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新国学(第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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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試論陳寶箴詩歌創作的宗宋傾向(3)

陳寶箴一生心繫國家民瘼,極其憤恨朝政腐敗,痛斥那些貪官污吏干政害民的不法行為,如《蠅》一詩諷刺貪官污吏蠅營狗苟的醜態,寫來惟妙惟肖,入木三分:“爾適從何來?儼然口鼻具。惟知染鼎饞,了無撲殺懼。引繩誇技能,撚髭習喜怒。遠慕虞舜膻,撲緣同蟻附。豈解點文字,唯足汗練素。燕寢避清香,逐臭健為騖。雞肋蒙棄餘,哺啜足饜飫。胡為呼其群,營營竊非據。晨雞猶未鳴,夢飛已達曙。驅除得良方,沈檀雀尾炷。庶幾一安枕,酣眠曉無寤。清夢度江關,關卒算錢布。蔽日障陰霾,橫江起煙霧。群舟擁鵝鸛,輸徵守程度。色市既未解,算緡豈足顧。木屑與釘頭,吏有大盈庫。乃知天壤間,實繁蠅與蠹。”此詩猶有黃庭堅手書後蜀主孟昶“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一語的遺意,更切近黃庭堅《蟻蝶圖》詩的命意,《蟻蝶圖》詩曰:“蝴蝶雙飛得意,偶然畢命網羅。群蟻爭數墜翼,策勳歸去南柯。”相較而言,陳詩更善於利用五言長篇的鋪排優勢,鋒芒畢露,將官場黑暗作了極其完整的揭露,官場上下到處都是“蠅”、“蠹”的官吏,不學無術,心無是非,尸位素餐,只知一味投機鑽營,居然對正義和死亡沒有一絲恐懼。雖然,他想到了驅除蠅、蠹的良方,燃起“沈檀雀尾炷”,可以清靜入睡,但是,對於官場上的“蠅”、“蠹”卻束手無策。最後,他僅能舉出東晉陶侃這樣清官典型,期望官吏通過道德自律以達到官場的清廉。據史載,陶侃清廉剛正,愛民如子,曾將造船時廢棄的木屑、釘頭積攢下來,以備不時之需,傳為佳話,惜乎現實生活中這樣的好官實在太少了。因此,陳寶箴《漢文帝臺》説出了自己黽勉而為的決心:

不見歌風泗上臺,北藩重駕起崔嵬。江山兩漢蒙遺業,城闕三秦吊劫灰。村笛晚風楊柳舞,斷垣疏雨草花開。尚奉布澤乘時令,蠲賜頻聞詔旨來。

自古名臣的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不留下一絲絲功績的痕跡,相比之下,自己為官一方,顯得異常渺小,但在朝廷的關愛下,依然可以為本地百姓造福。僅這一點就足以令百姓的生活重現生機,有這樣一幅美麗的畫面可以為證:村笛在晚風中悠揚吹起,楊柳為之起舞,斷垣邊的草花在一陣疏雨過後漸次綻開。這一政治理念在給摯友出征而作的《易笏山出都將為從軍之行作長歌以送之》中也有生動的體現。

陳寶箴對於社會上出現任何新氣象都深感欣慰,每當他見到英俊後輩的湧現,總是歡欣滿懷,尤其是他在任湖南巡撫期間,他的《長沙秋興用杜韻八首》賡和杜甫《秋興八首》,其中有若干句子一改杜詩的悲愴基調,詠出“水闊魚龍爭落照,風高鷹隼突曾陰”、“麟閣嵯峨第一功,如雲材武出湘中,喜看金紫蒙殊澤,漸沈衣冠易古風”,表達了他欲為湖南造就英才、轉變風氣的豪情。他曾以官資興辦實業,開創湖南近代工商業體系,具體實施西法,分寸掌握恰到妙處,故陳三立《崝廬記》説:“初,吾父為湖南巡撫,痛腐敗無以為國,方深觀三代教育理人之原,頗采泰西富强所已效相表裏者,放行其法。”范當世《故湖南巡撫義甯陳公墓誌銘》也説:“上擢公湖南巡撫,公益若茹痛而之官。以湖南號天下勝兵處,而民智尤塞,遏絶西法,至不通電杆,於是舉李公(鴻章)及湖廣總督張公(之洞)所已償為及為之而實不至、或並不得為者,窮昕夕討論,次第而畢行之。”他以三代學術為吸收西學的根本,不盲目推行西學,仿效李鴻章、張之洞的作法,側重於實施西學中政治思想、制度、學説等“裏”的方面與器物製造工藝等“表”的方面相一致、同時在現實世界裏獲得成功的元素,因而,湖南新政别具一番氣象。《酬蓀畡見貽石山》一詩是欣聞宜陽銀礦順利出礦時寫下的:

