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开眼睛,发现母亲真的在叫她,说章月明在楼下喊她呢。她听到章月明三个字,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问她在哪里?母亲说:“她已经回家了,要你去找她。我说你病了,她就说算了。”杜文丽想着刚才的那个梦,倏地有种不好的感觉。但又安慰自己,这是一个梦,不会是真的。特利森不是那样的人。这么些天她盼望的,不就是等章月明的消息吗?她病成这样,也是因为这个心结呀。于是挣扎着起身,非要到章月明那里去。母亲看她晃晃悠悠的,不让她下去,她哪听得进去。
章月明见她来,就把她引到自己住的那间阁楼里,这才告诉她,特利森回来了,想要见她。还说特利森是个跳舞迷,见面的地点也自然是舞厅。要她在八月七号星期六这一天去景明大楼参加美孚公司的舞会。杜文丽一听,病似乎也好了一大半。原来他不是一开始就和她单独约会,也就免去了她的顾虑。这样自然地接触,当然也是她比较认可的方式。
杜文丽的病很快就好了,转眼之间,人的精神面貌也有了很大的改变。人们又看到那个人见人爱的杜小姐了。她对顾客的态度热情了,与同事的关系友善了,对父母的恩怨也化解了。因为她就要离开他们,不说留给他们一个好印象,起码是给自己这段生活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有时,她也会痴痴地想像见到特利森时的情景,他可能是彬彬有礼地说出他爱她,要她嫁给他,说他与太太已经离婚了,如果她嫁给了他,他马上就把她带回美国,让她过上最幸福的生活。最后,他会当着舞场所有人的面,再次屈膝向她求婚。让在场所有的女人妒嫉得要哭。每想到这里,她的脸上就会泛起一道红晕,眼睛也亮得跟星星似的。
这期间,邓保罗也来银行找过她。他真的上四明银行求职来了。一半的原因也是想每天能见到杜文丽。但经理听说他是从美孚赌气出来的,也不好得罪了美孚,就没敢收留他,便说些目前人满为患的话,把他打发走了。杜小姐看着他沮丧的样子,越发瞧不起他,态度自然是冷淡的。让邓保罗甚感雪上加霜的滋味。
八月七号下午六点,章月明就来约杜文丽了。看杜文丽还在忙不迭地梳妆打扮,就催道:“够可以了,非要特利森爱得把你一口吞下去呀。”杜文丽就只管笑。这时陈汉珍买菜回来了,一看章月明等着杜文丽一起出去,就有些不高兴。平时她就见不得章月明那不怀好意的妖精样子,现在粘上文丽,不是要带坏她么?便沉下脸问:“文丽,都要吃饭了,这是要到哪里去呀?”杜文丽不敢说跟章月明出去跳舞,姆妈肯定是不让她去的,就谎说去见一个同学。跟章月明也很要好,就一起去了。见姆妈还是半信半疑,她也不敢再耽搁了,就匆匆换了衣服,和章月明出来了。
章月明没有马上带她去景明大楼,而是先领她到位于三教街的美宜琦西餐厅里进餐。杜文丽以为章月明是先带她去见特利森,心情无比激动,走到餐厅门口时手都有些发抖了。但进去一看,没见到特利森,倒是有些跟她年龄相仿的女人坐在里面。章月明看样子跟其中不少人很熟,彼此打着招呼。不久,西崽就给她们送来了食物。章月明就催她道:“快吃,这是他们请客,不吃白不吃!”杜文丽也顾不得多想,便愉快地吃了起来。
等到吃得差不多时,餐厅便进来一位面露笑容的洋人,洋人看到章月明,便跟她打着招呼,显得很亲热。杜文丽才知他就是舞会的组织者之一。随后那洋人便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对诸位女宾叽里咕哝了一通,无非是对她们的光临表示欢迎,希望她们今晚过得愉快。然后,几个随从就给每个女宾的胸前挂上一小块木质花牌。杜文丽不知何物,仔细一看,是一张两性猥亵的彩色淫画。杜文丽觉得刺眼,就问章月明,章月明却不以为然道:“这没什么,他们外国人就爱这样。”杜文丽听完也就不在意了。随后,所有女宾就都被请上了汽车,一起将她们送往景明大楼跳舞厅。
