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素看到这一幕,她的心彻底地凉了。她还痴望最后能抓住查文熙这棵救命的稻草,希望他是爱她的,哪怕是一份虚假的爱,她都会欣然接受。现在他来了,却以这种残忍的方式深深地刺激了她。他哪里知道,此时的英素已到了悬崖边缘,不说是怨恨,已没有气力再经受这一切,只要稍稍用点力,就能将她置于死地。英素靠在破损的墙壁上,那查文熙就在距她二十米远的地方,可在她眼里已远如银河。他们已经没有必要再相见了。她望了一眼蓝带子似的天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就转过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英素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巷子,到了大街上,却不知往哪里去。她在这里没有亲朋好友,惟一的查文熙,又是她不想再见到的人。太阳又出来了,到处明亮晃眼,来往穿梭的人也很多,她却觉得四周空荡荡的,像处在没有人烟的荒山野地里。她一直漫无目的地走着。那些热闹的店铺,她也没有心思进去,更不愿看到别人幸福的样子,好像在反衬她的不幸。她似乎跟一切都格格不入了,只是一个局外人。可是,一个美丽女子在大街上又是容易引起注目的。她那副恍恍惚惚的样子,就更显得特别。过往的人便不时向她投来不解的目光。店铺里的人也停下手里的活,瞪着眼瞧这个奇怪的女人。这时,就有人嗨了一声,赶紧出门尾随其后,悄悄地跟着她。
警报就在此时响了起来。街上顿时乱作一团,人们四处逃窜,像被惊吓的马蜂。远远已听到飞机沉重的轰鸣声,接着,便响起了接二连三的爆炸。
惟有英素还在凛然地走着,那些逃避的人都惊骇地看着她,也有墙根下的人在喝止她,她却视而不见,那副漠然处之的样子更令人称奇了。
又一声爆炸在不远处响起,接着就传来一阵幽灵般的炮弹呼啸声。
“快趴下——”只听一声叫喊,她被人一下按倒在地,接着,便响起一声剧烈的轰鸣。
好一会,她才睁开眼睛,就看见前面一幢房屋冒起了浓浓的黑烟,接着便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她呆了呆,身边的人便问道:“你没事吧?”她听得耳熟,一回头,竟然是老胡。
“我刚把店里的货物运走,就准备去找你,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他抹了一下脸上的灰尘。
英素本来心存感激,一看是他,马上爬起身就要离开,又被老胡一把扯住。
“我知道你恨我,只怪昨天我喝了太多的酒,把你害了,现在我就想弥补自己犯下的罪过,把你带走,你能答应我吗?”他恳切道。
英素恼怒地扳开他的手,又在他抓过的衣服上使劲拍打了几下,头也不回道:“我现在不能答应你,你晚上来吧。”
老胡瞧着英素的动作,又听她丢下硬邦邦的一句话,一时有点把握不定,不知是什么意思。但是要他去,总是个希望,不禁又激动起来,想英素如果答应了他,明天就带她回乡下避难去。
英素担心柳枝巷被炸,便急着往回赶。近处也有房子在冒烟,嘈杂的叫喊中,可以断定不少人正忙着在救火。好在柳枝巷还安然无恙,她才松了一口气。
正是下午,巷子静悄悄的,像是这里的人全都跑光了。不是外面的喧哗,难以想到一场空袭刚刚发生过。走到巷子里,她还是有几分企盼,但愿那个身影还站在那里等她。果真如此,她也许会原谅他刚才的过错。然而,她还是失望了,门口空无一人,和整条巷子一样,静得几乎让人窒息。
她叹了口气,便没精打采地走进门,刚要上楼,突然对面房里传来几声浪笑,无疑是阿桃。她不禁回了一下头,正好瞄见一个人从对面门里急急地走出。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由得跟出来看,这下她终于认清了,果真是查文熙。
英素一时恍惚,她望着查文熙飘飘摇摇地走远,直到消失得无影无踪,才缓缓地转过身去。再往下,她便是一步一步地走向地狱之门,没一个人能够救她。能够救她的那个人,反而将她往里推了一掌。这柳枝巷,竟然成了天堂和地狱的一线之隔。如果他进了这边的门,她葛英素的命运可能就是另一番样子了。但是很不幸,人家没想再走进来。或许是有愧吧。其实两人在刚才那一刻就已经拉开了距离。再见到他,只会让自己感到难受。她昨天还为被人强奸自怨自艾,现在他跟妓女厮混过,也一样肮脏,这下两人都扯平了。她和他,真的在这柳枝巷里走向了终结,连一句话都没有了么?她有些心酸。当时不顾一切跑到汉口来找他,只幻想着他能拯救她,让她逃离苦海,不曾想到,等待她的,却是一个更为悲惨的下场。她以自己的无知换来如此沉重的代价,对饱受苦难的她无疑是致命的。接下去的事,便是一报还一报了。
回到屋里,她便把水果刀拿了出来,用手帕好好擦拭了一遍,就放在了枕头下面。又到公共浴室洗了澡,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这才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候着那一时刻的到来。
