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帝国往事:国史经典选读(大学国学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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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论君道

(唐)吴兢

【导读】

本文选自《贞观政要》卷一《论君道》。

玄武门之变中,唐太宗李世民杀戮兄弟,逼迫父亲,夺取了帝位。太宗登基后,太子一党的残余势力尚流窜于民间,密谋卷土重来。贞观初年距离隋末内战未远,旧贵族、庶民人心不附。在北方,突厥不断骚扰新生的帝国,甚至准备勾结心怀不满的反叛者。隋朝的历史证明,在安定未久的帝国中,时局的风险极易演变为失控的危机。因此在朝廷上,太宗尽力谋求与贵族共治,而非坚持君主的独裁地位。在国政上, 他放弃了开拓政策,倾向于与民生息,极力避免激起不满和骚乱。太宗十分理解时间对君主更加有利,因此努力避免统治的风险。这种现实、克制、妥协的政治风格在贞观初年尤其明显。利用和平的机会,太宗罢黜了内战时期桀骜不驯的功勋军人,努力建立官僚统治。在长期和平的帝国里,政治反对派也被迫偃旗息鼓,放弃了反抗。贞观中叶以后,地位渐渐巩固的唐太宗行事专断,与隋炀帝颇为相似。他在国内大兴土木,营建宫室;对高丽、突厥发动浩大的远征。太宗的举动引起了官员们的批评和抗议,一些高级官员甚至以前代隋炀帝的先例警告他。太宗以为这些警告过甚其词,至少他以为自己的处境比隋炀帝更有利。隋炀帝营建东都洛阳、开凿运河的努力造就了统一的帝国,这一遗产已经被唐代君主继承。隋末的内战毁灭了北朝数代以来最有政治野心的贵族,但依然留下足以为新帝国服务的优秀官员、军人。贞观年间的和平与其归功于太宗的治理,不如说是几个世纪来政治、社会发展的自然结果。

贞观初,太宗谓侍臣曰:“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啖:吃。割股啖腹即割下大腿的肉填肚子],腹饱而身毙。若安天下, 必须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乱者。朕每思伤其身者不在外物,皆由嗜欲以成其祸。若耽嗜滋味,玩悦声色, 所欲既多,所损亦大,既妨政事,又扰生民。且复出一非理之言,万姓为之解体,怨既作[怨既作:怨声载道],离叛亦兴。朕每思此,不敢纵逸。”谏议大夫魏徵对曰:“古者圣哲之主,皆亦近取诸身, 故能远体诸物。昔楚聘詹何[詹何:人名,春秋时期楚国人3],问其治国之要,詹何对以修身之术。楚王又问治国何如,詹何曰: ‘未闻身治而国乱者。’ 陛下所明,实同古义。”

贞观二年,太宗问魏徵曰:“何谓为明君暗君?”徵曰: “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诗》云: ‘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刍荛:砍柴的人]。’昔唐、虞之理[理:即“治”,避唐高宗李治讳,这样的用法下文还有],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是以圣无不照,故共、鲧之徒[共、鲧:共即共工,鲧即禹的父亲],不能塞也; 靖言庸回[靖言庸回:靖言是指恭顺的话,庸回是指凡庸邪僻的行为],不能惑也。秦二世则隐藏其身,捐隔疏贱而偏信赵高,及天下溃叛,不得闻也。梁武帝偏信朱异,而侯景举兵向阙,竟不得知也[梁武帝:姓萧名衍。建梁政权。朱异:梁大臣,曾建议梁武帝收纳侯景。侯景举兵向阙:侯景原为东魏臣,归梁,后起兵反叛。阙, 宫殿]。隋炀帝偏信虞世基,而诸贼攻城剽邑,亦不得知也。是故人君兼听纳下,则贵臣不得壅蔽,而下情必得上通也。”太宗甚善其言。

