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楚兵已杀入郑境,郑文公惧,欲要向楚求和。大夫孔叔曰:“不可,齐正要伐楚,乃因我之故。人有德于我,背之不祥,以坚壁待之。”
郑文公思忖良久道:“大夫之言是也。”遂打消请和之念,一边遣将迎敌,一边遣使入齐告急。齐桓公曰:“请贵使转告汝家主公,叫他再坚守半月,寡人这就传檄宋、鲁、陈、卫、曹、许,以讨蔡为 名,大举攻楚,届时,不愁楚兵不退。”
送走了郑使,齐桓公一面传檄宋、鲁、陈、卫、曹、许诸国,约期出兵,在上蔡聚齐;一面命管仲为大将,率领公孙隰朋、宾须无、鲍叔牙、公子开方、竖貂等,出兵车三百乘,甲士万人,分队进发。
太史奏曰:“七日出军上吉。”
竖貂闻听“上吉”二字,向桓公请命,愿率一军,潜行攻蔡,桓公许之。
蔡人仗着有楚国做他靠山,全不设备,待竖貂到时,方才领兵来战,败退国都。竖貂驱车来到城下,号令攻城,蔡兵于城上防守,箭矢如雨,齐军不得不退。
稍顷齐军又上。这一次竖貂学乖了,命士兵就近城墙,堆土成堠,自堠上往城内放箭,蔡兵不免恐慌,报之于蔡穆公。蔡穆公亲临城头观瞧,认出齐兵领军之将乃是竖貂,嘿嘿一笑道:“寡人已有退敌 之计耳。”
左右将信将疑:“计将安出?”
蔡穆公不语,返身回宫,备金帛一车,遣一能言之人,夜入齐营。竖貂见了金帛,心中暗喜。口中却道:“两军交战,刀头上舔血,此物我不敢受也。”
蔡使曰:“此事你知我知,受之何妨?何况听蔡姬言讲,她在齐之时,受大夫恩惠颇多,无以为报,您就收下吧。”
竖貂道:“管仲治军甚严,倘若探知我受贿之事,项上人头难保。难道我的命就值这一车金帛吗?”
蔡使会意,笑道:“哪才一车呢?蔡若不亡,十车也有得。”
竖貂改容说道:“我非贪你的金帛,我是想试一试,我到底在蔡侯心中有多大分量。攻城之事我可以缓,但齐桓公恨蔡甚深,必欲灭之。再有五日……算了,我不说了,你可速速回城,转告蔡侯,十车 金帛,也有些太多,再送两车足矣。届时,我将有重大军情相告。速去,速去。”
蔡使去而复返。当然,金帛是少不了的。
竖貂看着两车金帛,笑呵呵地说道:“蔡侯够意思。”
话锋一转又道:“实话告你,齐桓公不只要灭蔡,还要灭楚,已联络了宋、鲁、陈、卫、曹、许六国兵马,再有五日便到,先蔡后楚,你等快些逃命去吧。”
蔡使还报蔡穆公,穆公大惊,当夜率领宫眷,开门出奔楚国。百姓无主,即时溃散。竖貂率兵马入城,攻占上蔡空城一座,使人飞报齐桓公请功。
蔡穆公逃至郢都,见了楚成王,备述竖貂之语。楚成王大惊,一面集兵备战;一面传令斗廉、斗章回兵;一面遣谍去蔡都上蔡打探消息。
两日后,谍人回报,齐桓公兵至上蔡,竖貂拜谒已毕,齐桓公嘉其首战之功,赐其黄金千两,竖貂欢喜而退。
又三日,谍又来报:“六国联军已至上蔡。”
楚成王曰:“哪六路?”
谍曰:“宋桓公御说,鲁僖公申,陈宣公杵臼,卫文公毁,曹昭公班,许穆公新臣。”
话刚落间,又一谍报:“郑文公捷亦率兵赶赴上蔡。加之齐桓公,共是八位诸侯,明日便要向我国开拔。”
楚成王默然无语,斗章不识火色,趋前请战:“禀大王,末将不才,愿率原班人马,去迎诸侯。”
楚成王移目子文:“令尹说呢?”
