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刘宗周与蕺山学派(阳明学研究丛书)
1318000000015

第15章 刘宗周对部分理学范畴的理解(4)

这种观点也影响到了刘宗周的工夫论。由于心即气,所以养气就是养心。比如,刘宗周对念有一种观点,即“念者心之余气”,并主张“化念归心”。“念”在刘宗周这里是一种忽起忽灭、飘忽不定的一些游气,如果任凭这种游气发散,心气就会枯竭,所以要化念归心,通过治念收摄这些余气,杂念没有了,就是慎独的状态、诚意的状态和率性的状态。此即孟子所谓“求放心”,心气不要被外物引去。所以,养气就是养心,也就是养性。刘宗周也说过“养气即养其性之别名”。只是这里所说的“气”是我之气还是宇宙之气?

如果是我之气,那么此心此气岂不为一膜所隔?如果是宇宙之气,那无气非宇宙之气,哪里来的余气?同时也不会有心外之放,“放心”之说从何说起?

所以刘宗周“心即气”的观点在他那里还没有完全理清。他为什么会有“心即气”的观点?他潜意识里那种将这些哲学范畴打并归一的愿望在这里起了很大的作用自不必说,这个观点可能也从他自身的体验而来。他体会到了心和气的关系,并通过体内之气和体外太虚之气建立了联系,使得心和宇宙建立了联系,但后面的并不完全属于体会,而是用思维串联起来的。只是这种联系让他感觉到很清晰,也就有了类似“体认”的感觉。

“心即气”首先是一种感受,在这里“气”是作为能量被体会到的。在刘宗周的涵养法中,他以静气来静心,对心的把握无非是对气的把握。而对气的把握,就是对体内能量的一种控制。比如他说:“言语既到快意时,自当继以忍默;意气既到发扬时,自当继以收敛;愤怒嗜欲既到沸腾时,自当继以消化。此正一气之自通自复,分明喜怒哀乐相为循环之妙……”这里的“一气之自通自复,分明喜怒哀乐相为循环之妙”正是一种“以气为心”的体会,而言语的快意、意气的发扬、愤怒嗜欲的沸腾等都是一种心理能量的释放。所以,这里的“气”是能量,而从心的角度去看,它表现为喜怒哀乐四德。

同时,他把人的此心此气赋予了宇宙,实现天与人的合一。他说:

(四德)一心耳,而气机流行之际,自其盎然而起也谓之喜,于所性为仁,于心为恻隐之心,于天道则元者善之长也,而于时为春。自其油然而畅也谓之乐,于所性为礼,于心为辞让之心,于天道则亨者嘉之会也,而于时为夏。自其肃然而敛也谓之怒,于所性为义,于心为羞恶之心,于天道则利者义之和也,而于时为秋。自其寂然而止也谓之哀,于所性为智,于心为是非之心,于天道则贞者事之干也,而于时为冬。乃四时之气所以循环而不穷者,独赖有中气存乎其间,而发之即谓之太和元气,是以谓之中,谓之和,于所性为信,于心为真实无妄之心,于天道为乾元亨利贞,而于时为四季。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到,刘宗周打通了心、气、性、道,并将存在于人的喜怒哀乐赋予了宇宙,使得宇宙有了精神。刘宗周所说的“一气流行”其实就是阳气的周而复始。这个阳气就是能量。它的消长产生四季变化,并且四季的确可能和人的情绪有些相关。刘宗周看到了天道和人道的相似性,认为宇宙和人只有一个心,只有一团气。人和宇宙一气相通,人心也自然合于宇宙。

刘宗周之所以以此气此心合于宇宙,因为他不作内外的分别。

其实,这正是问题所在。他的论述可以解说天人之间的关系和相似性,但最为明显的事情是,刘宗周只能静体内的气,静腔子里的心,体外的气静不得,那如何会真有自己的心即宇宙的心的受用?所以内外之间的区别在刘宗周这里是事实地存在的,而他所说的内外合一只能是意念上去合,是推出来的。所以在刘宗周这里有这样一个体验和思维的过程,即在体内是心即气,在体外气即心,通过连通内外的气在理论上把心的内外隔阂打破了。