贞观十年,太宗谓侍臣曰:“帝王之业,草创与守成孰难?”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对曰:“天地草昧,群雄竞起,攻破乃降,战胜乃克。由此言之,草创为难。”魏徵对曰:“帝王之起,必承衰乱,覆彼昏狡,百姓乐推,四海归命,天授人与, 乃不为难。然既得之后,志趣骄逸,百姓欲静而徭役不休,百姓凋残而侈务不息。国之衰弊,恒由此起。以斯而言,守成则难。”太宗曰:“玄龄昔从我定天下,备尝艰苦,出万死而遇一生,所以见草创之难也。魏徵与我安天下,虑生骄逸之端,必践危亡之地,所以见守成之难也。今草创之难既已往矣,守成之难者,当思与公等慎之。”

…………

是月,征又上疏曰: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理,臣虽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人君当神器之重[神器:指帝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 永保无疆之休。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者也。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忧而道著[殷忧:非常忧虑],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者盖寡,岂取之易而守之难乎?昔取之而有余,今守之而不足,何也?夫在殷忧,必竭诚以待下;既得志,则纵情以傲物。竭诚则胡越为一体[胡越:古代少数民族胡在北,越在南,胡越一体指相差很远的人也能团结一致],傲物则骨肉为行路。虽董之以严刑[董:监督],震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车朽索[朽索:朽烂的、不结实的缰绳,奔车朽索指危险可惧],其可忽乎!

君人者,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盘游:打猎。三驱:用商汤网开一面典故,围合三面],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想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总此十思,弘兹九德[九德:《虞书》言行有九德:“宽而栗,柔而立,怨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 ],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争驰,君臣无事,可以尽豫游之乐, 可以养松、乔之寿[松、乔:赤松、王乔,传说中长寿的人],鸣琴垂拱[垂拱:大家言垂拱而治,垂衣拱手使天下太平,意即无为而治。],不言而化。何必劳神苦思,代下司职,役聪明之耳目,亏无为之大道哉!

太宗手诏答曰:

省频抗表[省频抗表:看了你频频的上书],诚极忠款,言穷切至。披览忘倦,每达宵分,非公体国情深,启沃义重,岂能示以良图,匡其不及。朕闻晋武帝自平吴已后,务在骄奢,不复留心治政。何曾退朝谓其子劭曰:“吾每见主上不论经国远图,但说平生常语,此非贻厥子孙者,尔身犹可以免。”指诸孙曰:“此等必遇乱死。” 及孙绥[绥:何曾的孙子何绥,晋武帝之后,政局大乱,何绥被东海王司马越所杀],果为淫刑所戮。前史美之,以为明于先见。朕意不然,谓曾之不忠其罪大矣。夫为人臣,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所以共为治也。曾位极台司[台司:三公,位极台司指位高权重], 名器崇重,当直辞正谏,论道佐时。今乃退有后言,进无廷诤,以为明智,不亦谬乎!危而不持,焉用彼相?公之所陈, 朕闻过矣。当置之几案,事等韦、弦[韦:柔皮。弦:弓弦。古人曾有性急者佩韦、性缓者佩弦以自醒]。必望收彼桑榆,期之岁暮,不使康哉良哉,独美于往日,若鱼若水[康哉良哉:舜时有贤臣皋陶,有歌曰:“股肱良哉,庶事康哉!”若鱼若水:用刘备得诸葛亮典故],遂爽于当今。迟复嘉谋,犯而无隐[犯而无隐:宁可冒犯,也不隐瞒]。朕将虚襟静志,敬伫德音。贞观十五年,太宗谓侍臣曰:“守天下难易?”侍中魏徵对曰:“甚难。”太宗曰:“任贤能、受谏诤,即可。何谓为难?” 征曰:“观自古帝王,在于忧危之间,则任贤受谏。及至安乐, 必怀宽怠,言事者惟令兢惧,日陵月替,以至危亡。圣人所以居安思危,正为此也。安而能惧,岂不为难? ”

【延伸阅读】

唐太宗论隋炀帝戊子,上谓侍臣曰:“朕观《隋炀帝集》,文辞奥博,亦知是尧、舜而非桀、纣,然行事何其反也!”魏徵对曰:“人君虽圣哲,犹当虚己以受人,故智者献其谋,勇者竭其力。炀帝恃其俊才,骄矜自用,故口诵尧、舜之言而身为桀、纣之行,曾不自知,以至覆亡也。”上曰:“前事不远,吾属之师也!”

——— (北宋)司马光等:《资治通鉴》卷一九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