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魏晋南北朝骈文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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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萧齐——骈文的转向与要素的完备(3)

当然,这也是自刘宋以来右文之风兴盛下的产物。前已引裴子野《雕虫论》明帝“每国有祯祥及行幸宴集,辄陈诗展义”,以及一介武人沈庆之曾被强令作诗,就是当日实际情况的反映。在“人自藻饰”的社会氛围中,要想脱颖而出,自需“新变”不可。《梁书》卷十四《任昉传》所载的“当时王公表奏,无不请焉。昉起草即成,不加点窜”,就可能是“困于课限”的产物。即便在梁朝,这种风俗依旧存在:“厥少有风概,好属文,五言诗体甚新变。”精心研读六朝骈文“垂三十年”的孙德谦也认为“文之反正、喜尚新奇”,可以“统论六朝”创作倾向。

但也显然,“新变”说来容易,做来却难。这里,不妨依据史籍来探求当日追逐“新变”的手段。对此,刘勰《文心雕龙》已有过一些阐述:

宋初讹而新。……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而远疏矣。(《通变》)

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定势》)

今一字诡异,则群句震惊;三人弗识,则将成字妖矣。(《练字》)

近代辞人,率多猜忌,至乃比语求蚩,反音取瑕,虽不屑于古,而有择于今焉。(《指瑕》)

刘勰所说的“近代”,常指刘宋和南齐前期。这一时期,时人为了“新奇”,将散体的汉代文章弃置一边,只师范宋人的作品;这大概是因为刘宋时代骈文已经较为成熟,作品又多,容易取资的缘故。至于取新之道,在刘勰看来,主要有一,“反正”,即“必颠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辞而出外,回互不常”。例如江淹《别赋》“孤臣危涕,孽子坠心”,本应是危心坠涕。又《恨赋》“意夺神骇,心折骨惊”,本应是骨折心惊。再如《六朝丽指》第37条载鲍照《石帆铭》“君子彼想”,“ 恐是想彼君子类”。又,“庾子山《梁东宫行雨山铭》:草绿衫同,花红面似,其句法本应作“衫同草绿,面似花红”,今亦颠之倒之者,使之新奇也。实际上,这种颠倒文句的做法,东晋时也有,如《世说新语?排调》:“孙子荆少时欲隐,语王武子当枕石漱流,乃曰‘漱石枕流’。王曰:‘流可枕,石可漱乎?’孙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虽然孙绰未免强词夺理,但足征当时风尚。

二,“一字诡异”,即练字。如范晔《后汉书》“邓彪仁厚委随,不能有所匡正”,不说“委靡”而说“委随”,有随从之意。左雄上疏“或因罪咎引高求名”,不说“务高”,而说“引高”,有借饰之意。《南史》沈约云:“此公护前,不让则羞死。”不说“护过”而说“护前”,“前”字所包范围更广。至于“中辞而出外”是说句子辞汇提到句前或句后。回互,回转的意思,见《文选》木华《海赋》“乖蛮隔夷,回互万里”中李周翰的注。

再如刘孝仪《从弟丧上东宫启》“虽每想南皮,书忆阮瑀,行经北馆,歌悼子侯,不足辈其深仁”中“辈”字,本为同类,此处却借用为等价、比得上,用词新颖、独到。

三,“比语求蚩,反音取瑕”。所谓“反音”,即反切。这里指用反切等声韵方法来表现新奇,《颜氏家训?文章》有举例解释。“此云‘比语’‘反音’者,如《吴志》‘成子阁’反‘石子冈’,《晋书》‘清暑’反‘楚声’,《宋书》‘袁愍孙’反‘殒门’,《齐书》‘东田’反‘癫童’,‘旧宫’反‘穷厩’,《梁书》‘鹿子开’反‘来子哭’,《南史》‘叔宝’反‘少福’,此所谓求蚩取瑕也。”六朝人也常好以反切来讥讽别人,如《金楼子?杂记上》所载:‘何僧智者,尝于任昉坐赋诗而言其诗。任云:“卿诗可谓高厚。”何大怒曰:“遂以我为狗号(按:高厚切狗,厚高切号)!”任逐后解说,遂不相领。’”

这种新奇手法,除上所举“颠倒文句”外,又指明了以下三种方式:

