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周易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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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时止时行

内编,我们主要从人的修养层面讨论了与人生息息相关的德性修养问题。外编,我们将从行为层面讨论处世的方法原则。就《周易》的处世哲学而言,前者可以说是变中之常,无论何时何地,人都需要寻求和守护,以使自己保持并完善自我的人格修养。后者可以说是常中之变,可因时地之不同而有所变易,以使自己合乎并顺应时势的流转。

“时”与“地”,在《周易》中称作“时”与“位”。从方法原则的立场说在《周易》中“时”与“位”均具本体的意义。外编重在讨论《周易》处世的方法原则,故对本体层面的问题较少涉及。,二者及其关系是十分重要的,甚至可以说是《周易》的核心思想之一。因此,外编我们将从对“时”的讨论谈起。

11.1

说到“时”,人们马上会想到“时间”这一概念。就人们目前所具备的认识能力而言,“时间”是无始无终的,我们找不到它的起点,也无法预知它的终点。万事万物都在此中生灭变化,人类自身也在其中盛衰存亡。可以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逃离于时间之外,个体的人更是如此。比如,我们说人的一生,说人的生命,这些都可以看做是一个时间概念。人有生日,有死期,这也是一个时间概念。我们经常填写的“年终总结”、“履历表”等则更是这样的时间流程的有序排列。可见,人之与时,时之与人,是须臾不可离、也不能离的。

然而,人与时、时与人的“须臾不可离”,并不等于人必须无条件地受着时间的安排而被动地生活。人是可以通过“明时”而主动参与时间的变化的。《周易》强调“趋吉避凶”,实际上就是让人们在“明时”的基础上,做好迎接时变的准备工作,以便“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具体而言,《周易》的理论是:“明时”、“时行”、“时止”和“动静不失其时”。核心思想则是“与时偕行”。

“明时”,就是对时间有所了解,有所认识。《周易》的“明时”是从“察时”开始的。如《贲卦·彖传》说:“观乎天文,以察时变。”即仰观日月星辰等天象,可以察知四时、季节变化的规律。如《观卦·彖传》说:“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即仰观自然运行的神妙变化,可以理解四时交替之毫无差错的道理。如《豫卦·彖传》说:“天地以顺动,故日月不过,而四时不忒。”即天地顺其本然之性而动,所以日月运转而无差失,四时交替而无差错。又如《丰卦·彖传》说:“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即日升中天必将西斜,月至圆满必将亏食,天地自然有盈必有亏,有亏必有盈,它们都是根据一定的时间而消长存亡的。类似的话《彖传》及《系辞传》中还有很多,这些都是古人经由对天地自然的观察所获得的关于“时”的知识。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周易》也可以算是“察时”、“明时”之作。《系辞传》云:

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大意是说,上古圣哲伏羲氏治理天下时,抬头观察天上的星象,俯身观察大地的形势,观察飞禽走兽身上的纹理,观察花草树木的生存特性,近取人之自身的征象,远取各类事物的征象,于是创作了八卦,以此贯通神奇光明的德性,类归天下万物的情态。这段话虽然是讲八卦制作过程的,但其仰观俯察、观物取象本身,无疑也包含了对时间的认识。《系辞传》中又说:“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即圣人发现天下幽深难见的道理,就把它譬拟成具体的形象,以象征特定事物的相关意义。而“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所以,此种譬拟、象征之中,自然也包含了对时间的察知和体认。这一点,《系辞传》所记载的筮法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于扐以象闰。五岁再闰,故再扐而后挂……

《周易》本为筮占之书,而这段关于筮法的介绍文字,处处蕴涵一个“时”字,其“察时”、“明时”的良苦用心一望可知矣《周易》之“察时”、“明时”,既有经验的概括,又有理性的梳理。有学者将《周易》时间观念的特征概括为四个方面:(1)变动不居;(2)生生不息;(3)终始反复;(4)有则有序。(参见林丽真:《周易“时”“位”观念的特征及其发展方向》,载《周易研究》,1993(4)。)限于本书外编的特色,本处只对“察时”、“明时”的重要性予以指陈,而对其中的哲学内涵则较少论述。。

11.2

《周易》之所谓“明时”是一种认识或知识,但不是一种纯粹的认识或知识。它处处切合着人伦物用而展开。可以说,“明时”的目的就是在于让人们依时而动,“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

