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魏晋南北朝骈文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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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西晋:国家观念的弱化及骈散的杂陈(4)

当然,偶对还能再举一些。这种对偶到了左思、潘岳、陆机等人手中,确实达到了曹魏时所没有的高度。这是诗歌中的对句。而在文中,一个特别凸显的情形就是长隔句对的普遍出现。曹魏时期,擅长骈俪的曹植也只不过偶一为之,如《洛神赋》中“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现在,在西晋人的文中,确实比较普遍了。不过,这些长隔句对的字数仍比较随意,很不稳定——正处在一种探索阶段,还远没有凝固成齐梁时期已多出现的四六句式。挚虞《文章流别论》就说这一时期诗歌多杂言情形,还远没有固定为五、七言句式。而南朝时,长隔句对反倒少见了,也正是这样的原因造成的。

这种文章的对句增长、骈俪色彩,可借这一时期的序文加以说明。序,一般都是叙述、说明性的文字,主要用来叙述缘起、经过及目的,间以评价等,行文较为随意,甚至不拘一格。魏晋时期的序多是单篇文章,偶尔是文集的序。序在两汉时并不多见;魏晋时,伴随着文集的繁兴,文集序也多了起来,如曹植的《前录序》、曹丕的《繁钦集序》等。与此相应,单篇文章的序也日渐增多,这可能与文章日益重视,而序又能起到辅助、补充说明的作用有关;序、文相得益彰,能更好地表情达意。但是,从魏到西晋,序文的发展是不一样的。就《全三国文》、《全晋文》来看,曹魏时期的序文一般都比较短,简明扼要地叙述清原委、经过即行,如曹植的《前录序》,在点明君子之作的准则后,即“俨乎若高山,勃乎若浮云。质素也如秋蓬,摛藻也如春葩。泛乎洋洋,光乎皜皜,与雅颂争流可也”等数句;就直叙编定的原因,“余少而好赋,其所尚也,雅好慷慨,所著繁多。虽触类而作,然芜秽者众,故删定别撰,为前录七十八篇”。整个序要言不烦,简明、畅达。这一时期最长的序首推曹丕《典论?自叙》,但也不过938字。《自叙》中,曹丕娓娓铺叙生活中的一些琐事、个人经历,行文跳荡、通脱,流溢着一股浓浓的真情。整体上,曹魏时期的序文,大都纯用散体。这种情况,到了西晋就明显地发生了变化:一是篇幅的加长,如同样都是为“七”体作的序,曹植的《七启序》仅四十字,遂作《七启》,并命王粲作焉”。傅玄的《七谟序》就所存来看,已猛增至237字,几乎是曹植的六倍。曹植序中,只是点明枚乘以来何人写过“七”文。傅玄则追溯流、变,所举更为详尽;同时,又对《七激》、《七释》、《七辨》、《七启》等文评其优劣。显然,这比曹植仅是例举、不置一词的序文,委曲、详尽多了。当然,这一时期较短的序文也多,如成公绥《天地赋序》,傅玄《答潘尼诗序》,张华《鹪鹩赋序》,陆机《怀土赋序》、《叹逝赋序》等。这只是说,篇幅的增长已是一种较明显的倾向。再一个就是已开始有意地用骈俪文风来写序文。其骈俪色彩较浓的,可推以下篇章:短小的序,如张华《鹪鹩赋序》,全文共二十六句,对偶的就有十五句;其间还是一些工稳的对句,如“生于蒿莱之间,长于藩篱之下”,“或凌赤霄之际,或托绝垠之外”,“翰举足以冲天,觜距足以自卫”,“言有浅而可以托深,类有微而可以喻大”等,显示出精心结撰的用心。《鹪鹩赋序》虽基本上都取资《庄子》;但却能灵活地化用《庄子》中的相关语句,挪为己用,一如己出,进而表达“委命顺理,与物无患”,“任自然以为资,无诱慕于世伪”的主旨。成公绥《天地赋序》,别的不说,仅就一百一十个字中,能连续用六个长隔句对来看,结撰的功夫就非常人能比。这也是成公绥的刻意追求,他在序中就直接声称“岂独以至丽无文,难以辞赞”,言辞是能够表达天地之“至丽”的,即崇尚“至丽”的文风。也显然,这种隶事、结撰的功夫比曹魏时熟练多了。至于长序,如皇甫谧《三都赋序》,陆机《豪士赋序》、《吊魏武帝文序》等。特别是《豪士赋序》,序文985字,几乎是赋正文的六倍(赋正文才165字),更是曹魏时期所没有的。需说明的是,《豪士赋》有明确的针对性,也即《晋书》卷五十四《陆机传》所载的“冏既矜功自伐,受爵不让,机恶之,作《豪士赋》以刺焉”,是对司马冏专擅朝政、矜功自伐的针砭和匡正。很明显,赋序极尽偶对之能事;并且不乏较长的对句,如“且夫政由宁氏,忠臣所以慷慨;祭则寡人,人主所不久堪”等,还较多地出现了以前少见的四六隔句对。对此,清人邵子湘评论:“文体圆析,有似连珠,舒缓自然,自是对偶文字之先声,声韵未得,而气淳力厚。”。就清楚地看到陆机骈俪文风的特点。