一,“诡更文体”,即变更文体,“力趋新奇,而不自觉其讹”,如韦琳《表》、袁淑《鸡九赐文》、沈约《修竹弹甘蕉文》等,都是戏拟较神圣、庄重的进表、九赐文和弹劾文,成了缘情托兴的戏谑之文。

二,不用本字,假借他字,虽为新奇之法,但却致使文义不通。孙氏举任彦升《为范始兴作求立太宰碑表》“阮略既泯,故首冒严科”中的例子,即本应为“固 ”,本来是的意思;但任昉却作为“故”字,文意“转至不可解”,孙氏据此认为“此亦新奇之失讹于一字者也”。 又举《北山移文》“道帙长殡”,认为“殡”字借为埋没意,“究非檄移正格”。江文通《为萧拜太尉扬州牧表》“若殒若殡”,据《说文》“殡,死在棺,降迁葬柩,宾实遇之。”“今文果从本义,则殡为死矣。”由此,孙氏认为“章表之体,理宜谨重,何必须此殡字,盖亦惟务新奇,讹谬若此也。”

三,藏词,即其所举的“则哲”、“如仁”之类。“则哲”出自《尚书》:“咎繇曰:‘在知人。’禹曰:‘咸若时惟帝其难之。知人则哲,能官人。’”“如仁”出自《论语?宪问》“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即截取语词而代指“知人”、“管仲”。详可见第四章第三节相关论述。

“新奇”虽有如此不足,或讹谬,孙氏还是整体上给予了肯定,“‘情欲信,辞欲巧’,礼家且云尔,又何病乎新奇哉!”

除第37条集中论述外,第24条、第31条又提出了“代字诀”,“更易成语”法,可作为“新奇”之法的补充。所谓的“代字诀”,即用他字来代替,以达到新颖、“研练”和“艳丽”的目的。孙氏举江淹《太祖诔》“誉馥区中,道庆氓外”,以及《为萧拜太尉扬州牧表》“礼蔼前英,宠华昔典”的例子,认为“馥庆蔼华,皆代字诀”,假使写成“誉播区中,道高氓外”,“ 礼茂前英,宠盛昔典”,其神采、研练就顿失了许多。其他如丘迟《永嘉郡教》:“曝被拘牛”,以拘代牵;孔稚珪《北山移文》:“架卓鲁于前录”,以架代驾,都是“避陈取新之道”,“ 六朝文中类此者至多”。

“更易成语”法,指“六朝文士,引前人成语,必易一二字,不欲有同抄袭”。孙氏共举了六个例子,即沈约《梁武帝与谢朏敕》“不降其身,不屈其志”(化用《论语》“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梁简文帝《与刘孝仪令》“酒阑耳热,言志赋诗”(化用魏文帝《与吴质书》“酒酣耳热,仰而赋诗”),梁武帝《请征补谢朏、何胤表》“穷者独善,达以兼济”(化用《孟子》“穷者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沈约《修竹弹甘蕉文》“每叨天功以为己力”(化用《国语》“贪天之功以为己力”),陈后主《与詹事江总书》 “言不写意”(化用《易》“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王孝籍《上牛宏书》“乏强兄之亲”(化用李密《陈情表》“内无期功强近之亲”)等。六例中,四例是齐梁时的文章,也可见此一时之风尚。总之,“凡若此者,悉数难终。盖引成语,而加以剪裁,以见文之不苟作,斯亦六朝所长耳,彼宋人则异是。”

透过这些取新之法,确实能看到南朝人对“新奇”的执著追求和勤于用力。

第三节 永明声律

永明声律的理论形成于齐武帝永明年间(483—492),标志着人们对诗文音声之美的追求达到了一个更自觉的阶段。对这一现象,当代已多有探究。今试补论如下。《南齐书》卷五十二《陆厥传》载:

永明末,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邪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周颙善识声韵。约等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南史》卷四十八《陆厥传》在“以此制韵”,“不可增减”间多“有平头、上尾、蜂腰、鹤膝。五字之中,音韵悉异,两句之内,角徵不同,不可增减”。

