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新国学(第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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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水經注》引《詩》考論(1)

楊化坤

《水經注》是北魏酈道元為注《水經》而撰寫的一部地理著作。書中詳細記錄了中國大大小小的河流一千二百五十餘條,以及周邊關塞郡縣的歷史遺跡和民俗傳説等,内容極為豐富,歷來以極高的學術價值和文學價值為人稱道。清陳運溶《荊州記序》云:“酈注精博,集六朝地志之大成。”王謨《漢唐地理書》,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379頁。錢鍾書在《管錐編》中説:“酈書刻畫景物佳處,足幷吳均《與朱元思書》而下啓柳宗元諸遊記。”錢鍾書《管錐編》,北京:中華書局,1970年版,第539頁。可見《水經注》在學術史及文學史之地位。

此外,《水經注》還徵引群書,一方面為其論述提供依據,同時也因引書中含有大量的詩賦等文學作品,從而客觀上增强了其文學性。據馬念祖《水經注等八種古籍引用書目彙編》統計,共計三百七十五種,鄭德坤《水經注引書考》錄為四百三十五種。較完備的為陳橋驛《水經注研究二集·文獻錄》,共四百八十種。其中徵引《詩經》部分(以下簡稱引《詩》),《水經注研究二集·文獻錄》收錄二十三條,鮑遠航博士論文《水經注文獻學文學研究》在此基礎上增加十一條,共三十四條。而據筆者統計,明確為徵引《詩經》者共五十一條(四十三首),包括《國風》三十條(二十五首),《小雅》八條(七首),《大雅》十條(七首),《魯頌》三條(二首)。另有兩條今本《毛詩》未錄,是否為《詩經》尚難確定。上述引《詩》中,引出具體《詩經》章句且與今本《毛詩》相同者和只徵引《詩經》篇名者共三十一條,與今本《毛詩》有異及今本《毛詩》未錄者共二十二條。以下筆者從後種情况出發,考校引《詩》異文,分析其成因,幷聯繫《水經注》撰寫時《詩經》學的發展特點,探討《詩經》的傳播狀况。文中所列《水經注》原文均出自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版王國維《水經注校》(括弧内“王”指王國維),《毛詩》原文出自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年版《毛詩正義》,幷參考江蘇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楊守敬等人《水經注疏》,具體頁數不一一標注。同時為求引《詩》的完整性和為相關研究提供便利,筆者亦將《水經注》引《詩》與今本《毛詩》相同及只引《詩經》篇名之條目以表格的形式一幷列出,附於文後。

一、引《詩》與今本《毛詩》有異條目考校

卷四:

1.故有莘邑矣,為大姒之國。《詩》云:“在郃之陽,在渭之涘。”又曰:“纘女維莘,長子維行。”謂此也。

按:《大雅·大明》篇。今本《毛詩》作“在洽之陽”。鄭《箋》:“應劭云‘在郃之陽’。”孔穎達《毛詩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540頁。《説文解字》“郃”字下亦引作“在郃之陽”許慎《説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132頁。王先謙云:“馬瑞辰云:‘郃’,古省作‘合’。段玉裁云:‘合’者,水名,《毛詩》本作‘在合之陽’,秦漢間乃製‘郃’字耳。”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829頁。

卷六:

2.故詩人以為激揚之水,言“不能流移束薪”耳。

按:《唐風·揚之水》篇。今本《毛詩》無此句。熊會貞云:“《王風》、《唐風》並有《揚之水》篇。《王風·揚之水》,‘不流束薪’,鄭《箋》‘激揚之水,至湍迅而不能流移束薪’。酈氏本用《唐風》而忽引《王風·箋》説,當是記憶之誤。”楊守敬《水經注疏》,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579頁。筆者按:《鄭風》亦有《揚之水》篇,而此條為《涑水注》所引,涑水在今山西省,“唐”地亦在山西省,而“鄭”地則在今河南省,故引《詩》應為《唐風》,熊會貞説是。

卷七:

