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魏晋南北朝骈文史论
1198500000013

第13章 西晋:国家观念的弱化及骈散的杂陈(3)

汉魏以下,文士撰述,必本旧言,始则资于训诂;继则引录成言。(黄侃自注:汉代之文,几无一篇不采录成语者,观二汉书可见。)终则综辑故事。

这是一个渐趋发展的历史进程。贾谊、司马相如是西汉时重要的作家,但这二人也只是偶引“古事”、“旧辞”,可见这种风尚并不兴盛。只是到了东汉末年,崔骃、班固、张衡与蔡邕等人笔下,才渐渐显示“捃摭经史”的特色,但也更多的是引用经史的“成辞”,多概述其大意。魏、西晋时,更多的只是停留在“博闻强识”的层面。这一时期博学的如荀悦、应奉、祢衡、曹植、孔融、王粲、尹默、李撰、陈术等著书立说,就并不多加隶事,这是一个时代的风气,并不以个人为转移。至于“以一事不知为耻,以字有来历为高”,只是齐梁间才有的事。为明晓这一点,此举张华《归田赋》与张衡的同题文章比较。

谅天道之微昧,追渔父以同嬉;超埃尘以遐逝,与世事乎长辞。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王雎鼓翼,仓庚哀鸣;交颈颉颃,关关嘤嘤。于焉逍遥,聊以娱情。……弹五弦之妙指,咏周孔之图书;挥翰墨以奋藻,陈三皇之轨模。苟纵心于物外,安知荣辱之所如。(张衡)

育草木之蔼蔚,因地势之丘墟;丰蔬果之林错,茂桑麻之纷敷。用天道以取资,行药物以为娱。时逍遥于洛滨,聊相佯以纵意。目白沙与积砾,玩众卉之同异;扬素波以濯足,溯清澜以荡思。低徊往留,栖迟蓭蔼;存神忽微,游精域外。

从张衡到张华,其间大约经历了六七十年。张衡之作有浓郁的《楚辞》痕迹,甚至多用《楚辞》的语词和意象,并采用杂言句式,基本上没有什么对句。张华的文章则明显趋于整饬、工整,如首句“育草木之蔼蔚”,竟一连用了四个相同的句子,且多由对句结构篇章。但也显然,二人文中的隶事都不甚多,多为引录成言的语典,语言畅达而不艰涩,读起来也不觉有隔。再者,从现存的《博物志》来看,其类目多是异闻杂事,如山水、异物、药物、异俗、戏术、药论、服食、方士、人名考、文籍考、乐考、史补、杂说等。这些内容,确实如武帝《诏张华》中所说的“记事采言,亦多浮妄”,“惊所未闻,异所未见”,能增广见闻;但是,如若隶事,恐怕不易取资,因为这时骈俪成分最浓厚的是章表等一些实用文体(见第一章第三节《骋辞与藻饰》),或者是润色鸿业、抒发情志的赋作,这一时节时人特别重视赋的写作,见下节论述。这些作品显然不宜用这些街谈巷语,“考验神怪,及世间闾里所说”来隶事,毕竟有不庄重之嫌,自然不能达到书表等“雅正”的要求。为此,这一时期的隶事,多是“捃摭经史”,即在经书、史书里取资,而很少直接在子书里取资。或者说,作为谈资以炫广博,《博物志》是切于实用的:“武帝尝问汉宫室制度及建章千门万户,华应对如流,听者忘倦,画地成图,左右属目。帝甚异之,时人比之子产。”武帝倾情的,正是这种“应对如流”,“画地成图”的广博知识;时人欣赏的,也可能是这一点。

但这种追求,自是为宋齐以来隶事的兴盛做了充分的准备。

第四节 缛旨星稠,繁文绮合

《文心雕龙?时序》这样评价西晋的创作:

逮晋宣始基,景文克构,并迹沉儒雅,而务深方术。至武帝惟新,承平受命,而胶序篇章,弗简皇虑。降及怀愍,缀旒而已。然晋虽不文,人才实盛:茂先摇笔而散珠,太冲动墨而横锦,岳湛曜联璧之华,机云标二俊之采,应傅三张之徒,孙挚成公之属,并结藻清英,流韵绮靡。前史以为运涉季世,人未尽才,诚哉斯谈,可为叹息!