子文曰:“齐桓公率诸侯之师,有备而来,其兵气盛,战之不利于楚。以臣之见,宜和不宜战。”
大夫屈完,时亦在侧,奏曰:“令尹之言是也。”
楚成王仰天叹道:“寡人欲伐齐国久矣,反被他抢先一步,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呀!”
子文劝道:“大王不必如此,有道是‘能大能小是条龙,能大不小是条虫’,我与齐仅是求和,您何必说得如此悲观?”
楚成王叹道:“齐盛兵而来,怕是不愿意与寡人和呢。”
子文道:“若说这个,大王无虑,臣自有主意。”
楚成王怏怏说道:“既然这样,您就看着办吧。”说毕起身。
子文目送楚成王出殿,对屈完说道:“听说您与管仲相识?”
屈完轻轻颔首。
子文道:“烦您辛苦一趟。”
屈完道:“做甚?”
子文道:“去边界迎接联军。”
屈完道了声遵命,乘狄怀耍单车驭往楚界迎候联军。等了一日,未见联军踪影。又等两日,仍不见联军到来,正困惑间,谍人自蔡归,询之,却原是许穆公抱病率师而来,死于军中,齐桓公率六诸侯为 许穆公发丧,故而将进军之期推迟了三日。
翌日,屈完又来到路旁,约候了半个时辰,远处传来马嘶声,举目一瞧,一大队兵士滚滚而来。队前晃着一杆大旆,上书盆大一个齐字。
屈完走上前去,对齐兵说道:“我乃楚国大夫屈完,我要面见你们主帅,请不吝引见为盼。”
齐兵道:“你稍候片刻,主帅立马就到。”
屈完退到一旁。约有盏茶工夫,先锋公孙隰朋乘道吹剑见屈完立于道旁,停车问道:“你是何人,在此作甚?”
屈完拱手说道:“在下屈完,乃楚国大夫,奉楚王之命,在此迎候霸主。”
屈完乃一贤者,名播诸侯,且是隰朋也知道他与管仲相善,十分客气地说道:“请贤大夫稍候,末将这就转禀主公。”说毕,回车向中军走去。
齐桓公听了隰朋禀报,一脸惊诧道:“楚王怎知寡人率大军到来?”
管仲曰:“臣虑及此,必有人泄漏消息。他既然遣来使者,必有所陈。臣当以大义责之,使彼自感愧屈,可不战而降也。”
齐桓公曰:“可。”
管仲遂乘车前往,见是屈完,拱手说道:“大夫一向可好?”
屈完曰:“托宰相洪福,一切甚好。”
管仲曰:“听说您拜了楚国大夫,此来不知为公乎,为私乎?”
屈完曰:“为公也。”
管仲曰:“既然为公,那就说吧。”
屈完曰:“楚王闻知齐侯率八国之兵征伐敝邑,特遣下臣拜见齐侯及宰相,致楚王问候之意。楚王言‘齐居于北海,楚近于南海,风马牛不相及也。不知齐侯何以要征讨楚国?’”
管仲正色道:“昔周成王封齐之先君太公于齐,使召康公①召康公:即召公,名奭。周朝开国元勋,成王时任太保,封于燕。因采邑在召(今陕西岐山西南),称为召公或召伯。赐之命,辞曰:‘五侯 九伯,汝世掌征伐,以夹辅周室。其地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凡有不共王职,汝勿赦宥。’自周室东迁,诸侯放恣,寡君奉王命主盟,修复先业。尔国位于南荆①南荆:即楚国。,当 岁贡包茅①包茅:包,裹束也;茅,菁茅也。束茅而灌之以酒,为缩酒。,以助王祭。近百年来,尔等包茅不进,致使王祭时,无以缩酒,君因此而征楚。这是其一。其二,昭王南征,有去无回,死于 途中,也是尔等之故,尔还有何话可说?”
