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天后,生玉还是找来了二叔。一家人都在场,写了文书,各自签了名。
父亲的宅地,是村里最早的一批,面积比后批的要大一半。正房五间,东厢房三间。父母住正房的东屋,生玉与孩子们住西屋,中间为较大的客厅,厢房放些东西。院子前后隔成俩院,前院栽满了树,后院为生活院。前院原有的大树,在去年大侄子盖房时全部伐掉了,刚栽的新树苗还未缓过秧来。后院种些花草,无西厢房,显得挺大。西墙边种有一棵桃树,一棵杏树,靠正房墙根儿处种有一丛牡丹。院子的中间,是一条用碎石铺成的小路,小路把门庭与正房相连,与牡丹花对称的另一侧是口水井,井口封闭,压水使用。陶生玉把带来的两个杨树枝,分栽于门庭前面的两侧。说来也怪,这两个树枝真像有神灵护佑似的,居然顽强地活了。
一晃又是六、七年,海生、海玉已念初中。这几年几乎年年大旱,生玉与父亲在干裂的土地上,天天为水而奋斗。生玉虽然每天累得直不起腰来,可一想起孩子,心里有希望也就不觉得太苦。这一生对生玉来说,还有什么所求?最大的希望是盼儿女长大,有出息。
海生、海玉已懂事了,放学回来,总是先到地里帮母亲干活儿。两个孩子天性聪慧,考试成绩很好,班级排名总是第一名海生,第二名海玉。
过度的劳累让生玉病倒了,这一病就是一场大病,躺在炕上直说胡话。发病时又正好是半夜,海生、海玉吓得不知所措,赶忙叫醒姥爷。姥爷打发海生去找医生。
海生也顾不得害怕了,大着胆子跑进黑夜中,白天那些熟悉的东西在黑夜里仿佛都藏了起来。海生的心嘭嘭直跳,总觉得后边有人跟着他似的,回头一看什么也没有。海生继续跑,又觉得后边有动静,回头一看是一条狗,眼见只有几尺之遥。海生弯腰拣了块石头,那条狗就像有预感一样来了个急刹车,回头就跑,跑出老远才停下来,扭着头看着海生。海生猛然加速快跑,没多远就觉得后面不对劲儿,一回头发现那条狗又追来了。这次更险,马上就要咬着脚后跟儿了,海生顺势飞起一脚,正好踢在狗的下巴上。“汪汪”那条狗狼狈地逃走了,这回是真的跑了。海生此时胆子更大了,很快就来到了医生家。人家门闭得紧紧的,海生便用两只拳头砸门。
里面的灯亮了,问:“谁呀?”
“我娘病了,你去看看吧。”
“谁家呀?”
“我是海生。”
“噢,你先回吧,我随后就到。”
“你可快点儿。”
海生回去时又碰到那条狗。它看见海生走过来,先是全神贯注地警惕着,随后又亮出准备逃跑的姿态。海生不紧不慢地走,快到自家门口时,再回头,那条狗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他。
医生终于到了,号了脉又问了问,说:“打一针吧!打一针就没事了。”看医生的神态,好像娘的病并不严重。打完针,医生走了,娘不再乱语,姥爷也睡去了。海生、海玉躺在娘身边,谁也睡不着。天快亮时,娘突然张着嘴像是在说话,更像是要大声喊叫,却又不能,着急的神态像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了,急促地吸着气。海生汗毛孔直竖,猛然间,急出一身冷汗。此时,他感觉到自己浑身充满了热流,周身彤红。红光蔓延到娘的身上,她的呼吸神奇般地匀了下来,脸上的表情也渐渐平和了。海生又恢复了正常,他推了推娘。娘睁开眼,惊讶地看着孩子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娘,你昨晚病了,还直说胡话呢!”海玉说。
生玉坐了起来,叹了口气:“唉!我说怎么这么累!”说着用手擦了擦额头上已变冷的汗水,“我昨晚梦见你爹了,说了好多话,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正说着,我跟你爹又想起你们来。不知什么时候,也忘了在什么地方,把你们俩丢了。可把我跟你爹急坏了,一直找你们……唉!原来是场梦,早知道是梦就跟你爹多说会儿话。”
海生、海玉靠在娘的怀里。海玉对娘说:“娘,你病了我们好怕,刚才哥哥着急的时候身上彤红。”
“别胡说!娘看看,生儿没事儿吧?”