跳舞厅果然热闹非凡。在女宾陆续上来时,已经有不少美军士官和外籍人士到了场。当然也有不少美孚公司的人员。章月明果然让杜文丽见到了她梦寐以求的特利森。特利森一见到她,几乎又要搂抱上来。把她吓得连连后退。还是章月明扯住了特利森,说你着什么急呀。特利森便色眯眯地瞅着她道:“等下我就找密斯杜一人!”杜文丽看他那副眼神,蓦然感到一股凉气从后背袭来,眼前的特利森还是她在屋顶花园见到的那个色狼,一点没变。她无法与章月明所说的那个爱她娶她的特利森联系起来。她又想起了那个梦。她有些后悔了。
然而,爵士乐已急不可待地奏响起来,舞会便在紧锣密鼓的操纵中如期开始了。
正如特利森承诺的,他应酬完一些人,就直接过来找杜文丽。然后就将她拽进了舞池里。杜文丽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诱骗到狼圈里的羊,随时就要被吞没掉。她想离开,也已经晚了。此刻的舞场里已弥漫出一股淫荡的腥骚味,那些衣冠楚楚的黄毛狼们很快就脱下了伪装,绿莹莹的眼睛正贪婪地盯着一个个落入他们魔爪的舞女,这就是他们密谋上钩的猎物,他们将要享用一番难得的盛宴了。
爵士乐的节奏变得越来越快,几乎是疯狂起来,为的是加速这场猎艳的进程。灯光也显得越来越暗,暧昧的光影总是与某些阴谋相伴相随。但见乌烟瘴气中,一派群魔乱舞,兽行便是紧随其后了。此时,杜文丽已被特利森牢牢地擒在手里,他抱着她强咬强吻,那只毛爪也在她的腰间游荡,很快就贴到她的乳房上。杜文丽想挣脱,却被他强搂着透不过气来,几乎是动弹不得。她开始寻找着章月明,却一直不见其身影,这才想起舞会开始之前就没见到她的人了。杜文丽蓦地一下醒悟过来,原来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行动。是章月明在有意害她呀。突然间,电灯一下子全灭了,舞曲也戛然而止,池内顿时响起一片尖叫声。黑暗中,便听到有物品訇然倒地,衣服被频频撕裂,也夹杂着一些仓皇奔跑的脚步。
杜文丽没跑脱,她摸黑跑到电梯边,却发现电梯已经上了锁。她很快又被特利森擒到了手,然后就被重重地按倒在地下。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已经坠入了地狱,周围全是黑,她看不到边,只能听到一片痛苦的叫喊和呻吟,还有禽兽们施暴时的狂笑。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她感到自己的眼睛湿了,她嘲笑自己,她还会哭。她有今天的下场,不是她自己一步步地走来的吗?她能怨谁呢?章月明这个苍蝇能盯上她,还不是因为她是个有缝的蛋嘛。可她怎么就轻易地相信了这个人呢?回想起来,都是她太自命不凡了,一直把自己悬在一个虚妄的空中楼阁里,孤芳自赏,看不起周围所有的人,也认不清她自己。以致受了章月明的蒙骗,把假话当成了真话。是膨胀的虚荣心让自己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她这是自作自受呀。她就这样检讨着自己,同时也承受着那个兽性大发的家伙在她身上恣意地践踏。她觉得这是上天对她的惩罚。她完全失去了抵抗,就像一只随时可被捏死的蚂蚁。
当杜文丽正在遭受蹂躏时,她的父母也在家里承受着煎熬。从杜文丽和章月明慌慌张张出去的神态,陈汉珍就感到有点不对劲。当时想喊住杜文丽,可还是开不了口,怕当着章月明的面让杜文丽觉得没面子。就只有往好处想,她们是看同学,不会很晚的。章月明就是再坏,总还是一个里弄的,兔子不吃窝边草,她还不至于把杜文丽怎么样吧。就是带她坏,一天也坏不到哪里去,以后就不让文丽跟她粘乎了。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是不见杜文丽回来。陈汉珍的心开始突突地乱跳。过了九点,还不见人影,她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只得把杜文丽跟章月明出去的事告诉了杜大华。杜大华早就看不惯章月明,说她人小鬼大,不走正路。好在自家的杜文丽不搭理她,也就放了心。不曾想,你不招惹她,她却来招惹你。自那天晚上她上楼来后,杜文丽就有些鬼迷心窍了,后来还跟她姆妈闹了一场。现在竟发展到跟章月明一起出去了。杜大华倏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杜文丽此次出门可能凶多吉少。也怪自己平常太掉以轻心了,对当时发生的事并没有去细想,对孩子们能够迁就的就尽量去迁就,却没想到有些事是马虎不得的。弄不好,孩子的一生就全毁了。杜大华想到这里,便禁不住叫道:“我现在去找她!”陈汉珍看他脸都白了,也慌了神,连忙说:“我跟你一起去找吧。”于是两人就一起出门。可是走到楼梯口,又一下站住了,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彼此才感到,他们此时已经晚了。天地茫茫,他们上哪里找起呢?接下去,惟有乞求上天保佑,但愿他们的女儿能够平安地回来。
