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周易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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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遁世无闷

前面几章我们说到屈伸、同异、损益等。但在现实生活中,有不少人,能伸而不能屈,能同而不能异,能益而不能损。结果往往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思考起来,原因固然很多,缺乏遁世无闷的精神和胸怀也是其中之一。“遁世”即潜隐和退藏;“无闷”即无忧无怒,怡然自得。从处世的层面说,它也算是一种人生通变之术。

19.1

《周易》中有一卦,名字就叫《遁》,是专门讨论退隐之道的。其卦辞说:

遁:亨,小利贞。

《遁》卦下艮上乾,卦象之大势为阴长阳消,《周易》以此象征小人渐渐得势,君子应当适时退隐。但所退者身,所守者道,身退正是为了守道。所以,虽然退隐,仍能得其亨通。然而毕竟是小人渐渐得势之时,所以君子又当谨慎小事,不失正道。《彖传》解释说:

“遁亨”,遁而亨也。刚当位而应,与时行也。“小利贞”,浸而长也。遁之时义大矣哉。

“遁而亨”,意指遁而后可得亨。“刚当位”指九五以阳爻而居五位。“应”,指六二与九五相应。“与时行”,即随时而行。“浸”,渐。“浸而长”,指初六、六二等阴爻代表的阴的势力渐渐盛大。《彖传》认为,当《遁》之时,君子应当及早察知小人之势的浸长,而随时进退。在这里,“与时行也”一语十分关键,它说明当遁之时,虽然退隐为其总体大势,但退隐决不等于一味退却和逃跑,而是时止则止。在“退止”的过程中,或有于时可行之机,也绝对不能放过。“小利贞”即指此义。“小利贞,浸而长也”,实际上是说,小人“浸而长”之时,君子伺机小有作为,仍无不可。只不过应当谨慎自守,不授小人以权柄罢了。所以《象传》说:“天下有山,遁。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远小人”就是远避小人,亦即不得罪小人。“不恶”就是不把对小人的憎恶表现出来。但不表现出来并不等于圆滑如“乡愿”,而是自守畛域,不可侵犯,并以此威严矜庄,起到遏制小人嚣张气焰的作用。所以谓之“不恶而严”。

“不恶而严”,用孟子的话说,也可谓之“穷不失义”。孟子说:

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尽心上》)

大意是说,士人穷困时不失掉义,得意时不离开道。穷困时不失掉义,所以自得其乐;得意时不离开道,所以百姓不会失望。古代的人,得意则惠泽普施于百姓;不得意时,则修养个人的品德,以此表现于世人。穷困便独善其身,得意便兼善天下。

君子退隐之时,当属孟子所谓的穷困之时,但君子不会因为穷困而失掉操守;非但不失掉,还靠努力修养品德,昭示世人。这,就是君子的本性。“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同上)

可见,君子的随时而退,不仅保身,还能存道。而重点不在保身,乃在存道。用“屈伸有度”一章的话说,君子随时而退,也可以称之为屈。屈的目的是为了伸。因此也可以说,退隐的目的是为了复出。用程颐的话说即是:“君子退藏以伸其道。”故虽遁而亨也。

19.2

《遁》卦六爻均是围绕“遁”的问题而展开。相较而言,下三爻因各种环境条件所限,或不及遁,或不愿遁,或不能遁,以贞定自守、不图大事为宜。上三爻阳刚在外,均能识时遁退,以不恋私好、毅然远去为美(参见黄寿祺等:《周易译注》,278页。)。先看下三爻:

遁尾,厉,勿用有攸往。(初六)

执之用黄牛之革,莫之胜说。(六二)

系遁,有疾,厉。畜臣妾吉。(九三)

“尾”,落在最后面。“遁尾”,在退避的时候落在了别人的后面。《遁》卦下艮上乾,“阴气已至于二,而初在其后”,所以称之为“遁尾”。“避难当在前,而在后”,所以爻辞认为,这样很危险。“往则与灾难会”,所以最好是停下来,不要有所进取(《周易集解》引陆绩说)。《象传》说:“遁尾之厉,不往何灾也?”意即如果不向前进取,能有什么灾害呢?

“执”,束缚。“说”,脱。爻辞的意思是,被黄牛皮制的革带绑缚,没有谁能够解脱。在《遁》卦中,只有六二一爻不谈“遁”。六二以阴居阴,得位处中,其应爻九五阳居阳位,得位处中。六二与九五中正亲和,牢不可破。这就好比人臣重视道义,当遁避之时,不为一己之私背离君王。所以《象传》说:“执用黄牛,固志也。”“固志”就是固守辅佐之志而不退却。例如,唐朝安史之乱刚起之时,安禄山的军队所向披靡,连唐玄宗也不得不仓皇西逃,其他数不清的官员更是四处流窜。然而张巡却坚守睢阳,誓死效忠唐室,尽人臣之道。虽然由于敌军攻势甚猛,睢阳城终被所破,但由于张巡的顽强抵抗,使得唐朝东南半壁江山得以免遭乱军蹂躏,南北大运河也得以畅行无阻。因此,南方物资源源不断支援在北方的军队,最后终于平定了叛乱 ( 参见朱高正:《易经白话例解》,202页。)。张巡之与唐玄宗的关系,正好可以比拟《遁》之六二与九五的关系。