匡廬五老饒鄉思,真面何人寫照來?混沌鑿開猶有魄,媧皇煉後未全灰。虎丘夜氣今誰識?魚浦軍屯古所衷。此日濟時須楚寶,看君滿載萬艘回。

關於這首詩的本事,郭則沄《十朝詩乘》説:“陳右銘中丞撫湘日,嘗以官帑創辟宜陽銀礦,任其事者為廖蓀畡學博潤鴻。……右銘《酬蓀畡見貽石山》詩云云。石山即常寧礦廠所獲也。王湘綺贈蓀畡詩有云:‘誰知百萬銀鉛湧,盡道中丞計畫寬。’則當時亦頗有異論。”在保守勢力强大的湖南,所謂“異論”自然是所在難免的了,但是,作者將常甯礦廠所獲的“石山”視作一方瑰寶,表達了多重感情:首先,這方石山的形狀就像是家鄉廬山五老峰一般,面目逼真,可愛可親,觸發了人内心的鄉思;其次,這些礦產凝聚了天地初開的精氣,是女媧補天的遺存,古往今來名人都賴以建立不朽的功業,此次湖南首次開礦終於能盡其所用了;第三,這些礦產是“濟世”之寶,湖南在自强運動中能以自己的力量開辦實業,為國家、為民族作出了輝煌貢獻,衷心希望這一良好的開局能保持興旺發達的態勢繼續發展下去。

陳寶箴從宦多年,總也抹不去“倦遊”、“驚鷗”之感。他第一次入曾國藩幕,從家鄉出發,道出吳城,渡過鄱陽湖,前往曾國藩江南幕府求仕。在這一路上,他對於自己的内心進行了深刻的反省,這一心路歷程很值得回味。《吳城舟中寄酬李芋仙》是在途中寫給友人李芋仙的:

執手流連百感生,哪堪相見復長征。感君獨立蒼茫意,繫我江天縹渺情。繾綣陳遵留尺牘,消磨李白在詩名。銀箏玉笛清樽酒,一舸煙波載蘿行。

相逢冠劍走風塵,十載論交老更親。詩有仙心宜不死,天生風骨合長貧。本來温飽非吾輩,未必浮沉累此身。官職聲名聊復爾,秋風容易長魚蓴。

同樣是寫給李芋仙的詩,與前引《入都過章門,李君芋仙出莊少甫畫松見贈,並與曾君佑卿、朱君萍洲各綴詩為别,答題二絶句》相比,當年那股豪氣已經消磨殆盡,行走江湖的倦意深深地刻在他的臉上,官職大名聲盛,掩不住家鄉鱸魚、蓴菜之美。顯然,雖尚未入仕,而歸隱田園之志已漸漸萌生心頭了。而《蕪湖阻風》一詩又流露出一絲絲悔意來了:“乾坤何事噫無窮,又往江湖一月中。遲我征帆渾不訝,出山原覺大匆匆。江空夜迥月輪高,濁酒荒涼醉亦豪。酣寢不知風浪險,空勞澎湃作擎濤。”這一首詩是寫在出發一個月後返躬其身,深感此次求仕雖是為了乾坤的安定,但終覺“太匆匆”,於自己行止出處考慮欠周詳,因而寢食難安。

在他的詩歌當中,《平遠寓舍題壁》一詩特别值得一提。這首詩吟詠自己在入仕過程,感受到了個性被社會慢慢馴服、漸漸泯滅的具體而微的内心變化,發出身不由己的感歎:

把酒臨秋一愴神,九州鴻雪付風塵。漫言管樂平生志,已負巢由現在身。去日聲華成舊夢,異鄉山水亦前因。莫驚鱗爪拏雲去,龍性如今已漸馴。

儒家“修齊治平”的理想長期被後人奉為不二的行動指南,成為後世儒者的“宏大叙事”,甚少有人反省作為個體的人在行動過程中的親身感受。當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此時此刻正經歷著“國家”與“個體”、“出仕”與“歸隱”、“異鄉”與“家鄉”、“煩惱”與“恬適”的心理焦慮時候,已是退行無路,龍性漸馴了。

這一矛盾心理和人格焦慮終其一生未曾停止過,以至他在六十生日那天遁入山中避壽,作《寓感》詩六章,其中第一首曰:

羲和驅急景,六轡無時休。朱明變春暘,欻然驚已秋。人生百年内,蹙蹙欲何求?瑤池宴穆王,蛺蝶為莊周。邯鄲一炊黍,赫赫公與侯。形骸託逆旅,過眼若雲浮。曠攬躡五嶽,渺然小九州。鴻荒復幾時,逝者皆蜉蝣。乘化無盡期,萬世同一漚。