《陆厥传》中所说的“约等文皆用宫商,……不可增减”的具体阐释,见于沈约《宋书》卷六十七《谢灵运传论》:“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沈约于永明五年(487)奉敕修撰《宋书》,仅一年即毕功。因此,这是永明初年沈约的观点。言辞之间,沈约颇为自得“自《骚》人以来,此秘未睹”,甚至魏晋以来的大家,“张(衡)、蔡(邕)、曹(植)、王(粲),曾无先觉,潘(岳)、陆(机)、谢(灵运)、颜(延之),去之弥远”。但这遭到了陆厥的驳斥,陆厥一方面指出沈约自身言语表述的矛盾:“自灵均以来,此秘未睹”,却又说他们“与理合,匪由思至”;另一方面,指说自魏文帝《典论?论文》以来已多有以清浊来论音律的,“但观历代众贤,似不都此处,而云‘此秘未睹’,近于诬乎?”“苟此秘未睹,兹论为何所指邪?”对此责难,沈约以“宫商之声有五,文字之别累万,以累万之繁,配五声之约,高下低昂,非思力所举。又非止若斯而已也。十字之文,颠倒相配,字不过十,巧历已不能尽,何况复过于此者乎”加以辩说。客观地说,确如陆厥说的那样,魏文帝以来,音韵已经有所注意,一些诗歌也确实合乎平仄,沈约所说的“先士茂制,讽高历赏”之作,“子建函京之作,仲宣霸岸之篇,子荆零雨之章,正长朔风之句”,分别指曹植《赠丁仪王粲诗》“从军度函谷,驱马过西京”,王粲《七哀诗》“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孙楚《征西官属送于陟阳侯作诗》“晨风飘歧路,零雨被秋草”,王《杂诗》“朔风劲秋草,边马有归心”。这四联诗的“下句都是律句”。但是,这也只是沈约说的“与理合,匪由思至”,不是有意的人工调配音节。

这实际上牵涉到声律论兴起的背景。晋宋以来,人们诵书,本就注意抑扬顿挫,如东晋袁宏讽诵《咏史》为谢安所激赏,称“声既清会,辞又藻拔”。《世说新语?文学》刘孝标注引《续晋阳秋》。重要的是,汉末魏晋以来,人们品评人物之美,其音声之美往往是一个重要方面,如《后汉书?郭泰传》称郭泰“善谈论,美音制”,《三国志?崔琰传》“声姿高畅”等。特别是清谈中,更重其谈吐、音辞,如玄谈名士裴遐“善言玄理,音辞清畅,泠然若琴瑟。尝与河南郭象谈论,一坐嗟服。”《世说新语?文学》刘注引邓粲《晋纪》亦载。而随着玄谈的兴盛,汉末魏时还不甚多见的重音辞之美,两晋以来就多了。《世说新语》中所载颇多,兹举一例,即《豪爽》所载一代豪雄桓温在永和三年(347)平蜀后会聚僚佐,“桓既素有雄情爽气,加尔日音调英发,叙古今成败由人,存亡系才。其状磊落,一坐叹赏。既散,诸人追味余言。”成就不世功业,再加上豪气英发,自然激昂、慷慨,磊落不凡。不过,这些与音韵、平仄还有不短的距离。东晋末年、宋齐已多有人注意到音节问题,如吴郡张氏一门,多善音节:

(张敷)善持音仪,尽详缓之致,与人别,执手曰:“念相闻。”余响久之不绝。张氏后进至今慕之,其源流起自敷也。《宋书》卷五十九《张畅传》载张畅“随宜应答,吐属如流,音韵详雅,风仪华润,孝伯及左右人并相视叹息。”

