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朱熹與《朱子語類》
朱熹(1130年—1200年),字元晦,一字仲晦,徽州(今安徽歙縣)婺源(今屬江西)人,歷仕高宗、孝宗、光宗、甯宗四朝。據《宋史》記載,朱熹幼而穎悟,少時慨然有求道之志。朱熹早年廣涉博學,《朱子語類》記述朱熹自述其為學功夫時說:“某舊時亦要無所不學,禪、道、文章、〈楚辭〉、詩、兵法,事事要學,出入時無數文字,事事有兩冊。”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620頁。後其父朱松病亟,將其學業託與好友劉子翬等三人,朱熹《朱公行狀》中言:“晚既屬疾,自知必不起,而處之泰然,略無憂懼之色。手書告訣所善胡公憲原仲、劉公勉之致中、劉公子翬彥沖,屬以其子,而顧謂熹往受學焉。”宋·朱熹《皇考左承議郎守尚書吏部員外郎兼史館校勘累贈通議大夫朱公行狀》,《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七。見朱傑人等主編,劉永翔等校點《朱子全書》(第二十五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515頁。劉子翬好禪學,授業朱熹之時,還帶着朱熹會僧談禪,《朱子語類》卷一〇四輔廣錄:“某年十五六時,亦嘗留心於此。一日在病翁所會一僧,與之語。”见《朱子语类》,第2620頁。朱熹24歲時,“夏,始見李先生于延平”。清·王懋竑《朱子年譜》,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9頁。民國《南平縣誌》記載:“熹初師劉屏山,胡籍溪,自以為於道未有所得,乃見侗。熹強志博見,凌高厲空。初見侗,即與論禪。侗正其誤曰:‘懸空理會,面前事却理會不得;道亦無元妙,祇在日用閒著實做工夫處領會,便自見也。’教熹看聖賢言語。熹將聖賢書讀之,漸漸有味,頓悟異學之失,乃返博歸約,就平實處為實,於道日進。”民國《南平縣誌》卷二〇《儒林傳第二十四》,第12頁。朱熹跟隨李侗受業期間,更加切實致力於聖賢之學,待後來“延平李侗老矣,嘗學于羅從彥,熹歸自同安,不遠數百里,徒步往從之”。《宋史》卷四二九《朱熹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2769頁。在此基礎上,朱熹廣求博聞,遍交有識之士,學業日益精進。觀朱熹一生,雖求於仕宦,為官理政,但其畢生精力主要致力於為學、授業與著述。黃榦《朱先生行狀》言:“五十年間,歷事四朝,仕於外者,僅九考,立於朝者,四十日,道之難行也如此。”宋·黃榦《勉齋集·朝奉大夫華文閣待制贈寶謨閣直學士通議大夫諡文朱先生行狀》,見朱傑人等主編,鄭麥等校點《朱子全書》(第二十七冊),第559頁。朱熹晚年“徙建陽之考亭,簞瓢屢空,宴如也。諸生之自遠而至者,豆飯藜羹,率與之共”,同第12767頁。可謂問學傳道,樂在其中。
朱熹為學,“大抵窮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踐其實,而以居敬為主。嘗謂聖賢道統之傳散在方冊,聖經之旨不明,而道統之傳始晦。於是竭其精力,以研窮聖賢之經訓”,“熹沒,朝廷以其《大學》、《語》、《孟》、《中庸》訓說立於學官。又有《儀禮經傳通解》未脫稿,亦在學官。平生為文凡一百卷,生徒問答凡八十卷,别錄十卷”。见《朱熹传》,第12769頁。不難看出,朱熹一生論學著述,皆以聖賢之道為宗,修己治人為要,形成了獨特而嚴密的理學思想體系,故而門人黃榦盛言贊道:“道之正統侍人而後傳,自周以來,任傳道之責者不過數人,而能使斯道章章較著者,一二人而止耳。由孔子而後,曾子、子思繼其微,至孟子而始著。由孟子而後,周、程、張子繼其絕,至熹而始著。”第12769-12770頁。
