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军到达黄河时,知道郑国已跟楚国讲和。荀林父想撤军回国,说:“救郑为时已晚,要是再和楚作战还有什么用呢?待楚军撤回后再出兵进攻郑国,也不算迟。”士会讲:“好。我听说用兵之道,就是擅长观察敌人的间隙然后行动。要是一个国家的德行、刑法、政令、事务、典章、礼仪没有背离常规,便不能与之为敌,也不宜进攻它。楚国国君征讨郑国,是愤恨郑国的三心二意而又可怜他们的奴颜卑下,背叛时便征讨它,顺服了就宽恕他,这样德行跟刑罚就具备了。征讨背叛,是刑罚;安抚顺服,是德行。二者都树立起来了。楚国去年进攻陈国,今年又征讨郑国,民众并不疲劳,国君也没有怨言,政令是合于常道的。楚军在列成荆尸阵后而作战,商、农、工等百业兴旺,并且步兵和车兵很和谐,各司其职,互不相犯。敖出任令尹,选推楚国较好的法典。军队行动,右军跟随主帅车辕而行,左军搜寻粮草,前军举着旌旗侦察敌情以防意外,中军权衡作战方案,后军以精兵殿后。各级军官依据自己的职权而行动,军中的政事不须等待命令便已准备就绪,这是由于能运用典章制度。他们的国君选拔人才,在同姓中挑选亲近的人,异姓中挑选历代旧臣后裔。挑选不失有德之人,奖赏不漏有功之人。对年老者加恩,羁旅之人也有施舍;君子跟小人,服饰各有规定。对尊贵的人有一定的保持其尊位的礼仪,对下贱的人也有等级的威仪,如此礼法便不致于违反。德行树立,刑法实行,政治清明,国事合于时宜,典章获得执行,礼仪顺应时代,如此的国家如何可以抵挡呢?见机而进,知难而退,这是用兵的好策略;兼并弱小攻打昏庸之国,这是军事上正确的战略方针。您姑且整顿军队、筹划军事装备吧!还有的是弱小而且政治黑暗的国家,为何必须要进攻楚国呢?仲虺说过:‘夺取动乱之国,欺侮即将消亡之国’,说的就是兼并弱小。《诗经·周颂·汋》是讲:‘啊!天子的军队真威风,领着他们夺取昏庸的国家。’说的即是攻取昏庸的国家。《诗经·周颂·武》中讲:‘武王功绩卓著,无与伦比。’要是安抚弱小而攻打昏庸之国,从而致力于武王的伟业,是行的。”先说:“不行。晋国之所以可以称霸诸侯,是因为军队勇敢、臣子尽力。如今眼看郑国被征服而不救援,因此而丧失诸侯,不能说是尽力;面对敌人而不去迎战,不能说是勇敢。从我们身上丧失了晋国的霸主地位,还不如死了好。何况兴兵出战,知道敌人强大便退却,这便不是大丈夫。受命出任军队统帅,却以有辱大夫的结局而告终,只有诸位能做到,我是不干的。”于是领着中军及辅佐越过了黄河。知庄子说:“这支军队危险了。《周易》有如此的卦象,从师卦变为临卦,爻辞讲:‘军队出动要服从命令,不然便有危险。’顺应这一道理便是臧,违背这一道理便叫否。士兵离散,军队便会软弱,流水堵塞而形成沼泽。有律令指挥军队便如指挥自己一样,故而称为律。如不能顺应律令,那么律令便形同虚设。从充盈到枯竭,堵塞而不整齐,这是凶象。水不流动即为临。有统帅而不服从,则是更严重的‘临’。讲的即是这个道理。要是与楚军相遇,必定失败,彘子要承担责任。就算他侥幸不死逃回,也一定难免灾祸。”韩献子对荀林父讲:“彘子领导的部分军队要是陷入楚军,您的罪过便大了。您是元帅,军队不听从命令,这是谁的罪过呢?丧失了属国,又损失了军队,这个罪责已很大了,不如进军。就算失败了,也可由大家分担责任,与其您一人承担罪过,不如六个人一起承担,如此不是更好吗?”于是晋军便渡过黄河。楚庄王率军北上,驻扎在郔地。沈尹领着中军,子重领着左军,子反领着右军,准备在黄河饮马后就回国。