屈完对曰:“周自失其纲,等同于一个诸侯。列国朝之者寥寥,岂能只责怪我南荆?当然,不进包茅,实是寡君做的不对,寡君已经知错,近日定当奉上。至于周昭王南征不返,是因为船出了问题,您 可以责罚大海,此咎寡君不敢独任。在下会把您刚才的话一句不漏地转呈楚君。告辞了!”说毕,朝管仲一躬而退。
管仲还报桓公:“楚人倔犟,不可以口舌屈之,只有以兵威相逼,方可见效。”
桓公曰:“仲父身为联军大将军,尽可自处。”
管仲即命八军同发,直抵陉山,距汉水也不过数里之地。管仲下令:“大军即于此地屯扎,不可前行。”
宋桓公御说曰:“兵已深入楚地,何不渡过汉水,决一死战,却教屯兵于此?”
管仲回道:“楚既遣使,必然有备,兵锋一交,不可复解。今我屯兵于此地,遥张其势,楚惧我之众,将会再遣使求和,以此收服楚国,岂不更好?”
此言一出,莫道御说,就连齐桓公也有些不信,众诸侯议论纷纷。
屈完归见楚成王,备言管仲责问之事,成王曰:“别理他,抓紧备战,刀枪上见。”说毕,移目子文:“搜集兵车多少?”
子文对曰:“五百乘。”
成王又道:“甲兵多少?”
子文曰:“十万之众。”
成王长出一口气:“有这五百兵车,十万甲兵,寡人何以惧齐,令尹听命!”
子文应道:“臣在。”
成王曰:“寡人拜卿为大将,屯兵汉南,只待诸侯渡过汉水,便来邀击,何愁不能胜齐?”
谁知,等了一日,并不见联军渡河。遣谍去探,谍去而复归,报称:“联军屯驻陉山,齐侯与诸侯饮酒纵乐,不知何故。”
子文沉吟良久,出班奏曰:“管仲深知兵法,没有十分把握,他是轻易不会发兵的。今以八国之众,逗留不进,是必有谋。当遣使再往,探其强弱,察其意向,或战或和,相机行事。”
楚成王问道:“屈完出使未成,此番遣何人合适?”
子文对曰:“屈完与管仲乃老相识,况又晤过一面,此番遣他最合适。”
楚成王转问屈完道:“令尹的话,卿大概也听到了吧,卿作何想?”
屈完出班稽首道:“大王对周不贡包茅,实是咱们的不对,臣已向管仲认过错了。大王若想议和,臣当再去,以解齐、楚两国之战。大王若想与战,臣请另遣贤臣。”屈完料齐、楚两国之战,胜负难料 ,倾向议和,故非和而不肯出使。
楚成王转而又问子文:“令尹以为战之如何?”
子文躬身回道:“齐侯率八国之众,又有管仲与谋,大军压楚,志在必得。大王若战,臣当遵命而行。大王问胜负,臣以为,胜负难料,即使胜,也将损兵折将,府库财资消耗殆尽,胜犹败矣。以臣之 见,求和为上策。”
楚成王默想片刻,对屈完说道:“大夫此番使齐,相机行事,或战或和,悉由大夫自裁,寡人一切听大夫的。”
管仲正与桓公对坐饮酒,忽有军卒来报:“楚使屈完求见主公。”
管仲笑曰:“屈完复来,必是为请盟而来,请主公以礼待他。”
齐桓公将信将疑。
稍顷,齐卒引屈完来见。屈完稽首拜道:“楚大夫屈完拜见贤侯。”
齐桓公忙还了一礼,命左右为屈完看座。并奉上水果,待屈完坐定,和颜问道:“大夫此来,想战想和,望不吝赐教为盼!”