天一擦亮,生玉就起来,到门口的两棵大杨树下,各点了三炷香,嘴里“么么”地念了一些话,眼光慢慢地从树根移到树冠。两棵杨树已比碗口还粗,高耸挺拔,树冠撑开就遮住大半个天,树叶在风中哗啦啦作响,像是对她说着什么话。也许只有生玉才能听得懂,她是在用心灵去听,用虔诚去听。海玉说她哥哥身上彤红发光,生玉虽没看见,但其实她是信的,她知道海生是怎么来的,但真正的来龙去脉,连丈夫都说不清,她怎么明白?但有一点她是信的,海生的来历有些蹊跷,他怎么可能在海面上活下来,还是在冰块上?有总之海生的到来,她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家没了,丈夫走了……她自己觉得这也许就是命,这一切也使她越发信命了。不过,对海生她并没嫌弃,吃自己奶长大的孩子都是亲的。有时候她也瞎想,海生会不会再妨他的妹妹?当然,只是想想,她是决不会对别人说的。但她总还有一些不放心,终于决定也为海玉做一个与海生一样的玉戴上。
平时,海玉也常问娘,为什么哥有玉,而她却没有。海生也觉得一个男生倒戴这个东西,私下常常想摘下来给妹妹。难的是,项圈怎么也摘不下来。问娘是怎么回事,娘只是说:“你刚生下来时,有人说你命硬,戴上此玉,把你锁住,如今你长大了,脖子粗了,怎么摘得下来?孩子记住,此玉不可摘,此玉若不在,你就没命了。闺女,你也有一块玉,大了娘也给你戴上。”海玉听娘这么说也就高兴起来。
今天,生玉终于下决心要把丈夫家的传家之宝,也是丈夫留下的唯一值钱的东西——金链玉坠,给海玉戴上。早些时候,她一直戴在自己身上,回到娘家才收了起来。其实,金链玉坠是早晚要给海玉的,只是怕海玉小弄丢了,如今给她戴上,以免她的心里总不平衡。只是这块玉与海生的不大一样,海生的是一块圆形的玉,正面一枝破芽初生的桃花,背面是阴阳太极图。而此玉,形状虽为圆形,两面却无字无图。生玉想找个匠人也刻个图案,让海玉的跟海生的一样。
说来也巧,一天街上来了个刻画的艺人,手巧得很,在钢笔上三下五下就刻出个凤凰来。生玉动了心。等海生、海玉放学回来,生玉将艺人叫到家里,让艺人照着海生的图样,在玉坠上也刻上画。艺人叫海生把玉摘下来,生玉赶忙解释,“已摘不下来,此玉是出生时带上的,无接口摘下不来,你看看不就行了。”说完让海生从内衣里把玉取出。海生的玉一般放在内衣里面,不知情的人是不知道的,此玉也只有家人见过。
艺人用手捻了捻玉面,心中顿时荡漾起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愉快,绵绵的似婴儿的肌肤一般。突然,艺人的手一抖,把玉丢开了。
海生忙说道:“背面你还没看呢?”说着把玉翻过来让艺人看了。
艺人再没动手,他又从生玉手里接过玉坠,看了看说道:“此玉质地太硬,不好刻,只能画。”
生玉答应了。艺人的手的确巧,三笔二笔画了出来,前后不过几秒钟,画得却是逼真极了。全家人都夸奖艺人的高超手艺,艺人收了钱就匆匆离开了。
进入伏天,热得难受起来,蝉的叫声也变得焦躁不安。累了一天的生玉回到家里疲惫不堪,又赶忙到锅头上做饭。爹坐在一边抽烟,娘在炕上坐着。海生、海玉放学一回来,放下书包便找东西吃,生玉说他们像饿狼似的。饭后,两个孩子安生下来,到里屋写作业去了。父亲说困了,先去歇着了。这时,生玉也感到全身松软,眼皮只想合。生玉也没多想,大概是白天太累了,碗也没洗,也到炕上睡了。
这时,天已黑透。院里出来一个黑影,探头探脑地向屋内窥视。海生、海玉在灯下安安生生地趴在桌子上。黑影窜进屋里,直奔海生而去,先捅了捅海生,看海生没动,迅速将手伸进海生的脖子里,揪出项链,顺着找锁口。奇怪,真得没有接口!小偷急忙从口袋里拿出早就备好的钳子,想用钳子将项链剪断。就在生玉的哥哥见娘被人药死了,吵嚷着到派出所要亲手杀了那个小偷,被派出所的人劝了回来。生玉一家人已没空儿去管那个小偷了,由警察处理去吧,接下来几天里忙着发孝送葬老娘。
夜深人静的时候,生玉来到大杨树底下,烧香磕头,祈求平安。村里已传遍了:生玉家里有块非常值钱的玉。什么事情都怕人传,越传越远,越传越离谱。一个女人经受的太多了,也就不太在乎别人的议论了。生玉把小偷放过药的水缸砸烂扔进沟里,也把家里的晦气扔出去。
娘去世后,嫂子不时地来串门了,说说闲话,没事儿坐坐。一天,嫂子赶来说:“那个小偷全都说了。他在玉上刻画时,看到海生那块玉,就起了坏心,好几次想在海生上学的路上动手,只是海生他们有伴,没有办法下手,就想出了那么个毒计,白天趁没人注意他先躲进厢房……”嫂子一边说着一边又招呼海生,“生子,出来让妗子看看,到底是块什么样的玉,让那个小偷财迷心窍。”
海生扭扭捏捏地走过来。
生玉在一边说道:“拿出来,让你妗子看看。”
海生不情愿地从内衣里面摸了出来,就到妗子身边。
妗子用手托起来看了看,说道:“真是个宝贝。怪不得人家都说它值钱,摸它一下,那感觉怎么说呢,嘘……”妗子嘘了起来,没再说话。
“嫂子,你别听外人乱说,其实,不过是一块好看的石头,哪是什么玉呀,海生生下来时,跟他爹不错的一个先生说,海生命硬会克人的。人家送了这个链子套在脖子上,一分钱没要,要值钱谁会白给你?肯定是不知从哪儿随便买的便宜货,也顺便做个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