魏晋是一个赋作兴盛的时代。“汉魏时代赋最盛,诗受赋影响,也逐渐在铺陈词藻上做功夫。”程章灿也说:“西晋是两晋赋史繁荣昌盛的上升时期”,并且,“据《全晋文》统计,现存两晋赋家约150人,赋作500余篇,其中西晋赋家约90人,赋作近400篇。考虑到天灾人祸、时间淘汰等因素,这个数字是相当可观的。张华、左思、潘岳、陆机、陆云、傅玄、挚虞、成公绥等都是这一时期的辞赋名家。”之所以如此,程先生认为:“前代赋史的丰富累积不仅为两晋培养了一批辞赋家,在当时士人中也造就了雅重词赋的气氛。”程先生无疑看到西晋赋史繁荣的根本原因;但具体论证却似乎可再做一番钩沉。这种赋作的偏嗜,可以追溯到魏明帝时期,“魏明帝将东巡,恐夏热,故许昌作殿,名曰景福。既成,命人赋之,平叔遂有此作(指《景福殿赋》)。”需说明的是,何晏作为曹操的“假子”,借用范宁的话,就是“王、何蔑弃典文,不遵礼度,游辞浮说,波荡后生,饰华言以翳实,骋繁文以惑世,搢绅之徒,翻然改辙,洙泗之风,缅焉将坠”,一度颇受文帝的厌恶,终文帝之世,何晏并不得志。明帝时,何晏则不失时机地夤缘际会,“命人赋之,平叔遂有此作”,就显示出这一点。“劭尝作《赵都赋》,明帝美之,诏劭作《许都赋》、《洛都赋》”,以及《太平御览》卷五八七引《文士传》青龙元年诏何桢:“扬州别驾何桢,有文章才,试使作《许都赋》,成上不封,得令人见。”都能看出明帝对赋的推重,特别是“成上不封,得令人见”,更看出对赋作的有意推广。因此,魏明帝时京都大赋一度隐然崛起,除何桢、刘劭外,还有夏侯惠、韦诞《景福殿赋》,缪袭、卞兰《许昌宫赋》,吴质《魏都赋》等。这些赋作,固然是明帝大起宫室,需要骋辞大赋来润色鸿业(至少文士中不乏此种心理);但更重要的,它无疑培养了一代人对赋作高看的心理,而且这种心理并没有随着朝代更迭而散去,而是延续到了西晋:

芬少好学,善缀文,名亚于思。武帝闻而纳之。泰始八年,拜修仪。受诏作愁思之文,因为《离思赋》。……帝重芬词藻,每有方物异宝,必诏为赋颂,以是屡获恩赐焉。

这一段记载很有史料价值,它至少能表明两个方面:一,晋世虽然“不文”,武帝也不甚重视文学;但“每有方物异宝,必诏为赋颂”,一个“每”字,清楚地表明赋作仍是受到重视的体裁,这一点与南朝受诏作诗(很少写赋)明显不同。二,赋的重点已发生了转移,即由汉代铺陈、骋辞的大赋转向抒写人间感情、远方异物。左思的《三都赋》,一时间致使“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正说明了时人对赋作的热衷,甚至达到狂热的地步。至于陆云《与兄平原书》,则更能真实地看到赋作在时人心中的地位,前引已看出,今再举一例:

兄作大赋,必好意精时。故愿兄作数大文。

严可均集的《与兄平原书》共有三十八则,其中二十二则都谈到赋作,余下的,谈得多的依次为颂、诗。这中间,甚至有的全为赋作的改订、讨论。陆云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与陆机讨论赋作,不能有别的解释,只能是重视赋作的表现。