听说晋军已经越过了黄河,庄王想撤军回国,不过宠臣伍参想与晋军打仗。令尹孙叔敖不想作战,他说:“去年我们进攻陈国,今年又进攻郑国,不能没有战争。要是开战不能取得胜利,那你伍参的肉或许也不够让人吃吧?”伍参说:“要是作战胜利了呢,你孙叔敖就是没有谋略。要是不能取胜,我伍参的肉也必将落入晋人手中,你们如何能吃得到呢?”令尹把车辕调转南方,军旗也指向南方,准备回国。伍参对楚庄王讲:“晋国执政人荀林父上台不久,命令还不能通行无阻,他的中军副帅先縠刚愎自用,残暴不仁,不肯听从他的命令。他的三个将帅想专权又办不到,想听从又没有具有绝对权威的上司,军队听从谁的呢?这次交战,晋军一定失败。何况您作为国君,逃避晋国的臣子,又把国家的荣辱置于何地呢?”楚庄子很担忧,于是命令令尹调转车辕,向北进军,屯驻在管地,等着晋军。[原文]
晋师在敖、之间,郑皇戌使如晋师,曰:“郑之从楚,社稷之故也,未有贰心。楚师骤胜而骄,其师老矣,而不设备,子击之,郑师为承①,楚师必败。”彘子曰:“败楚服郑,于此在矣,必许之。”栾武子曰:“楚自克庸以来,其君无日不讨②国人而训之于民生之不易,祸至之无日,戒惧之不可以怠。在军,无日不讨军实而申儆之于胜之不可保,纣之百克,而卒无后。训之以若敖、冒,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箴之曰:‘民生在勤,勤则不匮。’不可谓骄。先大夫子犯有言曰:‘师直为壮,曲为老。’我则不德,而徼怨于楚,我曲楚直,不可谓老。其君之戎,分为二广,广有一卒,卒偏之两。右广初驾,数及日中;左则受之,以至于昏。内官序当其夜,以待不虞,不可谓无备。子良,郑之良也。师叔,楚之崇也。师叔入盟,子良在楚,楚、郑亲矣!来劝我战,我克则来,不克遂往,以我卜也,郑不可从。”赵括、赵同曰:“率师以来,唯敌是求。克敌得属,又何俟?必从彘子。”知季曰:“原、屏,咎之徒也。”赵庄子曰:“栾伯善哉!实其言,必长晋国。”
楚少宰如晋师,曰:“寡君少遭闵凶,不能文。闻二先君之出入此行也,将郑是训定,岂敢求罪于晋?二三子无淹久!”随季对曰:“昔平王命我先君文侯曰:‘与郑夹辅周室,毋废王命。’今郑不率,寡君使群臣问诸郑,岂敢辱候人?敢拜君命之辱!”彘子以为谄,使赵括从而更之,曰:“行人失辞。寡君使群臣迁大国之迹于郑,曰:‘无辟敌’。群臣无所逃命。”
楚子又使求成于晋,晋人许之,盟有日矣。楚许伯御乐伯,摄叔为右,以致晋师。许伯曰:“吾闻致师者,御靡旌摩垒而还。”乐伯曰:“吾闻致师者,左射以③,代御执辔,御下两马,掉鞅而还。摄叔曰:“吾闻致师者,右入垒,折馘,执俘而还。”皆行其所闻而复。晋人逐之,左右角之。乐伯左射马而右射人,角不能进,矢一而已。麋兴于前,射麋丽龟。晋鲍癸当其后,使摄叔奉麋献焉,曰:“以岁之非时,献禽之未至,敢膳诸从者。”鲍癸止之,曰:“其左善射,其右有辞,君子也。”既免。
[注释]
①承:后继。②讨:治理。③(zōu):利箭。
[译文]
