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魏晋南北朝骈文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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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西晋:国家观念的弱化及骈散的杂陈(5)

模拟之作,不外乎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有真情实感的熔铸,“创出新意,后来居上;或者在语言形式上,或者在意境蕴含上,比前人高出一筹”;“另一种模拟则是不成功乃至失败的。赋家由于缺乏艺术经验,水平不够,或者虽有较高的创作技巧而没有充分的心弦颤动,一味因袭模拟旧形式,内容不脱窠臼,或者言不由衷,其下者变为虚伪的自我标榜,这在西晋赋史上也是不乏其例的”。程章灿全面深入地分析了拟作背后的原因。不过,这些数量庞大的拟作,水平确实参差不齐;但不能一概而论,需要具体分析。傅玄《矫情赋序》:“我太宗文皇帝命臣作《西征赋》。又命陈、徐诸臣作箴,皆含玉吐金,灿然成章。”此文有残缺;但结合标题“矫情”来看,应是对这种“含玉吐金,灿然成章”的批评。这也符合傅玄一贯的儒家风格。就是说,这些拟作多是“为文造情”,值得批评。也可能出于对这种“矫情”的反对,傅玄的《琴赋》、《琵琶赋》,都以序来表明写实的创作旨意。但《琴赋序》中“齐桓公有鸣琴,曰号锺,楚庄有鸣琴,曰绕梁,中世司马相如有琴曰绿绮,蔡邕有琴曰焦尾,皆名器也”,《琵琶赋序》中“以方语目之,故云琵琶,取其易传于外国也。杜挚以为嬴秦之末,盖苦长城之役,百姓弦鞉而鼓之。二者各有所据,以意断之,乌孙近焉”,都竟近于考据,过于强调征实。这也只能是由一种偏颇走向了另一种偏颇,此当然背离于赋的正常发展,也是不好的。比较之下,石崇《琵琶引》倒倾向于抒情:“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尔也。故序之云耳。”但即便如此,其拟作的痕迹也很明显。

钱钟书《管锥编》(第三册)第27条谈扬雄《河东赋》的句式:

簸丘跳峦,涌渭跃泾……爪华蹈衰。

按卷五三《剧秦美新》亦云:“遂欲流唐漂虞,涤殷荡周。”铸词奇崛,遂成模式,时地人物,无施不可。如班固《典引》:“乃先孕虞育夏,甄殷陶周”;张衡《西京赋》:“抱杜含鄠,……据渭踞泾”;……阮籍《大人先生论》:“故提齐而踧楚,挈赵而蹈秦”;杨泉《五湖赋》:“头首无锡,足蹏松江。”亦是一家语言眷属也。

钱氏以“流唐漂虞,涤殷荡周”的句式,来说明魏晋时期直至唐文中句式的沿袭,即语言眷属。这一点上能看出魏晋人对名句袭用的偏好。魏晋时曹植《洛神赋》、王粲《登楼赋》,也都是一时引人竞相仿效的名作。如庾儵《安石榴赋》“远而望之。粲若摛缋被山阿。迫而察之。赫若龙烛耀绿波”,嵇康《琴赋》“远而听之,若鸾凤和鸣戏云中;迫而察之,若众葩敷荣曜春风”等都显然模仿《洛神赋》中的“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仿《登楼赋》的也不乏其人,如枣据《登楼赋》、孙楚、郭璞《登百尺楼赋》等。但这些赋作质量不一。枣据《登楼赋》几乎全部步武粲赋,如“登兹楼而逍遥,聊因高以遐望。感斯州之厥域,实帝王之旧疆”,“怀桑梓之旧爱,信古今之同情。锺仪惨而南音,庄舄感而越声”。但文中少了王粲背井离乡、身逢乱世的“心凄怆以感发”,“气交愤于胸臆”的深沉、悲怆之感;不过,其对偶、句式的整齐,却又非王粲能比。而孙楚、郭璞的赋作也有突破。孙楚曾追求隐居适意,“枕流欲洗其耳,漱石欲砺其齿”,反映在赋作,就是一改粲作中凄怆、悲苦、生不逢时的格调,而“聊假日以娱心”。视野所见,是“晞朝阳之素晖,羡绿竹之茂阴”,以及长安城中“营巷基峙,列宅万区”的雄伟景象。郭赋中,则借“抚凌槛以遥想,乃目极而肆游”,渺然远思,想到了远古的禹、巫咸、傅说、介子推、伯夷、叔齐,“异傅岩之幽人,神介山之伯子”,一时间,思虑纷纷。但这一切都已转瞬即逝,繁华不再,“嗟王室之蠢蠢,方构怨而极武。哀神器之迁浪,指缀旒以譬主。雄戟列于廊板”,华屋雄殿夷为废墟,遥望帝京,一切都让人黯然神伤。“陟兹楼以旷眺,情慨尔而怀古”,往事又何堪回首!郭璞生于晋武帝咸宁二年(276),其时正在人生的盛年,历经“八王之乱”,不得已在永嘉初年避乱东南。《流寓赋》就充分反映时局动荡下一颗漂泊、流寓的凄苦之心,“观屋落之隳残,顾徂见乎丘枣。嗟城池之不固,何人物之希少”,“背兹邑之迥逝,何险难之多历”,“恶王灵之壅流,奇子乔之轻举。游华辇而永怀,乃凭轼以寓目。思文公之所营,盖成周之墟域”。这种心情,也真切地体现在《登百尺楼赋》中。如推测不错的话,此赋当作于流寓播迁南下的途中。这种情感的熔铸,显然比枣据高了许多,《文心雕龙?才略》称郭璞“景纯艳逸,足冠中兴”,把郭璞作为“中兴第一”,殆非虚誉。值得说明的是,这三篇赋作都不长,也正说明西晋时抒情小赋的盛行。

