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后,就由宝官动手摇宝,一边站档的人清点完双方所押的单、双钱数目,就替宝官揭开宝缸报点子。当时宝官卖出单数,站挡的人就叫小玉只能压双不能压单。出了单归宝官赢,出了双归小玉赢。结果骰子摇出双数,小玉压对了,头盘获胜,一下鼓起了她的信心。没想到赢钱这么容易呢。信心有了,气势就上来了,毫不犹豫又压了一盘,果然又是她赢了宝官。接下去再压,又是她胜。旁边看热闹的人都禁不住啧啧直叫,说今天宝官的本钱可要赔光呐。说得宝官脸上果然有些挂不住了,这边的小玉却喜不自制,想着再赢上两盘,那房子不说是租,就已经是她的了。脑子一热乎,便乘胜追击,又把赌注往上加了一倍。这可是背水一战呢,赢了,小玉将大功告成,输了,她可就血本无归。此时小玉气势正旺,她当然胸有成竹,满怀着必胜的信心。谁想,心里默念着赢,可鬼使神差押上的却是宝官卖的双号,像是有意跟她过不去似的,却不知站挡的已暗中做了手脚,她必输无疑。这一来,把她刚赢的钱全部吐出去不说,还把自己的本钱也输进去不少。她一下子蒙了,旁边的人便催促:“还玩不玩?不玩就拉倒!”眼看自己的钱全都打了水漂,她急着想赶本,只得去向庄家借钱买宝。却一直不见转机。到最后,她不仅把养母给她的体己全输光了,还欠下了庄家一笔债。这时她再找庄家,人家却翻脸不认账了。反说她太贪,不会见好就收。她欲哭无泪,抓起摇缸里的骰子就往庄家投掷过去。没等她出手,已被旁边的人死死地扯住了。
小玉一直挣扎着叫骂。正巧那天王经理也在赌场。原来这赌场就是王家开的。王经理听说有个乡下姑娘在闹事,问明了情况,又朝小玉细细看了一眼,才松了松那张紧绷的瘦脸说:“姑娘,不是你赢不了钱,是怪你财气不到呀。输了钱就得付账,这是规矩。想你孤身一人,没个亲戚六眷的,也不要你马上还。这样吧,你就在这里做一段时间的招待,几时把钱还清了,就放你走。”
小玉眼瞧着这阴森森的赌场,直恨自己太糊涂,走进这喝人血的地方,竟然还相信那庄家的满口谎话。看到周围那些男人都涎着眼盯着她看,像一群饿极了的狼。她心里不由得发怵,想起养母讲过,男人的眼睛里都藏着蛇信子。她在这蛇窟狼圈里呆着,不是自寻死路么?
她痛苦地叫了一声:“我不要在这里。”
庄家鼓起眼珠子吼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呆也得呆,不呆也得呆。”
小玉绝然地说:“要我在这里,除非让我死。”
正当小玉挣扎叫喊的时候,另一双眼睛也注意上了她,这当然不是那些见色起心的男人们,而是跟在王经理身边的那个妖娆女人。女人眯着眼打量了小玉一会,便对王经理说:“让她去我那吧。”
王经理有些奇怪:“你不是说漂亮姑娘多事吗?这回怎么变了?”
女人说:“这姑娘看样子有些来历,放在这里,可就弄糟蹋了。”见王经理还是不情愿,女人就撅起嘴巴,说王经理有好的就留给自己,把那又老又笨的老妈子唤了来,做不出几样菜,还咸得像倒进了盐罐子里。这还不说,还时常暗地里揩油,把一些东西拿回家去。
“有这种事?你怎么不早说?”王经理果真生气了。
女人说:“你总是来去匆匆的,有空么?”