3.濟水又東徑敖山北,《詩》所謂“薄狩於敖”者也。

按:《小雅·車攻》篇。今本《毛詩》作“搏獸於敖”。熊會貞云:“《初學記》、《後漢書·安帝紀·注》引《詩》皆作‘薄狩’,與此同。又《文選·東京賦》薛注引《詩》‘薄獸於敖’,蓋音近通用。”楊守敬《水經注疏》,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653頁。段玉裁亦云作“薄狩”戴震等《清人詩説四種(含《毛鄭詩考證》、《詩經小學》、《詩經補考》、《毛詩鄭箋改字説),武漢: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67頁。

卷八:

4.濮渠又東徑須城北,《衛詩》云“思須與曹”也。

按:《邶風·泉水》篇。今本《毛詩》作“思須與漕”,《水經注疏》亦作“漕”。毛《傳》曰:“須、漕,衛邑也。”孔穎達《毛詩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00頁。《漢書·地理志》:“齊桓公帥諸侯伐狄,更封衛於河南曹楚丘。”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314頁。

5.又東徑景山東,《衛詩》所謂“景山與京”者也。

按:《鄘風·定之方中》篇。今本《毛詩》列於《鄘風》中。

6.故《春秋》稱邢遷如歸,《衛國志》云即《詩》所謂“升彼墟矣,以望楚矣。望楚與堂,景山與京”。

按:《鄘風·定之方中》篇。今本《毛詩》作“升彼虛矣”,《水經注疏》作“虛”。鄭《箋》云:“虛,起居反,本或作‘墟’。”孔穎達《毛詩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15頁。《説文解字》:墟,篆作“虛。”許慎《説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61頁。

卷九:

7.《竹書紀年》曰:周武王率西矣(王校為“西夷”)諸侯伐殷,敗於坶野。《詩》所謂“坶野洋洋,檀車煌煌”者也。

按:《大雅·大明》篇。今本《毛詩》作“牧野洋洋”。楊守敬云:“《説文》作‘坶’。《玉篇》‘坶’云:古文《尚書》作‘坶’;《詩·大明·箋·釋文》,‘坶’音‘牧’。《疏》云:《牧誓》及《書·序》皆作‘牧’,《禮記》及此作‘坶’,古字耳。是《書》、《詩》、《禮》本皆作‘坶’,至唐初,‘坶’、‘牧’始錯出,今又一概作‘牧’,俱後人改。”楊守敬《水經注疏》,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815頁。

8.《詩》所謂“徒殆野王道,傾蓋上黨關。”即此山矣。

按:此為五言對句,今本《毛詩》未見,恐非《詩》句。楊守敬云:“不言何人詩,今無考,‘詩’上當有脱字。”楊守敬《水經注疏》,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830頁。

9.故《衛詩》曰:“我思肥泉,茲之永歎。”

按:《邶風·泉水》篇。今本《毛詩》列於《邶風》中。

10.《博物志》謂之澳水,《詩》云:“瞻彼淇澳,菉(王校為“綠”)竹猗猗”。毛云:“菉,王芻也;竹,編竹也。”

按:《衛風·淇奧》篇。今《毛詩》作“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毛《傳》:“‘綠’,王芻也;‘竹’,編竹也。”並云:“‘綠竹’並如字,《爾雅》作‘菉’。”孔穎達《毛詩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26頁。《説文解字》“菉”字下引《詩》曰:“菉竹猗猗”。許慎《説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26頁。戴震云:“《禮記·大學》篇引此作‘菉’。”戴震等,《清人詩説四種》(含《毛鄭詩考證》、《詩經小學》、《詩經補考》、《毛詩鄭箋改字説),武漢: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3頁。

卷一二:

11.聖水又東南徑韓城東,《詩·韓奕》章曰:“溥彼韓城,燕師所完,王錫韓侯,其追其貊,奄受北國。”

按:《大雅·韓奕》篇。今本《毛詩》“燕師所完”後有“以先祖受命,因時百蠻”句。

卷一三:

12.生製猛獸,即《詩》所謂“袒裼暴虎,獻於公所”也。

按:《鄭風·大叔於田》篇。今本《毛詩》作“襢裼暴虎”。鄭《箋》:“‘襢’本又作‘袒’”孔穎達《毛詩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62頁。段玉裁云:“多作‘襢’,作‘袒’非正字。”段玉裁《説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71頁。又,《説文解字》“膳”字下引作“膳裼暴虎”許慎《説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88頁。

