华恒“博学以清素为称。死之日,家无余财,唯有书数百卷”;

庾纯“博学有才义,为世儒宗”;

束皙“博学多闻,与兄璆俱知名。少游国学,或问博士曹志曰:‘当今好学者谁乎?’志曰:‘阳平束广微好学不倦,人莫及也。’”

郄诜“博学多才,瑰伟倜傥”;

华谭“博学多通,在府无事,乃著书三十卷,名曰《辨道》,上笺进之,帝亲自览焉”;

张载“性闲雅,博学有文章”;

刘耽“博学,明习《诗》、《礼》、三史”;

温峤“性聪敏,有识量,博学能属文”;

郭璞“好经术,博学有高才,而讷于言论,词赋为中兴之冠。好古文奇字,妙于阴阳算历”;

范汪“及长,好学。外氏家贫,无以资给,汪乃庐于园中,布衣蔬食,然薪写书,写毕,诵读亦遍,遂博学多通,善谈名理”;

无论是当日的清谈名士,如傅玄、裴秀、荀,还是学者,如束皙、张载,都这么以博学而受到推崇,确可见一时的风气。当然,这些博学之士多是士族之人,也是不容讳言的事。但是,博闻强记并不一定表现在用典上。只有当隶事成为一种知识的炫耀、一种才华的展现时,这种知识性的用典才会成为普遍的追求,才会变成现实。

自后汉以来,学者多钞撮旧史,自为一书。

(帝)抄集诸家兵法,名曰《接要》。

帝好文学,以著述为务,自所勒成,垂百篇。又使诸儒撰集经传,随类相从,凡千余篇,号曰《皇览》。

这能说明:抄书、编书曹魏以来已是一种风尚。魏文帝编集《皇览》,恐怕也只是阅读的方便,一种博学的追求,不是有意从类书中找材料隶事。这有两点证明:一、曹丕文风流丽,隶事较少;二、当时的撰集者之一——桓范,其行文就基本不用典,如《群书治要》卷四十七所载其《世要论》中的《序作》、《赞象》、《铭诔》等,《桓范新书》也是这样,如《为君难》,整篇语意明白畅达。西晋时号称“强记默识,四海之内,若指诸掌”的张华,“图纬方技之书莫不详览”,“造《博物志》四百卷”,行文又“巧用文字,务为妍冶”,其行文该多隶事了吧?事实上却不是这样。对魏晋文的隶事,刘勰《文心雕龙?事类》以及近人黄侃的《札记》都有较精当的论述:

观乎屈宋属篇,号依诗人,虽引古事而莫取旧辞。唯贾谊《鵩赋》,始用鹖冠之说;相如《上林》,撮引李斯之说,此万分之一会也。及扬雄《百官箴》,颇酌于诗书;刘歆《遂初赋》,历叙于纪传:渐渐综采矣。至于崔班张蔡,遂捃摭经史,华实布濩,因书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