其从弟张畅在元嘉末曾因善言辞应对而接待北魏尚书李孝伯,“畅随宜应答,甚为敏捷,音韵详雅,魏人美之。”其注重音响轻重疾徐,自有一种典雅风韵。就从上面提到的沈约、谢朓、王融、周颙等四人看,都有世代累积的家学渊源。谢朓出自一流高门陈郡谢氏,是谢庄的侄子,谢庄“韶令美容仪”,致使尚书仆射殷景仁、领军将军刘湛感叹:“蓝田生玉,岂虚也哉!”“性别宫商,识清浊”的范晔亦对谢庄颇为推崇:“年少中谢庄最有其分。”元嘉末大将王玄谟、桓护之一起北伐,曾问谢庄“何者为双声?何者为叠韵?”谢庄应声而答:“玄护为双声,磝碻为叠韵。”“玄护”为二人的名字,“磝碻”则为当时攻占之地。这样,其对答捷速,显示其确实是熟知音韵的。王融则甚有“才辩”,永明十一年(493)“使兼主客,接虏使房景高、宋弁”。周颙更以音辞著称:“颙音辞辩丽,出言不穷,宫商朱紫,发口成句”,“每宾友会同,颙虚席晤语,辞韵如流,听者忘倦。兼善老、易,与张融相遇,辄以玄言相滞,弥日不解”。这中间值得一提的还有范晔。范晔“善弹琵琶,能为新声”,又“性精微有思致,触类多善”,这种辨音能力,自然能让其发现音声的细微差异;其“性别宫商,识清浊,斯自然也。观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处,纵有会此者,不必从根本中来”,就说明了这一点,并不是一味地自夸。综合来看,宋齐以来,人们对“音辞辩丽”、“宫商朱紫”等体味、辨析得日益精细、深入,音律的发现也就呼之欲出了。

不过,自然音律的发现,与其他一些因素也不无关系,如陈寅恪先生认为永明声律与佛经转读有很大的关系。但“往下追究,恐怕江南民歌的影响也不可低估”。曹道衡先生也有论述。当然,永明声律不可能一蹴而就,实有一个渐进的过程。元嘉二十二年(445),范晔写《狱中与诸甥侄书》,畅谈自得之密;四十多年后,沈约才明确提出“四声说”。两人傲视天下的语气、神态颇为一致,这或许看出二人得风气之先,确实不易。而沈约的贡献也正在于此,即明确地以一定的规则调适,人为达到“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的声韵效果,由此促使了古体诗向近体诗的转变。

但还有一个问题,即沈约当日是不是已发现了四声八病呢?

据《宋书?谢灵运传论》、《答陆厥书》,沈约只谈了“八音”、“低昂互节”、“浮声”、“切响”等观念,陈庆元《“浮声”“切响”管见—永明声律说的一个问题》,通过分析沈约所举的“讽高历赏”之作,以及在弄清沈约诗歌系年的基础上推断,所谓的“浮声”“切响”,即是用平上去入四声颠倒相配。丝毫没提及“声病”。记载“声病”的材料最早是梁代钟嵘《诗品?序》“至平上去入,则余病未能;蜂腰、鹤膝,闾里已具”,但也只是“八病”中的两病。李延寿《南史?陆厥传》则提到沈约以平上去入为四声制韵,“有平头、上尾、峰腰、鹤膝”等四病。之后,隋朝王通《中说》、初唐卢照邻的《南阳公集序》、中唐释皎然《诗式》卷一,都提到了“八病”。 真正完整地提出“四声八病”概念的是空海(遍照金刚)。他在《文镜秘府论》第四卷中谈到“文二十八种病”,其中前八种是“平头”“上尾”“峰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 直到宋代,“八病”才正式与沈约的名字相连,如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一卷便在“诗病有八”条下明确地附注上沈约的名字。因此,有学者人为“‘八病’大都是后人的附会”,“八病之说,恐非沈约创始”,结论基本可以认同。

刘跃进曾详细地考察了永明诗人的作品,认为永明诗体的声律特征是“律句大量涌现,平仄相对的观念已经十分明确。十字之中,‘颠倒相配’,联与联之间同样强调平仄相对;‘粘’的原则尚未确立。至于那些非律句也并非茫无头绪,而是贯穿了平仄颠倒相配的原则,是一种有意义的探索,给后人提供了有益的借鉴。” 这正说明了事物的发展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据《南齐书?陆厥传》、《梁书?庾肩吾传》,当日声律论主要创立者为王融、谢朓、沈约,都是当日“竟陵八友”《梁书?武帝本纪》:“竟陵王子良开西邸,招文学,高祖(萧衍)与沈约、谢朓、王融、肖琛、范云、任昉、陆垂并游焉,号曰‘八友’。”又,《南齐书?陆厥传》:“永明末,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琊王融,以气类相推毅。汝南周颙善识声韵,约等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中的成员,或者说,声律论是日日共同切磋的结果。永明声律用于诗歌音声的调配;但也显然,即使在平仄调配较为熟练的诗歌中,也并不能纵心自如、游刃有余,做到这一点还需要假以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