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下,这一时期的赋作大都雕琢篆镂、精心结撰,由此也形成了赋作较浓的骈俪色彩。“赋者,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赋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铺采摛文”,讲求藻饰、文采;这也是东汉以来时人的共识。《西京杂记》卷二引司马相如言:“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扬雄《法言?吾子》也说:“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不管是诗人,还是辞人都强调“丽”的原则和追求。为此,尽管扬雄晚年悔为雕虫篆刻,其内心还是倾向于“沈博绝丽之文”。皇甫谧《三都赋?序》也说:“引而申之,故文必极美;触类而长之,故辞必尽丽。然则美丽之文,赋之作也。”也正是这样,挚虞才会在《文章流别论》中批评极度藻饰的赋文,“丽靡过美,则与景相悖”;左思也才会以《三都赋》的征实文风来矫时人之弊。既然赋作讲求丽辞行文,那该如何临文呢?其手段无非有两点:铺陈、夸张以及藻饰,藻饰中又杂以偶对之辞,这也即刘师培《论文杂记》中所说的“东京以降,论辩诸作,往往以单行之语,运排偶之词,而奇偶相生,致文体迥殊于西汉。建安之世,七子继兴,偶有专著,悉以排偶易单行”。正是这种丽辞的追求,我们看赋作的骈俪化程度是比较深的,甚至一度超越了这一时期的章表诏策等文体的骈俪程度。

魏、西晋时的文风开始绮靡起来。阮瑀曾撰文反对绮丽的文风,认为“若乃阳春敷华,遇冲风而殒落;素叶变秋,既究物而定体。丽物苦伪,丑器多牢。华璧易碎,金铁难陶”。对此,应玚在《文质论》中加以反驳,“若夫和氏之明璧,轻縠之袿裳,必将游玩于左右,振饰于宫房,岂争牢伪之势,金布之刚乎!”这种反驳的声音,之后并不多见,也表明骈俪文风在其后的发展中已渐趋得到了认可,无需质疑了。

第五节 拟遗迹于成轨,咏新曲于故声

“拟遗迹于成轨,咏新曲于故声”,这是陆机《遂志赋》中的一句话,即论述模拟与创新的关系。这一点,首先体现在《遂志赋?序》:

昔崔篆作诗,以明道述志,而冯衍又作《显志赋》,班固作《幽通赋》,皆相依仿焉。张衡《思玄》,蔡邕《玄表》,张叔《哀系》,此前世之可得言者也。……余备托作者之末,聊复用心焉。