“系”,牵系、挂怀。爻辞的意思是,九三有所挂恋,不能因时退避,有危险。在这样的情况下,畜养臣妾,则可获吉利。《象传》认为,九三的“危险”,是由于系累、疾患、困惫所致(“有疾惫也”)。“畜臣妾吉”,则说明处在这种境遇中,只可自守,不可有大的作为。按:九三处下卦之终,以阳居阳,上无所应,所系何物?答曰:所系者六二也。六二以阴承于九三之阳,九三与六二相比,致使九三被六二所牵系而不能遁退。爻辞认为,既然九三为六二阴类所束缚,当此遁避之时,只可操理小事,如畜养臣妾等,不可操理大事。例如民国英雄蔡锷被一心想当皇帝的袁世凯困在北京之时,每日以佯装出入妓院、与小凤仙厮混来表现自己的意志消沉,以麻痹袁世凯,就与《遁》卦九三的情形十分相似。

总之,《遁》卦下三爻,初爻因遁退不及而致危险,六二因与九五正应而不愿遁退,九三因有所挂怀而不能遁退。三者境况不同,但都没有遁退。虽然没有遁退,但爻辞也都提供了“不退实遁”的处遁之道,如初爻强调“勿用有攸往”,就是补救“遁尾”的办法。九三强调“畜臣妾”,实际上也是指出在欲遁不能之时,以不为大事,畜养臣妾的办法达到遁退的目的。可见,虽然《遁》卦主张遁退,但在时所不及、心所不愿或势所不能之时,只要对策适应,也能达到遁退的目的。

19.3

再看外卦三爻:

好遁,君子吉,小人否。(九四)

嘉遁,贞吉。(九五)

肥遁,无不利。(上九)

“好”,喜好。王弼注曰:“处于卦外而有应于内,君子好遁,故能舍之。小人系恋,是以否之。”这是说,九四与初六正应,与初六的关系亲密无间。但九四是刚健之君子,在该遁之时,虽有所好,亦能不为所累,毫不犹豫地毅然遁去。并且从容无怨,心情舒展,不作忿戾之行。小人则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一点(参见金景芳等:《周易全解》,245页。)。所以爻辞说,九四虽有系恋,但能毅然而退,君子因此而吉,小人则做不到。

“嘉”,嘉美。“嘉遁”即遁退而嘉美。九五以阳爻居阳位,处上卦之中,有阳刚中正之美。与它相应的六二也具有柔顺中正的美德。所以,九五虽有六二亲应,但六二却不成为九五的系累,九五之或行或止,均能恰当自如。尤其可贵的是,九五虽处尊贵之位,处游刃有余之境,但仍志在遁退,大有功成身退、不敢为天下先之胸怀。如老子所说:“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能守之。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也。”(《老子》第九章)所以,爻辞以“嘉遁”许之。

“肥”,充大宽阔,绰绰然有余。金景芳先生认为,上九以阳刚之才居外卦之极,在遁的时候,处在这个位置,是最好不过的,因为它可以飘然远逝,无所凝滞。另外,上九还有一个优越之处,就是它无应于内,无牵无累,无所疑虑。居外处远和内无应系这两点,使上九在困窘该遁的时候能够无挂无碍,心志宽阔无比,绰绰有余(参见金景芳等:《周易全解》,246页。)。例如东汉末年,管宁因逃避战乱而寄居辽东,而后辽东地区内乱,管宁又早有预知而迁于北海。管宁一生安贫乐道,对于皇帝的征召一概辞而不受。他能预见乱事而避难,又能断绝一切而归隐,正是所谓“肥遁”。因此他能在世道衰微的局面下免于危难,保持清高的名节(参见朱高正:《易经白话例解》,205页。)。

可见,与下三爻不同,上三爻以其刚健之性,都能于遁退之时,毫不犹豫,毅然退避。当然,这种不同,与其自身的爻性及所处的环境不无关系。如宋人项安世说,《遁》卦“下三爻艮也,艮主于止,故为不往,为固志,为系遁。上三爻乾也,乾主施行,故为好遁,为嘉遁,为肥遁”(《周易玩辞》)。