“时行”就是依时而行。既然一切都在时间之中,谁都无法游离于时间之外,那么要想在时间之流中有所进取,就须顺时而动。有学者指出:人与时的关系,“是主体与客体的关系,行为与环境的关系,主观能动性与客观必然性的关系。顺时而动,必获吉利,逆时而动将导致灾难,主体行为是否正当,并不完全决定于主体行为本身,而主要决定于是否适应环境的需要”(余敦康:《中国哲学论集》,480页,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8。)。因此,“时行”之“时”,还不仅仅是一个年月日时的问题,而是与此年月日时相关及与主体相关的一切因缘的总和。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谓的“时机”一词的真正含义。

《周易》之中论到“时行”的地方颇多,如:

其德刚健而文明,应乎天而时行,是以元亨。(《大有·彖传》)

大亨贞无咎,而天下随时,随之时义大矣哉。(《随卦·彖传》)

王公设险以守其国,险之时用大矣哉。(《坎卦·彖传》)

刚当位而应,与时行也。(《遁卦·彖传》)

《大有》“应乎天而时行”,就是顺应天的规律,依时而行。《随》卦“天下随之”,即天下众人顺应时变而相随从。《坎》卦“险之时用”,指国君王侯因应天时,设险守国,意义非常重大。《遁》卦“与时行也”即随顺时势,及时退避。总之,“时行”,就是叫人不失时机,因应时变,有所作为。常言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因而,“时行”,也可以谓之“得时”。“得时”与“失时”相对应。《列子》中记有一则故事,讨论了“得时”与“失时”导致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颇有意思:

鲁施氏有二子,其一好学,其一好兵。好学者以术干齐侯,齐侯纳之,以为诸公子之傅;好兵者之楚,以法干楚王,王悦之,以为军正。禄富其家,爵荣其亲。施氏之邻人孟氏同有二子,所业亦同,而窘于贫。羡施氏之有,因从请进趋之方。二子以实告孟氏。孟氏之一子之秦,以术干秦王。秦王曰:“当今诸侯方争,所务兵食而已。若用仁义治吾国,是灭亡之道。”遂宫而放之。其一子之卫,以法干卫侯。卫侯曰:“吾国弱也,而慑乎大国之间。大国吾事之,小国吾抚之,是求安之道。若赖兵权,灭亡可待矣。弱全而归之,适于他国,为吾之患不轻矣。”遂刖之,而还诸鲁。既返,孟氏之父子叩胸而让施氏。施氏曰:“凡得时者昌,失时者亡。子道与吾同,而功与吾异,失时者也,非行之谬也。且天下理无常是,事无常非。先日所用,今或弃之;今之所弃,后或用之。此用与不用,无定是非也。投隙抵时,应事无方,属乎智。智苟不足,使若博如孔丘,术如吕尚,焉往而不琼哉?”孟氏父子舍然无愠容,曰:“吾知之矣,子勿重言。”(《列子·说符》)

故事中讲的施氏二子与孟氏二子,所掌握的技能一般无二,但在用其技能以求禄事时,却受到了截然有别的待遇。施氏二子“禄富其家,爵荣其亲”;而孟氏二子则或遭阉割,或受刖刑。成功者施氏称此为“得时者昌,失时者亡”。 这正如《尉缭子·十二陵》中所说:“威在于不变,惠在于因时。”“得时之昌”,亦可谓“与时行也”。

11.3

依时而行固然重要,依时而止也意义非常。所以《彖传》谓之“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其实,“与时偕行”就包含“时止”之义。《周易》中有一《艮》卦,专门讨论“止”的问题,其卦辞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彖传》解释说:

艮,止也。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艮其止,止其所也。上下敌应,不相与也。是以“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也。

《艮》卦主要申明“止”义。《序卦》曰:“《艮》者,止也。”《杂卦》曰:“《艮》,止也。”此处《彖传》亦曰:“《艮》,止也。”《艮》为“止”,所以《彖传》有“时止则止”之说。但论“止”之卦何以又谓“时行则行”?金景芳先生解释说:“止的意义并不简单,不能以为停止不动才是止。其实止还包含着行的意义在内。这一点一般人不易领会,所以孔子特别加以说明。止于止是止,止于行也是止。我们坚持不懈地干一件事情,就是止于行的止。后来我们发现情况变了,这件事情必须停止,不宜再干了,这就是止于止的止。坚持干什么,是止于行;坚持不干什么,是止于止。两种止实行起来都要看场合,就是要‘艮其背’。这个场合不仅是空间上的场合,也是时间上的场合,而且归根结底是时间上的场合。‘时止则止’,时要求止于止,就止于止。‘时行则行’,时要求止于行,就止于行。或止于止,或止于行,时是决定性的因素。”( 金景芳等:《周易全解》,359页。)

