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方面西晋时期大军事家(也是大学问家)杜预的做法值得人们好好借鉴。当时晋武帝司马炎计划兴师南下征伐东吴孙皓政权,实现国家统一大业。但由于考虑到东吴水师实力比较强大,且拥有长江天险之利,“孙氏负江山之阻隔,恃斗牛之妖氛,奄有水乡,抗衡上国”(《晋书》卷四十二,《唐彬传》。),大举南征并无万全的把握,因此不免踌躇迟疑,不敢轻易下定决心。杜预对此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遂上书晋武帝,具体分析灭吴之战的利弊得失,对万全与风险之间的关系做出辩证深刻的判断。他认为“凡事当以利害相较,今此举(指南下灭吴)十有八九利,其一二止于无功耳”(《晋书》卷三十四,《杜预传》。)。即:风险值得去冒,灭吴之战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应该尽快拍板,迅速展开。晋武帝听取了杜预的建议,大军齐发,直捣建康,很快完成了统一南北、平定天下的赫赫大业。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如果西晋王朝一味追求万全而在“十之一二”不利条件面前畏首缩尾,自缚手脚,那么其灭亡东吴统一全国的事业究竟要拖到哪一天才能够得到实现?
北宋攻灭南唐统一江南地区同样反映了赵匡胤等战略决策者对待军事上“万全”与风险问题上的辩证态度。当时北宋对南唐虽然拥有相当大的政治、军事优势,但平心而论却远未达到“以碫击卵”、“以镒称铢”的程度。南唐方面兵力众多,水师强大,总兵力达30余万人,而且还据有长江天险。在这样的背景下,北宋大军渡江作战并没有十成的把握。更何况北宋王朝侧后还存在着北汉势力以及辽朝政权的严重威胁。然而,北宋君臣没有因这些困难(也就是所谓的“不全”)而放弃席卷江南、统一南北的计划,而是在经过较为充分的准备之后,权衡整体形势,把握战机,适时发起攻击南唐之役,并通过正确的运筹,在高明的作战方针指导下,克服种种不利,长驱直入,纵横驰骋,克敌制胜,最终一举剪灭了南唐小朝廷。这里,北宋军队取胜的前提,就在于其决策者跳出了“万全之策”思维怪圈的束缚,于“不全”中求“全胜”,炉火纯青地驾驭了用兵的艺术。
孙子认为要想顺利实现“全胜”的目的,重要条件之一,在于将帅的素质和能力。俗话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其德行操守的优劣、韬略智慧的长短、指挥艺术的高下,直接关系到军队的安危、战争的胜负。因为假如统军之将猥琐无能,“伐谋”、“伐交”固然无从谈起,“伐兵”、“攻城”也将一事无成。所以孙子对将帅的作用和地位予以充分的肯定,把它看做保证“全胜”战略目标实现的重要条件。指出将帅对于国家的关系,就好比辅木对于车毂一样,强调如果将帅在指挥千军万马时,能切实从国家的利益出发,力求以谋制敌,真正做到“兵不顿而利可全”,就一定能使军队保全、国家强盛。
将帅在实现“全胜”战略的过程中地位既然如此重要,那么协调处理好将帅与国君的关系,使之辅车相依、紧密合作也就成了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孙子认为,在将帅和君主这一对矛盾关系中,占矛盾主导方面的是君主一方,所以要协调处理好君将关系,首先需要解决的是将从中御的问题。他指出君主过多地牵制将帅的行动必然会导致败军祸国的严重恶果,这种恶果具体表现为三个方面:第一,“不知军之不可以进而谓之进,不知军之不可以退而谓之退;是谓縻军”;第二,“不知三军之事,而同三军之政者,则军士惑矣”;第三,“不知三军之权,而同三军之任,则军士疑矣”。要力争“全胜”,就必须克服这些弊端,而克服的途径,在于君主能真正赋予将帅指挥战争的实权,使将帅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干,以追求“全胜”的理想结果。应该说,孙子这一立足于“全胜”战略的重将任将思想是非常高明的,对后人也有启迪。
2.“知彼知己”的“全胜”战略认识论基础
在本篇中,孙子提出了“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的重要观点。他认为要驾驭战争,争取“全胜”的理想结果,就必须全面了解和正确把握敌我双方的情况,预知胜负,制定正确的战略战术方针,确保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而不放过任何战胜敌人的机会。
无论是“全胜不斗”,还是“破中求全”,它的基础都在能否做到“知彼知己”,战争指导者最大的愚蠢就是“情况不明决心大,计划不周干劲足”,这样的决心越是大,这样的干劲越是足,带来的灾难便越是可怕,受到的损失便越是巨大,所以,孙子一再强调“知彼知己”的重要性,“知彼知己,胜乃不殆;知天知地,胜乃不穷”,据此以力求“全胜”,争取“战胜”。这在《计篇》之中是著名的“五事七计”,而在本篇中则是所谓的“知胜有五”(争取谋胜、全胜的五个条件)。它正是战争指导上争取“全胜”的五个条件。既包含了对客观军事力量进行综合分析的基本方面,也体现了对主观作战指导能力的高度强调,全面具体又深刻精邃,反映出孙子在预知胜负问题上的卓越识见。其中,判定可以打或者不可打,“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是前提;懂得根据兵力多少而采取合适的战法,“识众寡之用”是用兵的枢机;全军上下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上下同欲”是政治保障;未雨绸缪,有备无患,“以虞待不虞”是基础;将帅智勇双全、才华横溢而做君主的不加牵制干涉,“将能而君不御”,是用兵成功的秘诀。五者互为条件、相互作用,构成了预知胜负、实现“全胜”的整体。 那么这仗不打便罢,一打必胜,就像孟子说的“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就像“人要吃饭”的道理一样浅显、通俗,也一样的深刻、高明。的确,最伟大的哲理往往包含于最平凡、最简单的事物之中,平实的语言才闪烁出真理的光辉。孙子这一“全胜”战略的强大生命力,其实早已为无数次战争实践所证明了。