当然,模拟之作也表现为对前代诗作用赋来铺写,如傅咸《扇赋》;这大约是赋更易于铺陈,驰骋声情的缘故。但这种毫无新意的赋作,也只能在辞采、藻饰上下工夫了。不过,不管拟作熔铸了多少真情实感,他们在语词、藻饰上刻意追求,都值得肯定;毕竟,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尽管这种努力不无偏颇,甚至到南朝时变本加厉,引向歧途;却也未可轻易地一笔抹杀。如多数研究者认为的那样,盛唐的文学不也正建立在六朝丽辞的基础之上。至于《隋书?经籍志》所说的“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若能掇彼清音,简兹累句,各去所短,合其两长,则文质斌斌,尽善尽美矣”,其“各去所短,合其两长”,以达到“文质斌斌,尽善尽美”的理想境界,不正是对六朝绮丽文风的一种肯定?!

又,陆机文章骈俪化的程度在西晋,甚至在整个东晋都是突出的。这当然不是说陆机的《演连珠》秀逸特出,陆机的其他文章都是这样,是其一贯的文风,如《豪士赋》、《辨亡论》、《吊魏武帝文》,骈俪成分都很重,甚至不易用骈俪来写的文论《文赋》,也洋洋洒洒,下笔不休,着意于骈俪了。陆机的文章讲究辞藻,但也有区别:其中对仗比较工整的还是章表。如《诣阙自理表》中的“未闻俎豆之学,欲为逆节之罪;山栖之士,而构陵上之衅”,就是较有名的句子。值得探究的是陆机为何一意倾心于辞藻、俪句?因此,这里附带谈一下陆机追求骈俪文风的原因。这大约有以下三个原因:一,陆机《文赋》中已谈到“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即对行文的自出机杼有明确要求。二,吴亡后,陆机本隐居江南旧里,但能“声誉京华”,主要原因就可能是其特出的文学才华。这样,入洛后自然需在文学方面有不同凡俗的表现,尤其是在一个南北隔阂较深的时代。三,陆机入洛后,因亡国破家、播迁北上等际遇,而对屈原有强烈的认同感。以上三点,影响最深的就是对屈赋的认同和借鉴。

二陆与屈原有着极为类似的身世与坎坷遭际,它至少表现在以下方面:

一,出身望门。屈原是“帝高阳之苖裔兮,朕皇考曰伯庸”(《离骚》),与楚王同一血统、世系,属楚公族。陆云则是“裔皇圣之丰佑”,“启元辰而诞育”(《九愍》),“孙皓问丞相陆凯曰:‘卿一宗在朝有几人?’陆曰:‘二相、五侯、将军十余人。’皓曰:‘盛哉!’” 一门二相、五侯、将军十余人,实在是东吴一流高门,甚至吴主孙皓也止不住赞叹,就很能说明问题。

二,悲故都沉沦。屈原是“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哀郢》)。言辞之下,悲不自胜。陆云是“操土音以怀郢,涕频代而盈襟”,故国不堪回首。据姜剑云先生考证,咸宁六年(280),陆机在吴灭后曾被俘虏北上。覆巢之下,被俘北上,其心情之悲,确然可想。