屈完对曰:“盟主因南荆朝贡废缺,前来征讨,以修王业,我君已知错了。君侯若肯退师一舍,我们将惟命是从。”
齐桓公拈须笑道:“你是要和了。和了好。大夫能辅尔君以修旧职,寡人有辞于天子,又何求焉?寡人许之。”
屈完再拜而退,还报楚成王:“齐侯已应臣请,退师一舍,臣亦答应他入贡天子,大王不可失信也。”
楚成王有些不信,联军千里而来,岂肯说退就退,忙遣谍人打探,回禀道:“汉北八国之兵,尽皆拔寨。”
楚成王还是有些不信,命曰:“再探。”
谍人去而复归,报称:“联军已退于召陵,安营扎寨。”
楚成王大喜道:“联军退之何其速也?必惧我矣。寡人将亲率三军,渡河追杀!”
子文连道不可。
楚成王问:“为甚?”
子文对曰:“彼八国之君,尚不失信于匹夫,君可使匹夫食言于国君乎?”
成王无言以对。
沉默,整个大殿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最终还是成王自己打破了这沉默的局面叹道:“既然这样那就便宜齐侯一次。屈大夫,寡人给你金帛八车,明早去召陵犒赏八国之师。”
屈完道:“菁茅呢?依臣看来,管仲看重的怕是菁茅吧!”
成王恨声道:“头都磕了,还在乎一个揖,送他一车。”
齐桓公获悉屈完又来召陵,吩咐诸侯:“将各国车徒,分为八队,分列八方。齐国士兵,屯于南方,以当要冲。俟齐军中鼓起,七路一齐鸣鼓,器械盔甲,务要十分整齐,以展中国之威势。”
翌日,屈完率车队入齐营,拜见齐桓公,献上犒军之物,并请查验菁茅。桓公命将犒军之物分送七国。菁茅验过之后,仍令屈完收管,自行进贡。桓公设宴款待屈完,席间,桓公曰:“大夫亦曾观我中 国之兵乎?”
屈完曰:“屈偏居南荆,未曾睹中国之盛,愿借一观。”
桓公大笑曰:“今日寡人愉悦,可与使臣观之也。”说毕撤宴,邀屈完同登戎辂,巡视军营,但见各国兵马各据一方,连绵数十里不绝。闻听齐营一声鼓响。七方鼓声相应,声如雷霆,骇地惊天。齐桓 公欣喜异常,对屈完说道:“寡人有此兵众,用以战何患不胜?用以攻何患不克?”
屈完对曰:“君所以主盟中原者,是因为君能为天子宣布德意,抚恤黎民。君若以德绥诸侯,谁敢不服?若恃众逞力,楚国虽褊小,有方城为城,汉水为池,池深城峻,虽有百万之众,又有何用?”
桓公听了屈完之言,面有惭色:“听使臣之言,使臣真楚之贤良者也!寡人愿与汝国修先君之好如何?”
屈完谦道:“君赐福于敝邑之社稷,辱收寡君于同盟,寡君岂敢自处?请与君定盟可乎?”
桓公欣然道:“善。”
是晚留屈完于营中,设宴款待,尽欢而眠。
次日,立坛于召陵,齐桓公执牛耳为主盟,管仲为司盟。屈完代楚君会盟,载之于书,辞曰:“自今以后,世通盟好。”桓公先歃①歃:歃血,古人盟会时,嘴唇涂上牲畜的血,表示诚意。,七国与屈 完依次受歃。
礼毕,屈完再拜致谢。管仲对屈完私语道:“今齐、楚盟好,大夫可进言于楚王,请放郑大夫聃伯归国。”
屈完道:“宰相所嘱,屈完哪敢不从。待屈完面见楚王,一定谏释聃伯。蔡侯将其妹再嫁楚王,有辱齐侯,屈完代楚王向齐侯谢罪。”
管仲亲送屈完登车,二人拱手相别,依依不舍。管仲下令班师,八国之军行之有序。
一路往北而进,队伍不见首尾,连绵百余里。途中,鲍叔牙问于管仲曰:“楚之罪,僭号为大,宰相以包茅为辞,不疼不痒,我有所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