金先生的解释辩证色彩很浓,意义也很深刻。它表明,艮止之义不仅在于因时而止于所止,还在于因时而止于所守。所以,《彖传》接着说:“艮其止,止其所也。”而《象传》则更明确地强调,君子观《艮》之象,应当“思不出其位”。宋人程颐解释说:“君子观《艮》止之象,而思安所止,不出其位也。位者,所处之分也。万事各有其所,得其所,则止而安;若当行而止,当速而久,或过,或不及,皆‘出其位’也。”(《程氏易传》)“止其所”、“不出其位”,都是指止其所当止。而止其所当止,也就是止其所当守。因此,“止”并非静止不动,而是以止助行,以行成止。《韩诗外传》中记有孔子评价周公的一段言论,颇能说明这一道理:

孔子曰:昔者周公事文王,行无专制,事无由己,身若不胜衣,言若不出口,有奉持于前,洞洞焉若将失之,可谓能子矣。武王崩,成王幼,周公承文武之业,履天子之位,听天子之政,征夷狄之乱,诛管蔡之罪,抱成王而朝诸侯,诛赏制断,无所顾问,威动天地,振恐海内,可谓能武矣。成王壮,周公致政,北面而事之,请然后行,无伐衿之色,可谓能臣矣。故一人之身,能三变者,所以应时也。(《韩诗外传》卷七)

周公事文王,能子;履天子之位,能武;北面而事成王,能臣。其能子,可以说是止于为子之道,而行于人子之孝;其能武,可以说是止于为君之道,而行于王者之业;其能臣,可以说是止于为臣之道而行于人臣之事。为子能子,而安于为子之道;为王能王,而安于为王之道;为臣能臣,而安于为臣之道,周公真应该说是做到“时止则止,时行则行”了。

其实,相对于“依时而行”而言,“时止”是更难驾驭的。《论语》中记载的孔子的一些感慨,实际上就与此相关。如孔子称赞其弟子南容说:“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论语·公冶长》)并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他。又赞扬卫国大夫宁武子说:“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南容的“不废”与“免于刑戮”,宁武子的“知”与“愚”,都表现了一种“时止则止,时行则行”的人生智慧。所以,孔子对他们颇为赞许。其实,孔子本人也是一个十分能够因应时变的圣者,所以,孟子称之为“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的“圣之时者”(《孟子·万章下》)。

11.4

“时行”也好,“时止”也好,归结为一句话,就是“动静不失其时”。王弼在所著《周易略例》中指出:

夫卦者,时也;爻者,适时之变者也。夫时有否泰,故用有行藏;卦有小大,故辞有险易。一时之制,可反而用也;一时之吉,可反而凶也。故卦以反对,而爻亦皆变。是故用无常道,事无轨度,动静屈伸,唯变所适。

“动静屈伸,唯变所适”,就是“时止”、“时行”,就是“动静不失其时”。我们看《乾》卦的例子,或“潜龙勿用”,或“见龙在田,利见大人”,或“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或“或跃于渊”,或“飞龙在天,利见大人”,等等,都是依时而行。所以其《彖传》说:“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

另外,还应该注意到,“时止”、“时行”和“动静不失其时”,其关键在于“中”,在于“时”而得“中”,也就是《孟子》和《中庸》中所谓的“时中”。“时中”即“中”而因其“时”,“时”而得其“中”。得其中,所谓经也;因其时,所谓权也。有经有权,故能变通。“变通者,趣时者也。”《孟子·万章下》中比较了伯夷、伊尹、柳下惠和孔子的处世方法和原则,最后说:

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

大意是说,伯夷是圣人之中清高的人,伊尹是圣人之中负责任的人,柳下惠是圣人之中随和的人,孔子则是圣人之中识时务的人。孔子,可以称为集大成者。“集大成”的意思,如果拿奏乐例之,好比是先敲钹钟,最后用玉磬收束,有始有终一样。先敲钹钟,是节奏条理的开始;用玉磬收束,是节奏条理的终结。条理的开始在于智,条理的终结在于圣。智好比技巧,圣好比力气。犹如在百步以外射箭,射到,是你的力量;射中,却不是你的力量。

可见在孟子看来,四人之中,孔子是“圣之时者”,集其大成,因而最伟大。而照孟子的解释,“圣之时者”,也就是“智”与“圣”、“技巧”和“力量”结合得最好者。因为他结合得最好,所以能够“识时务”,“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

常言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其之所以“为俊杰”,在于其“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