三,涉江远别。屈原是因放逐而“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涉江》)。陆云是因国破而北上,“济南诏以伫望,野萧条而振畴”,“悲我行之悠悠,怨同怀之莫求”;涉江入洛的故国之思,二陆的作品中更屡有表露、数见不鲜。

四,郁郁愁思。屈原的悲愁,触目可见;两汉人也每以此为基点加以评价,如“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 “明己遭忧之辞也”,“履忠被谮,忧悲愁思,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陆云是“悲怨思之多感,情惆怅而远慕”;故国、乡关之思,夹杂着入洛后受到的歧视、排挤,似乎汇聚成滚滚愁思,尽泻在二陆笔下。

五、痛苦抉择。《离骚》中,屈原一再上求帝阍、宓妃、有虞氏二姚等;失败后,又向灵氛问卜,请巫咸降神。决意“远逝以自疏”时,又因“睨乎旧乡”而滞留。而二陆,失败者刻骨铭心的屈辱,以及入洛后受到的冷淡、排挤,都让他们不得不思索所走的路,“朝采南涧藻,夕息西山足”,一度产生走向山林泉源、“枕石漱流”的念头,这念头未尝不时时在心头泛起。二陆都作有较多的“逸民”、“招隐”之文,也表明了这一点。

有如此近似,也足以促成二陆对屈原的认同。陆云《与兄平原书》中就坦言,“音楚,愿兄定之”,写作时不避楚音,甚至以楚人自居,都会让陆云在破家亡国,历经坎坷后,有足够的感情去走进屈原。上引陆云称赞《楚辞》“此为宗矣”,并且说“昔读《楚辞》,意不大爱之。顷日视之,实自清绝滔滔”,就反映出了这种心态变迁。汉代的刘邦、贾谊、刘安、刘彻等人重视、甚至操笔写作《楚辞》,都不无这种地域因素的夹杂;特别是贾谊,因渡湘水,“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而“为赋以吊屈原”,此与陆云作《九愍》的心境,又是何等的相近,直有心心相印之感。这是二陆走近、接纳屈原的重要基础。在此基础上,以讨论、商榷《九愍》等拟作为转戾的关键:

《九愍》如兄所诲,亦殊过望,云意自谓当不如三赋。情难非体中所长,欲遍周流,云意亦谓为佳耳。

赋《九愍》如所敕。……此是情文,但本少情,而颇能作泛说耳。

省《述思赋》,流深情至言,实为清妙。……《漏赋》可谓清工。

云今意视文,乃好清省,欲无以尚,意之至此,乃出自然。

由《九愍》的商榷,陆云提出了两个颇为重要的观念,即“情”与“清”。这一点相当重要,也相当了不起。汉代儒术一统,让《楚辞》过多地附着上了政治色泽。从刘安、司马迁、王逸,到班固,屈原的“忠贞之志”不断地受到尊崇。至于屈原的悲怨之情,不是无人呼应,就是被有意或无意的忽略,甚至被漠视、排斥。这一思潮,到了汉魏,随着社会的动荡,思想束缚的松懈,才带来了一丝解读的转机:

或问,屈原、相如之赋孰愈?曰:“优游案衍,屈原之尚也。……然屈原据托譬喻,其意周旋,绰有余度矣。

前世为赋者,有孙卿、屈原,尚颇有古诗之义。……《楚辞》之赋,故扬子称赋莫深于《离骚》。贾谊之作,则屈原俦也。古诗之赋,以情义为主,以事类为佐。

辞必尽丽,然则美丽之文,赋之作也。……是以孙卿屈原之属,遗文炳然,辞义可观;存其所感,咸有古诗之意,皆因文以寄其心,托理以全其制,赋之首也。

“据托譬喻”、“颇有古诗之义”、“存其所感,咸有古诗之意”,都明显源自《毛诗序》,汉人论诗的尾巴仍未割尽。不过,受时代风气的影响,挚虞毕竟已看到了“情”的因素,“古诗之赋,以情义为主”,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比较之下,陆机从《楚辞》的体悟中,独自拈出一个“情”字,对它推崇有加,脱尽了汉人的习气,其高出一筹,自不待言。不过,论者一般似乎只注意到陆机对“情”的高扬;实际上,陆云对“情”的推崇,并不亚于其兄:

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絜而不取悦泽。

省《述思赋》,流深情至言,实为清妙。

此是情文,但本少情,而颇能作泛说耳。

情言深至,《述思》自难希,每忆常侍自论文,为当复自力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