朱熹逝後,門人弟子爭相搜集刊印朱子生前講學語錄,門人黃榦《池州刊朱子語錄後序》言:“晦庵朱先生所與門人問答,門人退而私竊記之。先生沒,其書始出。”見《朱子語類》,第2頁。現存所見《朱子語類》,是黎靖德在博采諸家之本基礎上於南宋度宗咸淳六年(1270年)編輯出版,刊為《朱子語類大全》一百四十卷,即今通行本《朱子語類》。其成書過程,胡適《〈朱子語類〉的歷史》姜義華《胡適學術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970-979頁。一文中進行了考證,鄧艾民在《朱熹與朱子語類》一文中進行了詳細梳理:
南宋理宗景定四年(1263年)時,黎靖德根據南宋甯宗嘉定八年(1215年)李道傳編輯的池州刊《朱子語錄》、南宋理宗嘉熙二年(1238年)李性傳編輯的饒州刊《朱子語續錄》、南宋理宗淳祐九年(1249年)蔡抗編輯的饒州刊《朱子語後錄》三種按記錄人編排為不同卷次的語錄和南宋甯宗嘉定十二年(1219年)黃士毅編輯的眉州刊《朱子語類》、南宋理宗淳祐十二年(1252年)王佖編輯的徽州刊《朱子語續類》兩種按主題類别編排為不同卷次的語錄,綜合起來,刪除其文字和記錄人完全重複的條目後,乃按黃士毅編輯的《朱子語類》所用的主題類别加以編排,出版了比較完整的景定本《朱子語類》。南宋度宗咸淳元年(1265年)吳堅編輯出版建州刊《朱子語别錄》,黎靖德又將這本《朱子語别錄》中的一些新條目編入景定本《朱子語類》中,於南宋度宗咸淳六年(1270年)出版,這就是現在這本《朱子語類》的初版。見《朱子語類》,第7頁。
由此可見,《朱子語類》作為語錄彙編,真實地記錄了朱子門人自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年)至宋甯宗慶元五年(1199年)歷時三十年間所聞朱子之語。在《朱子語類》一百四十卷中,所輯錄四書五經共計七十七卷,其中四書五十一卷(具體為《大學》五卷,《論語》三十二卷,《孟子》十一卷,《中庸》三卷),五經二十六卷(具體為《易》十三卷,《書》二卷,《詩》二卷,《春秋》一卷,《禮》八卷),另《孝經》一卷,《樂》一卷。除此外,關於理氣、鬼神、性理等哲學專題計六卷,論學八卷,關於專人如周子、程子、朱子及其門人弟子等計三十一卷,老氏、釋氏二卷,論本朝及歷代政治、文化及其他計十四卷。從輯錄的內容可見,《朱子語類》廣泛地反映了南宋社會生活的變化及理學文化的發展,也生動地再現了1170年至1270年這一百年間南宋語言的發展實際。
本研究採用的版本是1986年中華書局出版的理學叢書黎靖德編《朱子語類》,由王星賢以清光緒庚辰(1880年)賀麟瑞校刻本(即劉氏傳經堂本,簡稱賀本)為底本,參校明成化九年(1473年)陳煒刻本(簡稱陳本)、清康熙間呂留良天蓋樓刻本(簡稱呂本)、清同治壬申(1872年)應元書院刻本(簡稱院本),抽對朱吾弼編刻本、日本寬文八年(1668年)刻本基礎上的點校本。參考《點校說明》,見《朱子語類》,第1頁。
§§§第二节《朱子語類》文本語料特徵
一文本語料的性質
關於文本語料的選擇問題,朱慶之認為,理想語料的質地應該具備這樣三個條件:一是要基本保持歷史原樣,年代大致可考,並具有充足的數量;二是語料的用語不過於典雅而含有較多的口語成分;三是語料的內容具有廣闊的社會文化生活覆蓋面。朱庆之《佛典與中古漢語辭彙研究》,臺北:文津出版社,1992年版,第1頁。同時,就語言研究中以專書作為研究對象,專書選擇是否適當方面,程湘清《漢語史斷代專書研究方法論》一文中認為有三個衡量的標準:要看口述或撰寫某部專書的作者是否屬於該斷代;要看專書的語言是否接近或反映斷代的口語;要看專書的篇幅大小是否具備相當的語言容量。程湘清《宋元明漢語研究》,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2頁。