陆机对前人言志类的赋作进行了比较、总结,陆机更看好的是班固、崔篆、蔡邕等人的作品,认为班固的“哀而不怨”,崔蔡的“雅人之属”,这实际上是汉儒《诗大序》以来儒家诗教的沿袭,无甚特异,可不置论;陆机由此得出结论:“穷达异事,声为情变。”人生际遇的窘迫和腾达不同,会带来了不同的情感抒发。这也即《文心雕龙?情采》所强调的“为情而造文”,不要“为文而造情”。陆机清楚地看到文章与情志的关系——显示了文论家与一般论者的差异。陆机提到的赋作,留存至今的有冯衍《显志赋》,班固《幽通赋》,以及张衡《思玄赋》;如加以比较,就能发现陆机确实在前人的基础上前进了一步:不仅不厌其烦地例举前代的故实(这也正吻合于《文赋》中观点:“颐情志于典坟”,“游文章之林府”,尽可肆意取猎);而且基本上全由对句组成,“武定鼎于洛汭,胡受瑞于汝坟”,“傅栖岩而神交,伊荷鼎以自进”,“萧绸缪于丰沛,故攀龙而先跃。陈顿委于楚魏,亦凌霄以自濯”等,都是比较工稳的对仗;特别是后两个纯以傅说、伊尹,及萧何、陈平的故实构成对仗,以前更是少见。这不能不显示陆机的苦心经营;但是,其情志表达得单薄也显而易见,仅在末尾约略提及“任穷达以逝止,亦进仕而退耕。庶斯言之不渝,抱耿介以成名”。这在现实中不能不是一种反讽:本来,序中申明表达情志,赋中却仅是铺陈辞藻、堆垛故实。此处可借陆机的拟作《羽扇赋》和《演连珠》来说明。陆机的《羽扇赋》是拟作,一则它采用宋玉《高唐赋》、《神女赋》中宋玉和楚襄王对话的模式;二则在陆机之前,已有一些关于扇子,甚至羽扇描写的赋。但陆机的赋作显然不同于一般的拟作,而是别有寄托;至少,陆机对前人的赋作进行了改造:《神女赋》中,仅是宋玉、楚襄王的对话,借楚襄王之口铺叙神女的美貌;陆作中,则增加了“会山西河右诸侯于章台之上”、“诸侯‘笑’”,以及“襄王仰而拊节,诸侯伏而引非。皆委扇于楚庭,执鸟羽而言归”等关键情节。正是这些改造,显示出作者的情感指向,即“陆机的《羽扇赋》是当日玄谈思潮下的一个产物,它浸透着赋家别样的情感;也杂有更多的南人与北人抗衡的心理”,抒写了亡国之痛。比较之下,班固《竹扇赋》语言朴实,一如其《咏史诗》质木无华;闵鸿《羽扇赋》虽多对句,但在声情流利上不免逊了一筹;傅咸《羽扇赋》又仅停留在铺叙扇子的一般功用上。陆作中,文章的主体——宋玉的答语,都是六字,且多偶对,句式上也整齐多了,如“隐九皋以凤鸣,游芳田而龙见。丑灵龟而远期,超长年而久眄”,“翩姗姗以微振,风飉飉以垂婉”,“其执手也安,其应物也诚,其招风也利,其播气也平”等,其音辞抑扬顿挫、流利畅达——这大约正是陆机有意追求的结果。赋中,陆机就坦言“创始者恒朴,而饰终者必妍”, 《文赋》中又说“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这些观念不能不影响、渗入到陆机的创作。陆机的《演连珠》更是精心结撰之作,“自《连珠》以下,拟者间出。杜笃、贾逵之曹,刘珍、潘勖之辈,欲穿明珠,多贯鱼目。……惟士衡运思,理新文敏;而裁章置句,广于旧篇。”这并非刘勰的虚誉和独见;正因为藻饰、才思,其亦被《文选》卷五十五《连珠》类选入。在短小的篇幅内,“辞丽而言约,不指说事情,必假喻以达其旨,而览者微悟”陆机确实达到了这一高度,表现出了极高的才藻,如:

臣闻世之所遗,未为非宝;主之所珍,不必适治。是以俊乂之薮,希蒙翘车之招;金碧之岩,必辱凤举之使。

臣闻灵辉朝觏,称物纳照;时风夕洒,程形赋音。是以至道之行,万类取足于世;大化既洽,百姓无匮于心。

司空张华曾讥笑陆机作文太冶:“人之作文,患于不才;至子为文,乃患太多也。”以《演连珠》来比照,确实辞藻蕴藉、温润可玩。“模拟之风,虽非陆机始作,自西晋初傅玄、张华即已兆其端,然推波助澜,臻于高潮者,陆机实为一人。”陆机的拟作可说是西晋纷繁拟作的一个缩影。国家观念的一再弱化,士人节操的渐次丧失以及崇高精神的日益萎靡,都让西晋文人在创作对象的选取上有意淡化时事、政治和有社会内涵的内容。这一时期体物小赋的极度繁兴就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天地、白云、雷电、蜘蛛、螳螂、长生树、宜男花、相风、纸、火、羽扇等事无巨细,无不可纳之于笔下。姜剑云曾进行过统计:汉代,作者55人,赋作有147篇,咏物赋90篇;而西晋仅太康一个时期,作者9人,赋作有149篇,咏物赋111篇。汉代人均2.7篇,太康时期则人均16.5篇。传统的美刺精神大为减弱,只是在西晋末年,感于“八王之乱”、“惠怀之乱”的动荡,“大厦将倾,非一维所系”,张协、刘琨等才写下一些忧时念乱的作品;但即便是张协,也只不过一如阮籍,“虽志在讥刺,而文多隐避”,《文选?咏怀诗》题下李善注引。时有愤激之辞罢了。这种淡化的结果,便是文人的注意力转到辞藻、隶事等技术操作层面,思想内容是不重视了;而要锻炼辞藻、隶事,一条终南捷径就是拟作。因为,有了现成的题目、题材,只要在辞藻、隶事上能胜出,就高人一筹了,且相近的题目也正可显示一己的才华。陆机作《文赋》,“以述先士之盛藻”,把“盛藻”当作一个重要因素凸显,就说明了这一点。这也是西晋一代多拟作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