老胡到擦黑的时候才过来。进了她的屋,就把纸袋里的几个包子拿出来递给英素。
“一空袭餐馆也乱了套,到处没得东西卖,我在前面包子铺站到现在,才买到了几个。”他喃喃地说着。
英素实在是饿了,闻到那香味,忍不住就拿起包子嚼了起来。
“起来吃吧,让油滴到被子上了。”老胡坐在一边说。
她不理,但还是起来了。几天的工夫,她就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成了如此邋遢的一个人。这强烈的反差,叫谁都看不下去。老胡只能在一边叹息。
吃完了包子,又喝了些老胡递过来的水,抹了抹嘴,却又躺下了。
“刚吃完,要起来活动活动再睡,要不隔了食。”老胡一副老妈子的口气。
她不听。故意闭起眼睛,似乎等着他上床的意思。老胡挨了挨,凑近她的床边说:“你是个好姑娘,我看你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只怪我一时糊涂把你害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赎去我的罪过,现在惟有带上你……可能老子娘会不高兴,堂客也接受不了,但我总不能丢下你,这样我才能心安……你能答应我吗?”
英素闭着眼,表情像是无动于衷,心里却暗暗骂着:还想要我去做你的小老婆,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我就是死,也不会跟你这种人去的。这么想着,就故意将被子往外掀了掀,露出一截粉红的胸衣,以引诱老胡上床。另一只手便把枕头下的水果刀悄悄握在手里,只等老胡上前,她就一刀刺过去。
老胡还是忍不住了,就开始宽衣解带,急不可待地要往她床上钻。英素的手也在一点点往外移。就在老胡刚要进被子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英素,是我,快开门!”是查文熙的声音。
老胡慌忙穿起衣服,对英素作手势,示意要她快起来。英素却不动,对他说:“不要紧,你去开门吧。”老胡踟蹰了一下,过去开了门。
查文熙进来不觉一怔,老胡赶忙要递烟过来,被他一下推开了。英素还在躺着,粉色的胸衣袒露出一角,她也懒得拢一下被子。查文熙实在看不下去了,阴沉着脸说:“我是赶来接你走的,没想到你跟他在一起,你太让我失望了!”
英素呆呆地望着他,像不认识他这个人似的,过了一会,她才坐起身说:“知道我为什么会跟他在一起吗?就因为你进了对面的门,我当然不能逊于你呀……”
查文熙愣了一下,忙辩解道:“我跟阿桃没什么,是你多心了。我一直在等你,遇到空袭,就上她那避了避……”
英素冷笑一声,他竟然说是避空袭,多么堂而皇之的理由。可一前一后的情景,已深深刻进她的心里,赶都赶不走。如果正常的话,他不会那么仓皇地逃走,起码要上这边楼来看一看,这是谁都能判断出的结果。他就一点不担心另一个女人的安危?她想相信他,心却不能够啊。
这时,对面窗口一下响起阿桃娇滴滴的声音:“查哥来了,怎么眨眼功夫就把咱忘了呀?”
查文熙听到阿桃这样叫他,脸顿时就白了,好半天,他才摇头道:“……其实,我已经后悔了……刚才接到你家人打来的电话,才知道你是逃婚出来的……”
英素冷笑一声,问道:“你来就是要我再回上海。对吗?”
查文熙被呛得怔了怔,半晌才说:“你如果把实情告诉我。我也会早作打算……现在上海也回不去了,你就跟我一道走吧。”
英素摇了摇头说:“如果我没看到刚才的那一幕,也许会跟你走的,但现在不可能了。”
她指着老胡道:“我本来要杀了这男人……昨晚我一直在等你,却被他害了。现在你一来,我又改变了主意,不想杀他了,因为他没有骗我……”她说不下去,只呆呆地望着查文熙。忽然,又仰头长叹一声,凄然地叫道:“爸爸,姆妈,你们不能把英素一人留在这世上受苦,我也随你们来了……”说着,她一下抽出枕头下的那把水果刀,就对着自己的咽喉刺了进去。
那一刻,但见老胡惊叫着飞扑上前,一下握住她的手腕,就要夺下她手上的水果刀,在身体接触的一瞬间,英素陡然生出一股厌恶,她马上缩回手,老胡刚一走神,她便出刀向他刺了过去。
老胡躲闪不及,惨叫一声歪倒在地上,前襟顿时鲜血直流。
一旁的查文熙看到这一幕,顿时惊呆了,抖着手说:“你真杀人了……”
英素定了定神,看到地上的老胡正痛苦呻吟着,胸前的血还在不住地往外冒,那双眼睛却忧伤地望着她,带着几分怜惜。仿佛受伤的不是他,而是杀他的英素。她的心倏地一抖,那眼神让她想到母亲临死时的样子,也是这么凄迷地望着她,相对无语,惟有泪千行。
她不禁哀叫一声:“我已经改变主意了,你为什么要来找死呢……”
老胡挣扎着说:“我害了你,我也该死……我……不怪你……”
英素听了这话,愣愣地看他一眼,便哭了起来。
这时阿桃也赶了过来,看到血泊中的老胡,就惊骇得大叫:“你们杀了他……为什么?……是谁,谁干的?”见两人都不吭声,便盯着查文熙问:“是你?”