晋军驻扎在敖、鄗两山之间。郑国的皇戌出使来到晋国军队讲:“郑国屈从楚国,是为了挽救国家不致消亡,不是对晋国存有二心。楚国军队多次胜利,出现了骄傲情绪,并且军队也已士气衰落,又没设防,你们要是进攻,我国的军队随后跟上,楚军一定失败。”先说:“看来打败楚国,降服郑国,就在此一举了,必须要同意他的请求。”栾书讲:“楚国自从战胜庸国以来,其国君每天都如此管理和训诫国内的民众:民众生活还很艰苦,战祸随时会降临,必须要提高警惕常备不懈。在军队中则每天都如此管理和告诫将士:我们并不可能永远胜利,商纣王一度百战百姓,最终却没有好结果。还用楚国先君若敖、蚡冒一度乘柴车、穿破衣开辟山林的事迹来告诫他们说:‘民众的生存完全在于勤劳,只要勤劳便受用无穷’。从这看来,不能说他们骄傲自满。先大夫子犯讲过:‘出师有名则理直气壮,无名则理曲气衰。’我们的行为不合德行,又跟楚国结怨,这是我们理曲而楚国理直,不能讲楚军士气衰落。楚君的卫兵分为左右两部分,叫做两广,每广有兵车三十辆,是为一卒,每卒又分左右两偏。右广先行驾车守卫,直到中午,再由左广接替,一直到晚上。国君的左右近臣则轮流值夜班,以防意外,不能讲他们没有防备。子良是郑国的杰出人才,潘尪又素来为楚国人所尊崇。潘尪前去郑国结盟,子良到楚国做人质,可见楚、郑两国关系很好。郑国派人来劝我们出战,其目的是,要是战胜,就来归服,一旦战败,便投奔楚国,这是在以我们的胜负来占卜其究竟应当归顺谁啊。郑国的话不能听从。”赵括、赵同讲:“率师前来,就是要寻找敌人。要是能战胜敌人,又能获得属国,还等待什么呢?必须要同意先縠的建议。”荀首讲:“赵同和赵括的想法,事实上是一条自取祸害的途径。”赵朔讲:“栾书说得好啊!要是照他的话去做,一定能使晋国国运长久。”
楚国的少宰来到晋军将:“寡君自幼遭遇忧患,不善辞令。听说先前楚国两位先君成王和穆王,来往经过此道,都是为了教训与安定郑国,如何敢得罪晋国呢?希望你们不要在此久留!”士会答复说:“先前周平王一度命令我们先君晋文侯说:‘你要跟郑国共同辅助周室,不要背弃天子的命令!’现在郑国不遵循天子命令,寡君派我们群臣前来质问郑国,又如何敢劳驾您前来呢?谨此拜谢国君的命令!”先縠觉得这话有点讨好楚国,又派赵括跟去,改变了口气说:“刚刚士会的话不够恰当,寡君派我们群臣前来,是要把大国的军队赶出郑国,他还讲:‘不要躲避敌人。’我们群臣不能不执行这一命令。”
楚庄王又派人向晋国求和,晋国人同意了,并确定了会盟的日期。不过楚国的许伯为乐伯驾车,摄叔为车右,向晋军挑战。许伯讲:“我听说向敌人挑战,便要驾驭战车迅速迫近敌阵,之后再回来。”乐伯讲:“我听说向敌人挑战,便要由车左使用利箭射击敌人,并且还要替御者执掌马缰,让御者下车整理马匹,掉转方向,之后回来。”摄叔讲:“我听说向敌人挑战,车右要攻进敌人阵营,杀死敌人割掉耳朵,并生擒俘虏而还。”三个人都依照他们说的去做了。晋国人追击他们,从左右夹攻。乐伯从左边射马,右边射人,让两边的晋国人不能靠近。只剩下一支箭时,有一只麋鹿跑在前面,乐伯用箭射中麋鹿的背部。这时晋国的鲍癸正在后面追赶,乐伯让摄叔把麋鹿献给他,说:“由于还不到时令,应该奉献的禽兽还没有出现,暂时献上这只麋鹿,权作您的随从的佳肴吧。”鲍癸让部下停止追击,讲:“他们的车左擅长射箭,车右擅长辞令,可见都是君子啊。”便不再追赶了。
[原文]
晋魏锜公族未得而怒,欲败晋师。请致师,弗许;请使①,许之。遂往,请战而还。楚潘党逐之,及荧泽。见六麋,射一麋以顾献;曰:“子有军事,兽人无乃不给于鲜;敢献于从者!”叔党命去之。赵旃求卿未得,且怒于失楚之致师者,请挑战,弗许;请召盟,许之。与魏锜皆命而往。献子曰:“二憾往矣,弗备必败!”彘子曰:“郑人劝战,弗敢从也;楚人求成,弗能好也。师无成命,多备何为?”士季曰:“备之善②!若二子怒楚,楚人乘我,丧师无日矣!不如备之。楚之无恶,除备而盟,何损于好;若以恶来,有备不败。且虽诸侯相见,军卫不彻,警也。”彘子不可。士季使巩朔、韩穿帅七覆于敖前,故上军不败。赵婴齐使其徒先具舟于河,故败而先济。