这里还是要列举著名的“汉中对”作例子。楚汉战争爆发前夕,曾经落魄多年的韩信先生时来运转,经萧何的推荐,当上了汉军大将。作为见面之礼,他向汉王刘邦呈上一份“战略咨询报告”,即所谓的“汉中对”。在对策中,他全面分析了楚汉双方的战略态势,预测了双方战争的基本走向。指出:项羽虽然“勇悍仁强”,不可一世,但他的“勇”,不过是没有头脑的匹夫之勇;他的“悍”,乃是蛮不讲理、横行霸道式的“悍”;他的“仁”,不过是婆婆妈妈的“妇人之仁”;他的“强”,也不过是“百姓不附,特劫于威”的蛮横强梁,“强梁者不得好死”。因此,项羽的强大仅仅是表面现象,骨子里虚弱得很,迟早要走向失败。相反,对刘邦,韩信是非常看好的,所以在“汉中对”中,他积极为自己的主子打气。指出只要刘邦能反项羽之道而行之,任用天下英雄豪杰,舍得花大本钱调动手下文武官员的积极性,好好利用汉军将士渴望东归老家的心理,并凭借日前在关中“约法三章”所带来的民众好感优势,就可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举平定关中,逐鹿中原,得志天下。(参见《史记》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
这是一个建立在“知彼知己”基础上完整成熟的战略方案,无怪刘邦听了之后茅塞顿开,两眼冒光,连声叫好。事情的发展也证明了韩信战略眼光的远大和高明:汉军果然迅速占领三秦地区,进而挥师东向,与西楚霸王项羽争夺天下,经过前后四年的浴血奋战,终于逼得这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大英雄洒泪别姬,自刎于乌江边上。
又一个例子是日俄对马海战。20世纪初,日俄两国为争夺东北亚地区的霸权,尤其是对我国东三省的控制而剑拔弩张,龇牙咧嘴。俄国人既不知己,又不知彼,竟然把日军轻蔑地称为“乳儿军”,趾高气扬地宣言俄军战胜日军不过是小菜一碟,“易如反掌”。他们不是与日军斗智斗谋,而是跟日军斗气斗性。结果俄国海军主力波罗的海舰队,不远数万里长途跋涉,从大西洋绕过非洲好望角,经印度洋,过马六甲海峡,进入太平洋,行驶到对马海峡,却因敌情不明,疲惫不堪,而被“知彼知己”、胸有成竹的日本海军元帅东乡平一郎运用“以逸待劳”的战法杀得惨败。
再一个例子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的德法之战。战争爆发前夕,法国军事领导人自恃拥有坚固的马其诺防线,而狂妄自大,以为可以高枕无忧,放松了战争的准备。尤其是那位艾仑赛元帅,自我感觉太好了,总是过高估计法军的战斗力,过低估计德军的战斗力,声称德军所有将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没有一个曾经做过比上尉更高的官职,这是德军的一个大弱点。可以想见他当时说这番话时沾沾自喜、神气活现的模样。然而,结果却是法国军队在德军大举进攻面前,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而指挥德军凯旋进军的,正是那些为艾仑赛元帅所不屑一顾的小人物:当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场上德军队伍中的少尉、中尉们。
毛泽东是经天纬地的大伟人,他眼中瞧得起的历史人物屈指可数,连秦皇汉武之流,也忍不住要调侃一番:“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毛泽东:《沁园春·雪》。)然而,对于孙子,他却多少怀有惺惺相惜的情愫,推重孙子在军事理论方面的重大建树,高度评价孙子基本原则的不朽价值:“孙子的规律,‘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仍是科学的真理。”“中国古代大军事家孙武子书上‘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这句话,是包括学习和使用两个阶段而说的,包括从认识客观实际中的发展规律,并按照这些规律去决定自己行动克服当前敌人而说的,我们不要看轻这句话。”(毛泽东:《论持久战》,见《毛泽东选集》,2版,第2卷,490页;《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见《毛泽东选集》,2版,第1卷,182页。)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李白发牢骚,说是“自古圣贤皆寂寞”,这不对。真正的圣贤是不会寂寞的,孙子身后拥有无数的“知音”,其中甚至包括了毛泽东这样的一代伟人,就是明证!
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1];全军为上,破军次之[2];全旅为上,破旅次之[3];全卒为上,破卒次之[4];全伍[5]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6];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7]。
【注释】
[1]全国为上,破国次之:以实力为后盾,迫使敌方城邑完整地降服为上策,而通过战争交锋,攻破敌方的城邑则稍差一些。曹操注:“兴师深入长驱,距其城郭,绝其内外,敌举国来服,为上。以兵击破,败而得之,其次也。”全,完整、全部。国,在春秋时指的是国都或大城邑,《国语·周语中》:“国有班事,县有序民”,韦昭注:“国,城邑也。”破,攻破、击破的意思。按,国在这里也可以理解为国家,因为古人一般以国都代指整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