“胶序篇章”是用《礼记?王制》“夏后氏养国老于东序,养庶老于西序。……周人养国老于东胶”的故实。郑玄注:“皆学名也。……东序、东胶亦大学。”即学校不在皇帝的考虑之列。钩之史籍,晋武帝确实这样。在刘勰看来,这也是西晋“不文”的重要原因。但这一时期“人才实盛”,他所提到的张华、左思、潘岳、夏侯湛、陆机、陆云、应贞、傅玄、张载、张协、张亢、孙楚、挚虞、成公绥等人,也是西晋最突出的作家。他们似乎很幸运能躬逢盛世,三国鼎立的局面已经结束,盛世的曙光就要来临;但是,这些人没能料到,在泰始登禅的熙熙攘攘、一片祥和中,他们的处境并没有想象的美好,甚至还不如处在战乱纷争下的邺下文士。与整个魏晋南朝相比,来自西晋高层对文学的青睐、扶持几乎没有。司马炎虽然一度宽宏纵任、豁达大度,有开国君主的气魄;但对文学并没有特别的关注。惠帝“不慧”,更人所皆知。怀帝时,国家已江河日下、日趋败亡,更遑论提倡文学——这当然谈不上对文学的重视和提倡。众所周知的贾谧“二十四友”、金谷园集会,也只不过是一个个暂时的松散的政治团体,其所提倡者贾谧、石崇并不以文才著称,自然更难以号令、组织群雄。与前面“魏之三祖”,以及后来的宋、齐、梁、陈的君主都几乎不遗余力地提倡文学,并身体力行,这显然是一个巨大的反差。当然,并不是说这是文学兴盛的唯一因素,而是说,封建时代,统治者的提倡和扶持无疑能推动文学更好地发展。西晋一朝,五十余年中,没有一个因文学才华而特意拔擢的,就说明了问题的实质。夏侯湛在泰始中曾作《抵疑》,对这种现实就有所反映。因为在“当路子”看来,一味地沉浸在艺文之中,“独雍容艺文,荡骀儒林;志不缀著述之业,口不释雅颂之音”;结果只能是“徒费情而耗力,劳神而苦心”,最终“陆沉”于世。这显然是现实的一种折射。而东汉末年,扬雄作《解嘲》,其解释“何为官之拓落”的原因,也不过是“策非甲科,行非孝廉,举非方正,独可抗疏,时道是非,高得待诏,下触闻罢,又安得青紫?”因与“当”、“时”、“适”、“得”、“宜”相悖,不能顺应察举制的要求,而不免“悖”、“惑”、“谬”、“狂”,即落拓的结局。两相比较,正好侧面说明艺文、著述不为时重的现状。

但文士还需要生存,还需要认可来体认一己的存在。然而,在士族制度渐趋形成、稳固的时候,让他们始料不及的是,要浮出水面,不得不付出更大的努力。假如他们没能在禅代之际因某种机缘而上升的话;那么他就不得不甘于一介平凡、平庸的角色,或充当一个小小的幕僚,或沉沦下层民众中——不过,有时这反倒在一定程度上成全了他的创作。这一时期的张华、左思、潘岳的遭遇就是很好的例证。这三人都不是魏晋时的高门,父祖仕历均不显,特别是张华,少时孤贫,还放过羊。但有一点,这三人的功名心都比较强。不过,因际遇、遭逢不同,其结果也迥然有异。三人中,张华的年辈稍长(生于魏明帝太和六年,即232年),青年时代正赶上魏晋禅代之际;张华也正以一己才能博得了武帝的信任:一,因博学而受到器重:“武帝尝问汉宫室制度及建章千门万户,华应对如流,听者忘倦,画地成图,左右属目。帝甚异之,时人比之子产”;为此,数年间,就拜中书令,后加散骑常侍。二,力劝武帝伐吴,因“运筹决胜,有谋谟之勋”,而进封为广武县侯,增邑万户。正是这两点奠定了张华在晋初的地位。之后惠帝时,更因张华出身庶族,“儒雅有筹略,进无逼上之嫌,退为众望所依”,受到当权者贾后、贾谧的信任,而成为朝廷的重臣。比较之下,潘、左就没这么幸运了。潘岳弱冠时(这已是泰始三年,即267年)才走上仕途,进入贾充府;但因气性轻躁,为众所疾,一直沉沦下僚。直到加入贾谧二十四友,才有了升迁的机遇。但300年,赵王司马伦杀了贾后,也就阻断了潘岳的仕途。而就是这种姗姗迟来的升迁,对生年又晚于潘岳五年的左思来说,也可望而不可即了。左思只有一段时间当过秘书丞。这虽与左思本人貌寝口讷、性格内向有关;但与士族制度等也不无大的关系。这中间,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武帝以后,忙于争权夺利的杨骏、贾后一干人,是无暇,也没有精力倡言文学了。