然而事与愿违,当衣衫褴褛的杜文丽终于踉踉跄跄地逃回家时,他们已经明白噩梦还是实实在在地发生过了。经过盘问,才知道她是被美国人害了。杜大华气得捶首顿足,陈汉珍便是哀哭不已。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夫妻俩还是当晚去报告了汉口市保安警察分局。等分局派几名警察到达景明大楼时,却遭到两位洋人的无理阻拦,不准他们上楼。又经过再三交涉,几名警察才准许上到五楼。此时已经八日凌晨三时许,现场的地上、沙发上满是衣物的碎片,烟蒂,画牌,甚至血迹,从两个洋人兽行刚过的脸上,不难看出这里的一场混乱刚刚过去。两洋人却声称才经过一场告别舞会,还来不及清理。几位警察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怏怏而回。
杜文丽在当天夜里就发起了高烧,一直说着胡话,接下来的事她就不知道了。父母也不想让她知道。此后,全国的报纸都在连篇累牍地报道汉口景明大楼的集体强奸事件,舆论哗然。但国民政府却一直保持着沉默,生怕事态扩大,影响了邦交。还派人向新闻界疏通,要顾全大局,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随着全国上下声讨主犯的呼声日益地高涨,慑于舆论的压力,迫使政府当局最终还是向汉口市府下达了一个“查复”的指示。然而特利森们早已逃之夭夭,各部门也是推三阻四,主办此案件的汉口市警察局竟以“被害人不愿出面,本局亦不便捕风捉影,擅传被告人。”进行搪塞。其查复的结果自然是不了了知。
然而毕竟是一场轰动全国的大案,洋人主犯抓不着,参与此事的几个中国从犯就成了替罪羊。章月明最终被处于有期徒刑三年。倒是解了一些杜文丽的心头之恨。但那彻骨的伤痛恐怕是一辈子也抹不平了。
此后,杜文丽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她再也没做过出国的梦,也没再去上班,整天就呆在家里,恍恍惚惚的。有时,她突然会叫出一个人的名字。却听得不大真切,只是一次被大弟弟听到了,说她叫的是邓保罗。陈汉珍听了,便悲切道:“你就不用喊他了,他不会要你的。”杜文丽听了,便是呜咽不止。
又过了几个月,邮差突然送来一封来自上海的信。原来是邓保罗寄来的,说他在上海的一家公司做上了主管。如果杜小姐愿意去上海的话,他可以帮她安排工作。父母都高兴得不得了,杜文丽也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然而母亲问她时,她却摇头道:“他不知道我的事,如果他知道了,还会要我吗?”
她终于没有去成上海。一年后,就传来邓保罗结婚的消息。杜文丽的心反倒平静下来了。
这一天,杜文丽在弄堂里偶然碰见了沈锦琳。沈锦琳此前也听说了杜文丽的事,但见了面,还是吃了一惊,杜小姐衣着素净,目光散漫,表情木讷。沈锦琳看得心疼,她正准备去潘记理头发,便叫杜小姐一起去逛逛街,好让她散散心。可是杜文丽死活不愿去。沈锦林无奈,只得自己走了。
在潘记理发店,沈锦琳把杜文丽的现状说与阿秀听,阿秀也唏嘘不已,只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末了又说,杜文丽是一桩怨案,还有更奇的事呢。沈锦琳忙问什么事,阿秀便提起了姚小姐,沈锦琳一下就明白了,又是小玉,姚小姐曾经的丫头小玉,那也是个可悲可叹的人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