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汉末魏晋文人群落与文学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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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兩晉文學:文學表現模態的深入發展及其定型(7)

晉世文論的另一個顯著特徵是文體論成為文論的主流。文體辨析至少在東漢就已經開始了,劉師培說:“文章各體,至東漢而大備。漢魏之際,文家承其體式,故辨别文體,其說不淆。”(《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第三課《論漢魏之際文學變遷》,前揭《劉師培中古文學論集》,第19頁。)事實確實如此,蔡邕的《獨斷》涉及了策書、制書、詔書、章、奏、表、駁議等;漢末劉熙《釋名》也論述了奏、檄、謁、符、策書、啟、表、詩、賦、論、贊、碑等;魏桓範《世要論》涉及贊像、銘誄、序作。上述諸人雖涉及了文體辨析,但他們的著作都是為其他目的而作,不是在論述“文學”,也就是說,他們關於文體的論述還不是“自覺”的文學行為,故還不能算作文學意義上的文體辨析(傅剛說:“蔡邕的《獨斷》據《玉海》說是考證辨釋漢以來典章制度、品式稱謂的書,這就表明他是將策、制等文體僅作為典章制度的內容看待的。劉熙《釋名》也是這樣的。……劉熙仍是將文體與一般事物相等看待。桓範《世要論》,更將文體辨析看作他批判現實的一個方面內容。……《文賦》、《文章流别論》、《翰林論》也是如此,都首先將各問題納入到‘文’的觀念中進行分析評論,這就與桓範等人有了質的區别。”(《漢魏六朝文體辨析觀念的產生與發展》,《文學遺產》,1996年第六期))。嚴格意義上的文體辨析當從曹丕的《典論·論文》開始,其文曰:“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這些說法雖然依然簡賅,在文中所佔的篇幅也不大,但它確確實實開啟了以後文體論的先聲,晉世的文體論正是承此而來的。

談晉世文體論者,不能不首先提到傅玄。摯虞《文章流别論》記載:“傅子集古今‘七’而論品之,署曰《七林》。”這是品論單種文體,除《七林》外,傅玄還有《七謨序》、《連珠序》,也都對文體的發展歷程、特徵進行了精當的概括。文學史上提及最多的晉世文體論者,當歸陸機,其《文賦》主要論述文學的創作過程,在論述寫作對文體的要求時,列述了十種文體,並簡要指出了它們各自的風格特徵:“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碑披文以相質,誄纏綿而悽愴。銘博約而溫潤,箴頓挫而清壯。頌優遊以彬蔚,論精微而朗暢。奏平徹以閒雅,說煒曄而譎狂。”陸機的文體論對後世影響固然很大,如明胡應麟說“‘詩緣情而綺靡’,六朝之詩所自出也”(前揭胡應麟《詩藪》外編卷二,第146頁。),但這多是指陸機的說法合乎或印證了六朝詩的發展規律。就文體論本身的發展而言,陸機自有他的獨特貢獻,但卻不宜誇大。實際上,對後世影響巨大且更為詳切與專業的晉世文體論著,應該屬摯虞的《文章流别論》(羅宗強認為:“(《文章流别論》)實際當然遠不止這些(文體),既然遠及圖讖,則舉凡其時已存在之各種文體,當均在論述範疇之內。從這一點,可以認為摯虞文體論實為其時文體論之集大成之作。”(前揭《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第三章《西晉士風與西晉文學思想》,第104頁)可參看。),“《文章流别論》主要是關於各種文體的志論”,它“把文章體裁區分得更加細緻。其研究方法,是從本體論出發,考察各種文體的起源、流變,然後循流溯源,由本及末研究各種文體的形態、特徵、功用及其意義。這對後來的劉勰、鍾嶸等人都產生了影響”(前揭穆克宏、郭丹編著《魏晉南北朝文論全編》,第86、87頁。)。實際上,《文章流别論》對後世文論,尤其是對作為六朝乃至整個古代文論高峰的《文心雕龍》的影響,已不僅僅是方法的問題,許多重要的認識,如《文心雕龍》中指導性的文學觀念是“宗經”,其上編五篇總論之後,緊接的就是二十篇文體論,文體論也是體現宗經思想最直接、最鮮明的部分,這一提法及邏輯,實際上正直接來源於摯虞的《文章流别論》,當然這些影響已是後話。與《文章流别論》類同的文論著作還有李充的《翰林論》,大概也是通過編輯文章來討論文體的,對文體風格的揭示有其獨特的地方。《文章流别論》與《翰林論》在晉世的出現,顯示出文體辨析在晉世文論中已蔚為大觀(前揭穆克宏、郭丹編著《魏晉南北朝文論全編》在《翰林論》一節的“說明”當中說:“編纂書目,分析各家各類的流别指歸;辨析問題,探討各種文體的淵源與特徵,自魏晉以降,蔚成風氣。”(第100頁)可參看。),發展到較為成熟的階段。以後《文心雕龍》分文體為三十三大類,《文選》將文類區分為三十七大類(《文選》的文體分類,一般有三十七類、三十八類,甚或三十九類的說法,可參見傅剛《論〈文選〉“難”體》(《浙江學刊》,1996年第六期),這裏采用通常的三十七類說。),甚至梁任昉《文章緣起》將文體分為八十四類(朱迎平《〈文章緣起〉考辨》,前揭《古典文學與文獻論集》,第50頁。),這些文體辨析系統、深入的发展過程中,摯虞的《文章流别論》、李充的《翰林論》不能不說是一個轉關。