这种混乱时局,再加上武帝以来政失准的、士无特操,无疑极大地削弱士人因国家新立而培养出来的崇高情感。无奈之下,就会较少地关注社会内容,或不去关注;多只是从身边、日常细物琐事中发掘一瞬间的情感,“感时而骋思,睹物而兴辞”。这一时期咏物赋的兴盛,就是很好的说明。对咏物赋而言,前代铺张扬厉、雍容揄扬、润色鸿业的赋风是无力为继了——在这样的一个时代,他们已缺少了汉代士子因昂扬时代而激发出的勃勃激情,奇思异想也没了,就势必踏上征实的路子。这一时期《三都赋》的写作和序都充分说明了这种文风的主流地位。“考之果木,则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则出非其所。于辞则易为藻饰,于义则虚而无征”,“其山川城邑则稽之地图,其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其物土所出,可得披图而校;体国经制,可得按记而验”, 这种严格的征实文风不仅一时兴盛,还得到了身居高位、以文才领袖天下的司空张华的叹服:“班、张之流也。使读之者尽而有余,久而更新。”为此,豪贵之家竞相传写,创造了一个后世神往的“洛阳为之纸贵”的神话。张华的高誉,以及洛阳纸贵的故事正说明“征实”文风的盛行和时人的认可。这种“征实”倾向,也正日益渗透到体物小赋的写作上。问题是,对这些琐屑细物,并没有什么真情实感,可能也谈不上什么寄托;但又要写,就不得不走铺张其辞,“巧用文字,务为妍冶”,穷形尽相的路了。事实上,多数人也正是这样。这种创作上的整体变迁,正如沈约《宋书》卷六十七《谢灵运传论》、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所说:

降及元康,潘、陆特秀,律异班、贾,体变曹、王,缛旨星稠,繁文绮合。缀平台之逸响,采南皮之高韵,遗风余烈,事极江右。

晋世群才,稍入轻绮,张、潘、左、陆,比肩诗衢,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

在沈、刘看来,西晋诗风显著的特点就是“缛旨星稠,繁文绮合”,藻采华丽,“采缛于正始”;至于如何达到,刘勰只是提到“或析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再结合《丽辞》篇中“至魏晋群才,析句弥密,联字合趣,剖毫析厘”,可看出这有两种手段:一、“析句弥密,联字合趣”,即练字,也当是上面说的“析文”;二、至于“剖毫析厘”,则当是描写追求穷形尽相,即“流靡”,追求绮靡。这种情形,具体说有以下三种表现:藻饰、对偶和隶事。隶事在本章第三节已讨论,此处从略;下面只看一下藻饰和对偶。

藻饰,说穿了,主要体现在字词、句意的锤炼:

其源出于王粲。其体华艳,兴托不奇,巧用文字,务为妍冶。虽名高曩代,而疏亮之士,犹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

(潘)岳为文选言简章,清绮绝伦。

诗家练字琢句,始于景阳,而极于鲍明远。

能看出对这些人的品评中,张华“巧用文字,务为妍冶”、潘岳“选言简章,清绮绝伦”、张协“练字琢句”等都是侧重于字词的雕琢、锤炼方面。这也说明此是当日诗人作诗的一个重要方面。这种练字琢句功夫的具体情形,可在陆云《与兄平原书》中窥得一二,如:

省诸赋,皆有高言绝典,不可复言。顷有事,复不大快,凡得再三视耳。其未精,仓卒未能为之次第。省《述思赋》,流深情至言,实为清妙。恐故复未得为兄赋之最。兄文自为雄,非累日精拔,卒不可得言。《文赋》甚有辞,绮语颇多,文适多体,便欲不清。不审兄呼尔不?《咏德颂》甚复尽美,省之恻然。《扇赋》腹中愈首尾,发头一而不快,言“乌云龙见”,如有不体。《感逝赋》愈前,恐故当小不?然一至不复灭。《漏赋》可谓清工。兄顿作尔多文,而新奇乃尔,真令人怖,不当复道作文。