查文熙摇了摇头说:“不是我,是他自杀的。”
阿桃一听,便瞪着眼嚷道:“怎么可能?他好好的,哪会做这样的事?只有你!你们俩一起谋害了他!”见两人半天没有反应,又一把揪住查文熙的衣领叫道:“原来你竟是个衣冠禽兽,我真错看了你,快说,是怎么谋杀的?不然我马上去报官……”
查文熙一听说她要报官,马上紧张起来,便含糊道:“不是我杀的,是英素……失了手……”
英素听了,眼睛直直地瞪着查文熙,然后怪异地笑了笑。两人正惊诧着,她忽地跳下床,扑到老胡的身边,捂住他还在流血的伤口,呜咽道:“我答应你……跟你去乡下,我愿意做你的女人……”
奄奄一息的老胡听了这话,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气若游丝地说了句:“可是……我已没这福分了。”
英素抱住他说:“我要救你。我不让你死。”抬头见那两位还在一旁傻呆着,便喊道:“你们还不赶快救人!”
查文熙这才如梦初醒,忙将地上的老胡背起来,准备往医院里送。等他们好不容易出了巷子,阿桃也逮住了一辆黄包车,正要把老胡抬上去,却发现他已经断了气。王太闻声赶过来,一看老胡直挺挺地躺着,唬得一呆,随后才唱戏似的哀嚎起来。
忙乱了半天,查文熙才发现少了一个人,心里暗叫一声不好,便疯了似的往楼上奔。
楼上很安静,只有走在地板上的脚步声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回响。门还是敞开着,听不到一点细微的声音,却看见有蛇一样的液体从里面慢慢地流淌出来。他明白,一切已经晚了。果然,在地板的中央,英素倒在老胡躺过的地方,脖子上正插着刚才杀他的那把水果刀。
他走过去,看地上的英素表情安详,美得像天使一样,不禁俯下身子,抚摸着英素苍白的脸庞,然后轻轻地对她说:“我是真心来带你走的,你怎么就不肯原谅我呢……”
过了两天,查文熙才想着打电报给英素的家人,可是临到撤退,一直不见来人,他只得自行处置了英素的后事,将她埋在了汉阳的龟山脚下。随后,才匆匆乘上最后一班船赶往宜昌。
开船的那一刻,江面上阴云笼罩,有几只江鸥在凄厉地叫着,仿佛在召示某种灾难将要降临。查文熙听得揪心,不禁回望了一下依旧矗立的江汉关钟楼,想着这座美丽的城市将要面临着一场浩劫,就像他目睹了英素的悲惨命运却无法挽救一样,他的心又沉重起来,逃离出来的兴奋也降低了不少。阿桃可没理会到他的心情,终于缠着他一道上了船,她自然是快活的。此时,她又傻乎乎地说了句:“英素肯定在怨恨我,她想要的东西还是被我得到了。”他一时沉默不语,内心却似江上的波涛一样起伏不停。蓦然间,隐约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低低地唱着:“……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至此一句,他顿觉心口一阵刺痛,眼泪便止不住地涌了出来。泪眼迷濛中,他望着那渐行渐远的龟山,依稀觉得有一双哀怨的眼睛正在看着他,从浪里一路寻过来。他知道,自己是再也摆脱不了这双眼睛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龟山脚下的那座孤坟也被疯长的杂草埋没了。几年之后,查文熙寻遍了整个龟山,却再也找不到葛英素的墓。
那座墓当然还在。只是周围被乱石和荒草掩盖,不容易发现罢了。葛英素一直孤零零地躺在异乡的一隅,再也没有人来看过她。有时人们往她身边走过的时候,丝毫不知道脚下还长眠着一位哀绝的怨女。
葛英素的坟是看不到了,在另一处的扁担山,却又多了一座新坟。年轻的女人香榧摆上供品,久久地守在戚先生的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