“文學”的變化主要是在文學、文人這兩大基礎範疇內展開的,文論也基本是圍繞着這兩個範疇進行的。曹魏階段的“文學”有一個針對漢代文學、文人狀況進行變革的前提,故此期文論相應地也就在關注文學狀況、文學地位的改觀,文學的改觀自然也涉及作家境遇的改變,所以“作家論”、“價值論”成為文論中的主要內容。隨着文學的深入發展,文學的狀況與地位已大有好轉,文學自身的要素開始凸現出來,相應地,文論中就出現了關注文學本體因素的討論傾向,即文本論傾向的出現和加強。作為文學兩大基礎方面之一的“文人”,在文學發展仍處於上升、完善的階段,因其際遇、地位的變遷仍與文學地位、內涵的進一步發展直接相關,故而晉世文論中的作家論仍是重點內容,不過,其雖與曹魏時期的作家論稱名相同,但其內部是有極大差别的。總的說來,比照曹魏文論,晉世文論更加關注文學的本體要素,文論是對文學發展的批評總結,晉世文論的這些變化,正從一個側面證明了文學在晉世深入發展的行進過程。

§§§小結文學基本表現模態的定型

比較魏晉文論可以看出,兩者所反映的文學發展形勢與階段有很大不同。曹魏文論以“價值論”與“作家論”為主流,即主要从文學的“外部因素”考慮、考察对象,這是與曹魏文學特定的發展階段緊密相應的,曹魏文學的發生、發展以變革漢代所奠定的文學格局與文學狀貌為前提。總的來說,在漢代,無論是文學,還是從事文學的文人,地位都是很低的,如此而欲求得文學的正常、繁榮發展是不大可能的,曹魏“尚文辭”,首先就要打破這樣的文學發展格局,改變這樣的文學發展面貌,所以提升文學與文人的地位、為之正名乃是首要之務,故“價值論”與“作家論”衍成文論的主流,成为此期文論所考察與解決的主體內容。兩晉文論比照曹魏時期發生了較大變化,“價值論”已經不再是討論的对象,說明此時文學在社會文化結構當中已是一種自然、合理的存在,已較為充分地為人們所接受認可,而不必再為其存在及“價值”正名。“作家論”依然是此期文論的重點,系統的作家專論的出現,說明“作家”這一社會群體以自己特殊的存在特性為人們所關注,反映了作家進一步深度融入社會的現實。此期文論的一大亮點是“文體論”主流地位的確立,甚至許多“作家論”就是附着在“文體論”著作中完成的,這是文論的大變化,反映了文論由曹魏時期主要關注文學外部因素的“價值論”、“作家論”向此期重在關注文學內部因素的“文學本體論”傾向發展,这意味着文學在兩晉進一步深入發展的變更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