揆諸以上要求,從《朱子語類》文本來看,所錄內容皆為朱子門人于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年)至宋甯宗慶元五年(1199年)歷時三十年間所聞朱子之語,黎靖德于南宋度宗咸淳六年(1270年)刊印出版,反映的是1170年至1270年這100年間南宋語言的發展。可見,語料輯錄時代可靠,內容真實可信。從文本篇幅上看,語料容量大,長達230萬字。太田辰夫認為,《朱子語類》是我們研究南宋時期語言實際難得的“同時資料”。(日)太田辰夫著,蒋紹愚等译《中國語歷史文法》,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修訂譯本,第374頁。
但僅僅看做“同時資料”是不夠的,要進行《朱子語類》詞彙研究,重點是要明晰《朱子語類》文本語料的性質,也就是文本中文言與白話、口語與書面語、通語與方言等語言成分之間的比重與關係,從而確定《朱子語類》文本語言是否能代表南宋語言的實際。因此,我們還得弄清楚三個問題:其一,《朱子語類》所記是否為朱熹與其門人弟子講學問辯時所用語言原貌;其二,《朱子語類》中門人弟子所用語言有何特色;其三,《朱子語類》整體用語風格又是如何。
(一)文本中朱熹用語特色
朱熹於建炎四年(1130年)生於南劍尤溪之寓居,高宗紹興二十一年辛未(1151年)二十二歲,銓試中等,授左迪功郎、泉州同安縣主簿,清·王懋竑撰,何忠禮點校《朱熹年譜》,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8頁。後歷任知南康軍、提舉浙東常平茶鹽公事、知漳州、知潭州、煥章閣待制兼侍講等。從其成長歷程與為官經歷看,閩語自當為其母語。同時,仕宦為官的朱熹自然熟悉以汴洛方言為基礎的通語,講學遊歷中又熟諳四方之異言,如:
因說四方聲音多訛,曰:“卻是廣中人說得聲音尚好,蓋彼中地尚中正。自洛中脊來,只是太邊南去,故有些熱。若閩浙則皆邊東角矣,閩浙聲音尤不正。”揚。(卷138,頁3282)
橫渠盡會做文章,如《西銘》及應用之文,如《百椀燈詩》,甚敏。到說話,卻如此難曉,怕是關西人語言自是如此。賀孫。(卷36,頁956)
劉曉南《朱熹與宋代方音》一文中分析指出,“在主觀上重道輕文,但文的載道傳道作用又使他不得不留意與研討語言文字問題,因為官場上的應對、學友間的論難、教學上的講習、與各地學生的交流,以及閩、浙、贛、湘的遊歷,使他懂得傳道就得克服語言障礙並努力提高語言表現力”,“他閱歷豐富,一生遊歷閩、浙、湘、贛等地,足跡遍及南宋小朝庭大半疆域。他瞭解風土人情,尤其知曉各地方言土語”, 刘晓南《朱熹與宋代方音》,见《中古近代漢語研究》第一輯,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46、53頁。這說明,朱熹作為博學大儒,家學淵源深厚,文言功底雄實,熟讀歷代經傳注疏,深諳通語,在講習經典與問學論辯中自然少不了書面語表達。當我們閱讀《朱子語類》時,其部分章節文字中文言成分較重,也就不足為奇了。再有,朱熹講學論道尤重義理闡釋,認為理解經典重在理會義理,至於語詞音韻,祇合大概領會:
器之問《詩》叶韻之義。曰:“只要音韻相叶,好吟哦諷誦,易見道理,亦無甚要緊。今且要將七分工夫理會義理,三二分工夫理會這般去處。若只管留心此處,而於《詩》之義却見不得,亦何益也!”木之。(卷80,頁2079)
問:“侗者,同也,於物同然一律,無所識别之謂。悾者,空也,空而又空,無一長之實之謂。”先生以為,此亦因舊說,而以字義音訓推之,恐或然爾。此類只合大概看,不須苦推究也。(卷35,頁943)
應該說,“今且要將七分工夫理會義理,三二分工夫理會這般去處”,不僅朱熹如此,自北宋初年理學產生以來,這種“格物致知”的窮理活動就沒有停止過。朱熹作為理學之集大成者,更是強調義理的重要性。這一方面使其語言使用帶有明顯的文人用語特色,即使是口語化表達,也不可能完全是純粹的口語;但另一方面,在與門人弟子的論學問辯中場景隨和,氣氛熱烈,為求道理的通俗易懂,自然用語上也會生動活潑一些。這兩個方面看似矛盾,但又和諧地統一在《朱子語類》的用語風格中。