[注释]
①请使:请求作为使者往使楚军。②备之善:有防备的好。
[译文]
晋国魏锜想做公族大夫未得实现而生气,希望让晋军失败。他请求去向楚军挑战,没有同意;请求作为使者往使楚军,同意了他的请求。于是魏锜就往使楚军,到楚军后居然请求楚方同晋交战才回来。楚国潘党追赶他,一直追到荧泽。魏锜看到六只麋鹿,射中一麋而回过头来献给追他的潘党,说:“你有军事在身,主管田猎的官或许不能供给新鲜的肉类;我冒昧地把这只麋鹿赠给你的从者!”潘党下令不再追击魏锜。晋国赵旃想做卿而没有到手,又对晋国放走了楚方来挑战的人感觉很生气,请求去向楚军挑战,没有同意;请求到楚军召楚人来订盟约,同意了他的请求。赵旃与魏锜都受命往使楚军。郤克说:“两个心怀不满的人往使楚军了,我们不防备必定会失败!”先縠说:“郑人劝我们同楚战,不敢听从;楚人要求讲和,又不能和好。出兵作战没有始终如一的命令,多作防备有什么用?”士会讲:“还是有防备的好!要是他二人激怒了楚军,楚人暗中攻击我军,损失军旅没有多久了!不如防备他好。楚人要是没有恶意,有了戒备而去同楚订盟,对和好有什么损伤;要是楚人恶意而来,有防备便不会失败。况且两国诸侯就算和好相见,军事防卫也并不撤去,这是警戒呀。”先縠不肯设防。士会派巩朔、韩穿带兵在敖山前设了七处伏兵,故而晋国的上军没有战败。赵婴齐命他所属兵士先备舟船在河边,故而虽败而能先渡河撤退。
[原文]
潘党既逐魏锜;赵旃夜至于楚军,席①于军门之外,使其徒入之。楚子为乘广三十乘,分为左右。右广,鸡鸣而驾,日中而说;左则受之,日入而说。许偃御右广,养由基为右;彭名御左广,屈荡为右。乙卯,王乘左广以逐赵旃;赵旃弃车而走林,屈荡搏之,得其甲裳。晋人惧二子之怒楚师也,使车逆之。潘党望其尘,使骋而告曰:“晋师至矣!”楚人亦惧王之入晋军也,遂出陈。孙叔曰:“进之!宁我薄人,无人薄我《诗》云:‘元戎十乘,以先启行。’先人也。《军志》曰:‘先人有夺人之心。’薄之也。”遂疾进师,车驰卒奔,乘晋军。桓子不知所为,鼓于军中曰:“先济者有赏!”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也。晋师右移,上军未动。
[注释]
①席:布席而坐,表示无所畏惧。
[译文]
潘党已经在追击魏锜;赵旃夜里抵达楚军驻地,在军门之外布席而坐,命他的士兵进到楚军营垒。楚庄王布设兵车三十辆,分为左右广。右广鸡鸣驾车,日中解驾休息;左广接替右广,日落黄昏解驾休息。许偃驾御右广,养由基任车右;彭名驾御左广,屈荡任车右。六月十四日,楚王乘左广来追击赵旃;赵旃丢弃兵车跑进树林,屈荡搏击他,得到了赵旃的铠甲和下衣。晋人害怕魏锜和赵旃二人激怒楚军,用车迎魏锜和赵旃。潘党望见晋军方面尘土飞扬,派人奔驰报告楚军说:“晋军来了!”楚人也担心楚王陷入晋军包围中,便出队列阵以待战斗,楚国令尹孙叔敖讲:“进击晋军!宁愿让我们的军队逼近敌人,不要让敌军逼近我们!《诗经》上讲:‘大的兵车十辆,在前面开路’。这是抢敌人之先。《军志》讲:‘先发制人,能够夺去敌人的作战勇气。’这是进逼敌人。”于是楚国便急速进军,车驰卒奔,偷袭晋军。晋军元帅荀林父不知应当如何做,在军中击鼓讲:“先渡河撤退的人有奖赏!”中军、下军和官兵争着上船,船里的手指多得能够用两手捧了。晋军向右转移,上军没有动。
[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