卷一六:

13.周太王去邠,度渠逾梁上,止岐下,故《詩》云:“民之初生,自土漆沮(王校為‘沮漆’)。”又曰:“率西水滸,至於岐下。”

按:《大雅·綿》篇。今本《毛詩》作“自土沮漆”,《水經注疏》作“沮漆”。《毛詩正義·小雅·吉日》:“漆沮之從,天子之所。”孔穎達《毛詩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68頁。《文選》卷四九干寶《晋紀總論》引《詩》曰:“帥西水滸,至於岐下。”李善注云:“《毛詩·大雅》文,鄭玄曰:‘循西水涯,漆沮側也。謂亶父避狄,循漆沮之水,而至岐下。’”蕭統《文選》,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691頁。

卷一七:

14.其鄉居悉以板蓋屋,《詩》所謂“西戎板屋”也。

按:《秦風·小戎》篇。今本《毛詩》作“在其板屋”,《水經注疏》作“毛公所謂‘西戎板屋’也”。毛《傳》云:“西戎板屋”孔穎達《毛詩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235頁。

卷一八:

15.舊邰城也,後稷之封邑也,即《詩》所謂“有邰家室”也。

按:《大雅·生民》篇。今本《毛詩》作“即有邰家室”,《水經注疏》作“《詩》所謂‘即有邰家室’也”。王先謙云:“《呂覽·辯士》篇注:《詩》云:‘實穎實栗,有邰家室’。明魯、毛文同,惟無‘即’字。《説文》、《史記·周本紀·索引》引,亦無‘即’字。”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881頁。

卷二二:

16.今雖不能,然諒亦非謬,《詩》所謂“東有圃草”也。

按:《小雅·車攻》篇。今本《毛詩》作“東有甫草”。熊會貞云:“《文選·東京賦·注》及《後漢書·班固傳·注》幷引《韓詩》作‘東有圃草’,《毛詩》作‘甫草’,‘圃’、‘甫’古字通。”楊守敬《水經注疏》,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871頁。戴震云:“‘圃’、‘甫’通。”戴震等,《清人詩説四種》(含《毛鄭詩考證》、《詩經小學》、《詩經補考》、《毛詩鄭箋改字説》),武漢: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37頁。王先謙亦云:“三家‘甫’作‘圃’。”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622頁。

17.太姬好祭祀,故《詩》所謂“坎其擊皷,宛丘之下”。

按:《陳風·宛丘》篇。今本《毛詩》作“坎其擊鼓”,《水經注疏》作“鼓”。《漢石經集存·魯詩》之《小雅·鼓鐘》:“‘鼓’作‘皷’。”馬衡《漢石經集存》,北京:科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10頁《康熙字典》:“皷,《正字通》:俗‘鼓’字。”張玉書、陳廷敬等《新修康熙字典》,上海:上海書店,1988年版,第1172頁。

卷二四:

18.水又西南流,徑徂徠山西,山多松柏,《詩》所謂“岨崍之松”也。

按:《魯頌·閟宮》篇。今本《毛詩》作“徂來之松”,《水經注疏》作“徂徠”。毛《傳》:“徂徠,山也。”孔穎達《毛詩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782頁。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亦引作“徂徠”,幷云:“《唐石經》‘來’作‘徠’。”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087頁。

卷二五:

19.名曰畫門,《詩》所謂“保其鳧嶧”者也。

按:《魯頌·閟宮》篇。今本《毛詩》作“保有鳧繹”,《水經注疏》作“保有鳧嶧”。鄭《箋》云:“‘繹’音‘義’,一音‘夕’字,又作‘嶧’,同山名也。”孔穎達《毛詩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781頁。熊會貞云:“‘嶧’作‘繹’,《釋文》‘繹’又作‘嶧’,《初學記》八引《詩》作‘嶧’。”楊守敬《水經注疏》,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117頁。王先謙云:“魯‘繹’作‘嶧’。”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086頁。

卷二六:

20.營丘者,山名也。《詩》所謂“子之營兮,遭我乎峱之間兮”……《毛詩》、《鄭注》,幷無“營”字,瓚以為非,近之。

按:《齊風·還》篇。今本《毛詩》作“子之還兮”。《漢書·地理志》引《齊詩》曰:“子之營兮,遭我乎嶩之間兮。”顔師古注云:“齊《國風·營》詩之辭也。《毛詩》作‘還’,《齊詩》作‘營’。之,往也。‘嶩’,山名也,字或作‘峱’,亦作‘巎’。”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323頁。王先謙亦云:“齊‘還’作‘營’字。”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376頁。

卷三四:

21.地險流急,故其性亦隘。《詩》云:“惟嶽降神,生甫及申。”

按:《大雅·嵩高》篇。今本《毛詩》作“維嶽降神”。《漢石經集存·魯詩》:“‘維’作‘惟’。”馬衡《漢石經集存》,北京:科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14頁。陳橋樅云:“《釋文》引《韓詩》云:‘維,念也。’此順《毛詩》之文。《毛詩》‘維’字,三家皆作‘惟’。”陳橋樅《三家詩遺説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717頁。

卷三六:

22.光武時,移至東山之上,遂爾易號。《傳》曰:“止戈為武”,《詩》曰:“高平曰陵”,於是名焉。

按:今本《毛詩》無此句。《後漢書·郡國志》劉昭注引《武陵先賢傳》曰:“《傳》曰‘止戈為武,高平曰陵。’”范曄《後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3484頁。檢今本《左傳》,並無“高平曰陵”,疑為行文之誤。祝穆《方輿勝覽》曰:“《傳》曰‘止戈為武’,《詩》注‘高平曰陵。’”祝穆《方輿勝覽》,北京:中國書店,1993年版,第291頁。據此可知“高平曰陵”恐非《詩》句,而為後人訓詁《詩經》用語,如《爾雅》之“大陸曰阿”、“大阜曰陵”等,皆同。楊守敬云:“《文選·長楊賦·注》引《韓詩》章句‘四平曰陵’,當即此所陳,而‘四’為‘高’之誤。”楊守敬《水經注疏》,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971頁。,此説恐非是。

二、引《詩》異文成因

引《詩》與今本《毛詩》有異者達二十條之多,其原因是多種多樣的,除歷代傳抄刊刻形成的錯誤之外,歸納起來,主要為以下兩點:

(一)因漢字的特點而致異。

首先,《詩經》產生的年代久遠,且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漢字的使用極不固定,加之數量有限,兩個字通用或一個字被假借為另一個字,抑或在本字基礎上產生新的漢字都是很常見的。此外就《毛詩》而言,由於其為古文經,用篆書寫成,而漢代通行文字為隸書。同一學派之内為了便於傳承,必須由篆書變為隸書,因而勢必導致異體字的產生。這一點,我們可以總稱為因古代漢字的基本特點而致異。而這一方面又包括以下幾種情況:因通假字而致異;因古今字而致異;因異體字和俗體字而致異。

1.因通假字而致異。此種情況在引《詩》中計有二例:“坶”之於“牧”;“郃”之於“洽”。坶,《説文》:“朝歌南七十里也。《周書》:‘武王與紂戰於坶野。’”牧,《説文》:“養牛人也。”據此,‘坶’應為本字,後‘牧’被假借代替‘坶’字,正如楊守敬所云:“是《書》、《詩》、《禮》本皆作‘坶’,至唐初,‘坶’、‘牧’始錯出,今又一概作‘牧’,俱後人改。”郃,《説文》:“左馮翊郃陽縣,《詩》曰:‘在郃之陽’。”洽,《説文》:“霑也。”可知在表示地名時應為“郃”,“洽”則為動詞表浸濕,後被借用代替“郃”,

2.因古今字而致異。這種情況在引《詩》中亦有二例:“曹”之於“漕”;“墟”之於“虛”。曹,《説文》:“獄之兩曹也,在廷東。”漕,《説文》:“水轉轂也。一曰人之所乘及船也。”“曹”為“漕”之古字,且“曹”本為地名,符合《詩經》原意,而作“漕”則可能為後人的篡改。虛,《説文》:“大丘也。”段玉裁注云:“‘虛’者,今之‘墟’字。”可知“虛”為“墟”古字,因“虛”後引申為空虛,則另造一“墟”字表示“大丘”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