这些娓娓道来,甚至不厌其烦的书信,得以让我们真切地看到成稿后讨论、修改的过程。对于陆云的建议,陆机应当是遵循的;至少,陆云提议让陆机删去《羽扇赋》开端“乌云龙见”一句,现存《羽扇赋》中是找不到该句的。《文赋》中“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苟铨衡之所裁,固应绳其必当。”陆云追求“清省”等都是重视练字的表现。重视练字,自可用删削浮辞的方式;但也可增词、增意为饰。不过,对陆机而言,也正因过度藻饰,出现了“腴辞弗翦,颇累文骨”的不良倾向。这也遭到“文贵清省”的陆云的反对:“兄文方当日多,但文实无贵于为多”,“《文赋》甚有辞,绮语颇多,文适多体,便欲不清”,“作《蝉赋》二千余言,《隐士赋》三千余言,既无藻伟体,都自不似事。文章实自不当多”。这些浮辞,当然都在该删之列。

不过,这些琢章练字的情形,比起《文心雕龙?定势》篇中论宋齐人“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的种种求讹、求新的技法,实在是小巫了。详细内容见后。

对偶:《世说新语?排调》载:

荀鸣鹤、陆士龙二人未相识,俱会张茂先坐。张令共语,以其并有大才,可勿作常谈。陆举手曰:“云间陆士龙。”荀答曰:“日下荀鸣鹤。”陆曰:“既开青云睹白雉,何不张尔弓,布尔矢?”荀答曰:“本谓是云龙骙骙,乃是山鹿野麋。兽微弩强,是以发迟。”华乃抚掌大笑。

张华以二人俱有才气,令“勿作常谈”。二人果然不负其望,刚一交手,就气度非凡:“云间陆士龙”,“日下荀鸣鹤”,“云间”、“日下”,其取境之宏阔都远非流俗能比。重要的是,这两句气度不凡、意蕴特出,正构成一个工稳的对仗而相得益彰。这种对仗能不假思虑、脱口而出,不能不看出二人对偶对浸润程度之深。无独有偶,东晋中期释道安与习凿齿刚一相见,道安就咄咄逼人:“弥天释道安。”习凿齿则言:“四海习凿齿。”由此引得时人折服,叹为佳对。这也是脱口而出的工对。这两个例证,一个在西晋,一个在东晋,之前没能见到,就足以说明这一时节时人是极为关注偶对的。这一点,如果与《世说新语?言语》第12条比较,则不能不看出时代关注重心的变迁。本来,钟繇的两个儿子偷酒喝,本无所谓正误;但二人却各自找了理由辩解:“酒以成礼,不敢不拜”,“偷本非礼,所以不拜”。他们辩解的是非曲直可暂且不论;值得思索的是引经据典所彰显的社会风气。《三国志》卷二十八《钟会传》载钟会:“年四岁授《孝经》,七岁诵《论语》,八岁诵《诗》,十岁诵《尚书》,十一诵《易》,十二诵《春秋左氏传》、《国语》,十三诵《周礼》、《礼记》,十四诵成侯《易记》,十五使入太学问四方奇文异训。”这除反映曹魏初期高门子弟接受教育的具体情况,也见出钟会受儒家经典浸润的情形。正是熟习儒家经典,才能脱口而出“酒以成礼”之类的话,这是时代的产物。但这种情形,到了西晋,儒家经典几乎不再作为谈资了;言语的优美、藻饰才更令人倾倒、心悦诚服。上述陆、荀二人的对话,就反映了对偶日益浸润的情形。由此,与此观念对应,这一时期诗人的名对确实多了。明代谢榛就曾列举这一时期的名对:

张华曰:“洪钧陶万类,大块禀群生。”左思曰:“昊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张协曰:“金风扇素节,丹露启阴期。”潘岳曰:“南陆迎修景,朱明送末垂。”陆机曰:“逝矣经天日,悲哉带地川。”以上虽为律句,全篇高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