《朱子語類》中有大量的材料記載朱熹主張以俗語解經:
謂南城熊曰:“聖賢語言,只似常俗人說話。如今須是把得聖賢言語,湊得成常俗言語,方是,不要引東引西。若說這句未通,又引那句,終久兩下都理會不得。若這句已通,次第到那句自解通。”銖。(卷120,頁2911)
因誨郭兄云:“不惟念得正文注字,要自家暗地以俗語解得,方是。如今自家精神都不曾與書相入,念本文注字猶記不得,如何曉得!”卓。(卷116,頁2805)
問:“冠、昏之禮,如欲行之,當須使冠、昏之人易曉其言,乃為有益。如三加之辭,出門之戒,若只以古語告之,彼將謂何?”曰:“只以今之俗語告之,使之易曉,乃佳。”時舉。(卷89,頁2272)
楊永龍《〈朱子語類〉完成體研究》“緒論”部分就“朱熹平時講學和答問時使用的是什麽性質的語言”問題,通過對朱熹的家庭環境、社會環境、活動範圍以及當時的語言使用情況等方面進行考察後推測認為:“綜合朱熹一生的方方面面,大概可以如此推測:朱熹在講學時,語音方面總體上可能以閩北話為主,夾雜有通語成分;而在詞彙、語法方面,總體上大概以通語為主,夾雜有閩北話成分。”杨永龙《〈朱子语类〉完成体研究》,河南:河南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7頁。應該說,楊永龍的分析是有道理的。
可見,從對朱熹的家學淵源、為官仕宦及講學遊歷等角度分析,不難看出,《朱子語類》文本中朱熹用語帶有明顯的書面語成分,文言色彩較濃,這是他作為時代理學大儒傳道授業時不可回避的語言事實;但另一方面,朱熹在講學過程中巧妙運用方俗口語、市井俚語表達上的優勢,生動活潑地再現了南宋文人用語實際。門人弟子雖是退而竊記,但畢竟很大程度上實錄了朱熹講學問答的內容,祇要我們進行深入研究,定能很好地分析了解朱熹用語特色。
(二)文本中門人弟子用語特色
朱熹門人弟子眾多,黃榦《朱先生行狀》記述,“摳衣而來,遠自川蜀;文詞之傳,流及海外”。宋·黃榦《勉齋集·朝奉大夫華文閣待制贈寶謨閣直學士通議大夫諡文朱先生行狀》,見《朱子全書》(第二十七冊),第563-534頁。《朱子語類》卷一一六記載,“甲寅八月三日,蓋卿以書見先生於長沙郡齋,請隨諸生遇晚聽講,是晚請教者七十餘人”,见《朱子语类》,第2790頁。由此可見一斑。方彥壽《朱熹書院及門人考》方彦寿《朱熹书院及门人考》,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還對朱子門人進行了詳細考證。
陳榮捷《朱子門人》中言:“弟子者,當然是正式門人。嚴格而論,凡親面請教,祇發一問者,亦為弟子。《語類》、《語錄》姓氏凡九十三人,附同錄音三人,另不知名者五六人。皆是弟子,可無疑義。《語類》卷一一三至一二一為訓門人,共八十人。其中卷一一三至一一九訓一人者五十二人,皆在《語類》、《語錄》姓氏之內,其次序亦同。卷一二O至一二一則雜訓諸人。凡于訓門人各卷發問或受訓者,當然皆為弟子。此外史傳墓誌與各地方誌記其曾從學于朱子者,大概可信。……其中依上述標準得足稱門人(連家學)者四百六十七人,又未及門而私淑者二十一人,共弟子四百八十八人。”陈荣捷《朱子门人》,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7頁。同時,陳榮捷還從地理里居角度對朱子門人進行了分析:“朱門人數之盛,當然與地理有關。朱子門徒(連私淑)之分配,計福建一百六十四人,浙江八十人,江西七十九人,湖南安徽各十五人,江蘇四川各七人,湖北五人,廣東四人,河南山西各一人。此為里居可知者共三百七十八人。可謂來自全國。” 第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