刘宗周认为,人之所以与宇宙有隔阂,是因为有“我见”。他说:“人心原合天地万物为一体,只是有一个把柄,才收摄得来。”又说:“人亦晓得与物同体,只有我见即隔。”“我见”是人天隔膜的原因,那么“无我见”就是收摄天地万物的“把柄”了。“我见”

是自私用智,人私智一起,人天便隔绝了。我们还要回到刘宗周的“体认亲切法”那里:

◎  身在天地万物之中,非有我之得私;

◎  心包天地万物之外,非一膜之能囿。

○  通天地万物为一心,更无中外可言;

⊙  体天地万物为一本,更无本之可觅。

上面是刘宗周的“体认亲切法”,我们从中可以看出刘宗周天人合一的认识是怎样得来的。这里的第一步就是去“我见”,是跳出圈外看自己,这并不难,只要在意识中将自己作为一个客体看就可以。

第二步紧接第一步的观身,只是将眼界放开,顺着“非有我之得私”

来,将身混入天地万物。这样小我没有了,变成了一个万物皆备的大我。此时能观者为心,所观者为天地万物。又由于此心如虚空一般没有形质,故无所不在,就如同天地万物都在我心中一般。第三步体认是将心物的隔阂打破。由于气聚为万物,所以这一步是向前讨分晓,追到混沌时的一团气,此时一切对待消灭,无人无我,不分中外。这是通天地万物为一气。由于此气即此心,所以又可以说“通天地万物为一心”。第四步是由此再向前追到天地万物之始,也就是天地万物之本。这个本在图中表示为圆中一点,乃所谓“天枢”,也就是“独体”。“天枢万古不动,而一气运旋,时通时复,皆从此出。主静立极之学本此。”而又说“更无一本可立”,是因为此“一本”无对,是绝对的本体,没有对待,有无、一二都不可说,即所谓“主宰处著不得注脚”。

刘宗周的“体认亲切法”所体认的其实是“天人合一”,他打破人天隔膜的第一步是去“我见”。“我见”是一种观念,然而刘宗周有没有可能是用一种观念打破另一种观念呢?在他自己看来当然不会,因为他有体认。但是我们也可认为他其实只是想象出来一种反观的境界,想象得亲切了,就成了“体认”。因为人的大脑构建出一个虚幻、连贯而又符合逻辑的境界并不是难事。刘宗周在“体认亲切法”里并没有讲自己这种体认是如何产生的,只是略微讲了一下境界。但是在《人谱》中的《讼过法》里面提到了他通过静坐讼过产生的“天人合一”:

“顷之,一线清明之气徐徐来,若向太虚然,此心便与太虚同体”。

在我们看来,这只是一种“湛湛澄澄”的清明感受,“一线清明之气徐徐来”,有些静坐工夫的人恐怕都会对此有所体会,很难说此气便是心,更别说“此心便与太虚同体”了。《人谱》为刘宗周晚年所定,他在写“体认亲切法”时的体认应不会超过《人谱》中的体认。所以,所谓的“心包万物”应只是用意念去包。此处不妨将刘宗周心合宇宙方面的体认与高攀龙的感受略作比较。高攀龙在汀州小楼中的那段经历虽然只是瞬间之事,看来比较玄妙,但却是长期静功积累引发的突破,是真实但又短暂的真心出窍,生理反应比较剧烈:“一念缠绵,斩然遂绝,忽如百斤胆子,顿尔落地。又如电光一闪,透体通明。遂与大化融合无际,更无天人内外之隔。至此见六合皆心,腔子是其区宇,方寸亦其本位,神而明之,总无方所可言。”相比之下,刘宗周所说的就显得比较勉强,比较粗。可能在刘宗周看来,高攀龙也有些留恋光景。光景固然不可留恋,但是高攀龙的感受不可谓不真实。这种感受常常是不期而遇的。高攀龙所说自然有些玄妙,这大概也是刘宗周认为他有些杂禅的原因之一。

概言之,刘宗周的前两步体认是以意造境,并不真实。第三步“通天地万物为一心,更无中外可言”是静中虚无之相,第四步体认到的独体,是四路把绝,静念摄气的结果。这后两步也可以用来指导对宇宙万物的观察,所以仍可能是以意造境。他的心气合一的观点是他天人合一的基础,如此则一方面处处气、处处心;另一方面可以把自家体验到的东西赋予宇宙,并使得自己相信这是宇宙的本来,这样也就完成了性即理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