但是人之所以为人,在于他有“忧”,在于他能发挥主观能动性。所以,处遁之时,虽然各人之际遇有别,但只要他们能在主体自身的修养和认知能力的提高方面下工夫,仍能收到同样好的效果。如初六有“遁尾”之“厉”。以阴处下卦之始,有此际遇,当不可免。但虽际遇不可免,人却可以知几察变,因而免之。所以爻辞有“勿用有攸往”之戒。自然,外卦之“好遁”、“嘉遁”、“肥遁”也无不与主体自身的修养和能力有关。如“好遁”之“吉”,就在于九四具备毅然割爱的毅力。九五之“嘉遁”也是其处中守正的结果。总之,处遁之时,人之能否顺时而遁,关键在于人自己是不是能做到三个字——“放得下”。放得下,就能遁而无闷。放不下,即使遁退,也不能安而处之。

19.4

在《周易》中,《遁》卦是集中讨论遁避的问题。但其他诸卦中也有一些内容是讲遁世无闷的。如《乾》初九讲“潜龙勿用”,《随》卦讲随时休息,《否》卦讲“独立不惧”等,都与“遁世无闷”有关。如《文言传》释《乾》初九“潜龙勿用”说:

初九曰:“潜龙勿用。”何谓也?子曰:“龙德而隐者也。不易手世,不成乎名,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

《乾》卦初九在一卦的最下位,以三才论之,尚在地下(三才:五上为天,三四为人,初二为地)。崔憬曰:“潜者,隐也。龙下隐地,潜德不彰。”(《周易集解》引)《淮南子·人间训》云:“‘潜龙勿用’者,言时之不可行也。”《易传》认为,处在这样的地位,遭遇这样的时候,有德的君子应当忍耐自强,操行坚定,不图虚名,隐居避世,安贫乐道,没有苦闷。如程颐所说:“守其道不随世而变,晦其行不求于时,有信自乐,见可而动,知难而避。”(《程氏易传》)应该说,这种思想也正是《遁》卦所要表达的思想。

再看《象传》对《小畜》卦所做的解释:

风行天上,小畜;君子以懿文德。

《小畜》卦下乾上巽,依《说卦传》,巽为风,乾为天,所以有风行天上之象。《九家易》说:“风者,天之命令也。令行天上,则是令未下行,畜而未下。”(《周易集解》引)因此乾乾君子要看准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势,“以懿文德”,即以柔畜刚,谦逊笃实,修养中正之德,积蓄用世之才,以期抱负得施,宏图得展。

再看《象传》注《大过》的话:

泽灭木,大过;君子以独立不惧,遁世无闷。

《彖传》解释《大过》卦辞“栋桡”说:“栋桡,本末弱也。”这一卦用屋宇将倾的形象说明君主昏匮无能,国家纲纪颓废,空虚破落的景象。《象传》认为,“栋桡之凶,不可以有辅也。”(《大过》九三之《象传》)因此,在这个时候,有德行的君子,不可以辅时为能事,而应该果断地顺时而退。如孔颖达所说:“君子于此衰难之时,卓而独立,不有畏惧,隐遁于世,而无忧闷也。”

再看《需》卦之《象传》:

云上于天,需;君子以饮食宴乐。

《需》卦下乾上坎,《序卦传》说:“物稚不可不养也,故受之以需。需者,饮食之道也。”何妥注曰:“需待时然后动也。”(《周易集解》引)朱熹亦云:“事之当需者,亦不容更有所为,但饮食宴乐,俟其自至而已,一有所为,则非需也。”(《周易本义》)可见,《需》卦的饮食宴乐有无为之象,这正是退养之意。

应该指出的是,《需》卦所谓的退养与先秦道家如庄子的思想是不一致的。庄子强调无为,强调齐物我,强调逍遥游。例如,他很欣赏齐国曲辕的那棵大树,“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以为柱则蠹,(无可所用,故能)其大蔽千牛……”庄子认为,人生在世,也应该像这棵大树一样,处无用与有用之间,以逃避匠人的刀斧,而保存自我,得其千年。与此不同,《周易》所强调的“遁世”是以“时止则止,时行则行”为准则的。它没有《庄子》书中的游世情调,而是非常类似于《中庸》所说的“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因此,“遁世无闷”的内在精神就是依时而动,独立不惧。

再看《否》卦之《象传》:

天地不交,否。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

“俭德”,即收敛自己的德行而不形于外。“辟难”即远避小人的谗谤陷害而不蹈于灾。用金景芳先生的话说,就是当天地不通、上下不交之时,君子应该有才不露,有德不显,有善不形,把自己隐藏起来,超然荣辱之外,不以仕禄为荣,反以仕禄为害,使别人发现不了自己。这也就是《论语》中孔子所主张的“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金景芳等:《周易全解》,114~115页。。

总之,《遁》卦讲退避,讲以退为守。这也是君子处乖违之时所应采取的通变之术。但《遁》卦之遁,并不纯粹是为了保身,或者说主要不是为了保身。而是为了洁身自好,积蓄力量,待时而动。换句话说,退恰恰是为了进。所以《彖传》强调“刚当位而应”和“与时行”。它表明,退避虽属用“柔”,但若没有当位有应之“刚”,也是无能用其“柔”的。从这个意义上说,“遁世无闷”也是乾刚与坤柔在君子身上的有机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