通篇皆是“看透”的冷峻與靜穆,與《尉池縣晚泊》所表達的如履薄冰甚至“百無一用”的道德恐懼感的在内在精神上是高度一致的,因而通觀《寓感》其餘五章,又依稀可以見出其中的儒家入世情懷和尊崇氣節的修養功夫。無疑,陳寶箴的内心世界是豐富的,擁有足夠的精神資源和道德智慧來調適這一人格焦慮。黃庭堅贊賞北宋大儒周敦頤:“人品甚高,胸中灑落如光風霽月,好讀書,雅意林壑。”(《濂溪詩并序》)在陳寶箴的心中,家鄉山水林壑的風物之美,足以移心志,慰心靈,《歸田酬唱》所錄其長篇歌行就有“修江繞城清且漣,月落江空夜放船。有時鄉夢墮江水,振衣脱帽南崖巔”的句子,《梵餘小草》所錄絶句也説:“除耽詩酒都無癖,酷愛松雲别有天。”這些美景正是他聊以消解仕宦之累、澆胸中快壘的安慰劑,“送君歸去三歎息,宦成至樂還鄉國”,最終還是要回歸故鄉的。

他的一組廬山詩最能體現這心中的嚮往,就像黃庭堅將家鄉修水雙井視作心中永遠的懷想一樣,黃庭堅詩有以雙井題詠者,如《雙井茶送子瞻》、《又戲為雙井解嘲》、《答黃冕仲索煎雙井並簡揚休》,有以雙井入詩者,如《清心院雙清軒》“潺湲枕底催鄉夢,雙井溪頭有舊廬”之句,《張大同寫予真請自贊》“韜光匿名,將在雙井”之句。如《陟廬山頂曠然有高世之想舉酒作歌》一詩的題目就足以一新耳目了:

秋風吹客廬山巔,山上白雲垂玉涎。坳堂杯水覆彭蠡,襟袖拂拂生雲煙。乾坤莽蕩不可極,仰視蒼蒼非正色。中有仙人來帝旁,駕鶴驂欒似相識。招我以翱遊,期我奮羽翼。洪荒未辟豈有君,十二萬年馳瞬息。人與蚊蠅同撲緣,榮悴何曾置胸臆?左挹香爐峰,右把金芙蓉,五老箕踞何龍鍾。此山仙靈所窟宅,不與七十二君同。俯仰感北極,歌呼動南溟。鯤鵬鳩鶯皆吾群,堯舜事業等浮雲。下山大笑且沉醉,澆我胸中丘壑之嶙峋!

這裏,陳寶箴將自己想像成大詩人李白,在廬山之巔且歌且舞,縱情大笑。天風入懷,濯盡俗念,昔日莊子筆下的鯤鵬曾是李白詩中理想的化身,此時也如同鳩鶯一般,自然也就忘懷人間機心,鄙視堯舜事業了。又如,《實甫有和詩迭韻酬之》更直接道出心中所想:“遠載山泉千里外,勝流高致使人思。罌瓶瀉口沖寒色,壘塊澆胸洗惡詩。三峽遊蹤如昨夢,一瓢陋巷本吾師。芒鞋素便青峰下,始是波瀾不起時。”光緒十八年(1892)春、夏之交,陳寶箴任湖北臬臺,同時,陳三立在湖廣總督張之洞幕中,曾與易順鼎、梁鼎芬、范錯、羅運崍等幕友,遊覽廬山一月,寓於易順鼎建在廬山三峽澗旁的讀書樓——“琴志樓”。易順鼎從廬山捎來清泉,敬獻給陳寶箴。陳寶箴離開故鄉太久了,對故鄉山水的神往似乎成了心靈的安頓之所,在這一瞬間找回了失落已久的儒學精髓和人生樂趣,滌濯久處宦場的惡俗,為日後歸隱西山,吟出“四望渺然人獨立,天風為我洗塵衣”的灑然自得鋪下了基調。陳寶箴品啜著故鄉甘泉,不禁悠然遐想,數度與易順鼎和詩往還,《謝易實甫贈廬山泉》言:

廿年不踐匡廬徑,讀畫因君繫夢思。餉我新泉分瀑布,瀹將春茗助敲詩。清流合讓支筇客,辟地須尋面壁師。安得草堂容設榻,一甌睡足日高起。

陳寶箴的這幾首廬山詩,出於黃庭堅《謝黃從善司業寄惠山泉》一詩的風神,黃詩曰:“錫谷寒泉橢石俱,並得新詩尾書。急呼烹鼎供茗事,晴江急雨看跳珠。是功與世滌膻腴,令我屢空常晏如。安得左轓清潁尾,風爐煮餅卧西湖。”黃詩著意於以山泉烹茗,欣賞煮茶的種種樂趣,洗滌心中的俗世絏縲,皆是眼前所見之景。而陳詩則與世無涉,山泉烹茶充滿了野趣,頗佐詩思,令人悠悠夢回廬山,芒鞋支筇,悠遊自在,既可觀賞飛瀑,又能探訪禪師,全詩儘是想像之辭,風懷畢現。兩者都吟出了意欲遠離官場的嚮往,真令人諷詠入懷,咀嚼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