王经理说:“你不喜欢就让她走吧。”
女人马上接口道:“行嘛,就把这丫头给我吧。我可要伶俐一点的,你来了也有个好菜好饭招待呀。”
王经理却不松口:“这丫头不行,我留着有用处的。”
“有什么用处?”女人挑了下眉头,“放在这乌烟瘴气的地方还能调教好人,你不是想把她以后放在花楼街里去吧。”
这话真把王经理将住了,他只是想占有小玉,随时供他享用,至于小玉以后的安置,他倒没有细想过。现在被女人一提醒,倒也觉得赌场里太乱,小玉又长得清秀细腻,不是个粗粝人,在这种地方呆久了,是块宝玉也要磨成石头了。但王经理还是有些犹豫,把小玉放在女人那里似乎也不太方便,这又是他不情愿的。可一时又没有更合适的地方,除非……放到家里去。
女人也聪明,很快揣透了他的心思,直接点破道:“你要把她放到家里,就更多事了。你那太太是有名的醋缸,还容得了你把漂亮姑娘往屋里撂?我上次跟你跳了一场舞就被她骂了好一阵,你忘记了?”王经理就怕提起这事,弄得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谁知又被提及,他顿时就气短了。
女人点了王经理的软肋,便紧追不放:“还是放在我这里吧。经我一调教,也难说会成为一个人才呢,不见得比我差。”
这话一挑明,还真说到王经理心里去了。此女子的风流妖冶是汉口社交界的一景,如果经她点拨,加上小玉的聪明,难说以后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到时她总是自己的人,也比在赌场里作招牌要强多了。再说她俩呆在一起,相处得好,彼此也不会在意对方与他有什么瓜葛,这就比在家里安全多了。王经理打完了如意算盘,这才把庄家叫到跟前吩咐了几句,随后庄家就叫小玉跟那女人一起走。女人把小玉带到交通路的一个里弄里,小玉才知道她就是姚小姐。
小玉一来,姚小姐马上就辞退了老妈子,把所有的家务活都留给了小玉,把她忙得没一点空闲。到王经理来时,总是不见小玉,不是买菜去了,就是买米去了。总算见到了一次,正在厨房里生炉子,汗水淋漓的,左边脸上还挂着一道黑煤灰,看上去有点傻样。叫她一声,还木头木脑的,不知道搭理。王经理的兴致顿时降低了不少。就问姚小姐怎么把老妈子的事给了小玉,姚小姐撇了撇嘴说:“她就是做丫头来的,难道还让她做小姐不成?姑娘家就不能太惯着了,养娇了到时跟我耍性子,我是依了她呢,还是撵了她呢?”王经理听了,也不好再说什么。
过了不久,王经理去花楼街玩,又物色到一个姑娘,那姑娘虽没小玉好看,但特会讨人喜欢,比姚小姐还要狐媚得多。王经理有了她,来交通路就少了些。再来一次,小玉也是呆在厨房里,不跟他打照面。偶尔他留下来吃饭,等到小玉端菜上桌,头发乱糟糟的好像几天没梳,衣服上也满是油腻,他顿时败了兴致。再看那菜也做得不咸不淡的,说不上好在哪里,但姚小姐一再说好吃,他也只能随声附和。后来他也懒得问了,只是呆上一会就要走。姚小姐也不留他,来去自由,倒是把王经理弄得惴惴不安,对姚小姐总怀着一丝眷念。
小玉知道,她每次能躲过王经理,都源于姚小姐的有意安排。不管她出于何种目的,起码让王经理没有机会跟她近身,让她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劫数。从这一点上,她是感谢姚小姐的。虽说苦点累点,但有姚小姐做她的保护伞,暂且还是安全的。如果为了一条披肩把姚小姐惹恼了,再送她到王经理那里,也是一句话的事。现在王经理也感觉她是躲着他了。可躲过了今天躲不过明天,以后又该怎么办?除非她现在找到了生母,离开这里。可偌大的租界,就好比在大海里捞针,一个个地打听,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找到。看来真得提早告诉陈先生,在报上登个寻人启事,也许还有点效果。
小玉寻思着到陈先生的报社去,可一直找不到空隙。姚小姐前天随王经理过江去办事,不慎着了凉,晚上就发起烧来,就在家里躺着养病。小玉日夜服侍着,也不敢走得太远,怕姚小姐随时喊她或接个电话什么的,找不到人。
小玉在这里呆的时间长了,也从姚小姐平时的言谈中了解到她的一些身世。
原来姚小姐的父母都是教师,却不幸在重庆大轰炸时遇了难。小她十岁的弟弟受了惊吓,至今精神失常,不能自理生活。姚小姐为了养活弟弟,只得出来做事,把弟弟托付给奉节的姨母照顾。每月由姚小姐寄钱给予抚养。小玉了解这些后,对姚小姐也有了不一样的感情。原来姚小姐跟她一样都是孤儿,心灵的创伤比她还要重,只是不常表露而已。姚小姐爱花俏,心也高,像悬在云雾里让人看不透。她能把精明的王经理呼得团团转,足见不是一般的角色。虽然小玉也感觉姚小姐不是真的喜欢王经理,但为了舒适的生活委曲求全,换了小玉是肯定不会做的。就是死,她也不会迎合王经理这种人。而且,姚小姐脚踏两只船,也是她最不能接受的。特别是她遇见了陈先生之后,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她怎么能欺骗陈先生那样的人呢?
姚小姐的烧退了些,就在床上呆不住了,说睡得骨头酸痛。起床后走了几步,又觉得累,就靠在一张藤椅上坐着。那时见小玉在看《红楼梦》,便要递给她。
“这书是陈先生送给你的?”她翻了翻说。
“噢。”小玉答应一声,心里突突直跳,她以为姚小姐会骂她,随便要人家的东西。姚小姐看了几页,一直没有说话。随后就把手肘支在椅子的扶手上,眼望着阳台外渐渐淡薄的日光出神。那样子很像某个电影女明星的特写镜头,散淡而幽远的样子,很打动人。
小玉觉得此时的姚小姐像个谜。她在想谁呢?会是陈先生吗?一想到陈先生,她倏地激起一丝妒忌,姚小姐怎么是陈先生的朋友呢?陈先生真会喜欢姚小姐这样的女子吗?好像也有可能,姚小姐长得漂亮,又摩登风流,一般的男人是抵御不了诱惑的。陈先生一定是被她迷住了。可是,为什么是陈先生而不是别的男人呢?小玉想着这里,心口仿佛被刺了一下,痛得有些受不了。她只好把思绪收了回来,定了定神,慢慢才恢复了平静。是的,她不能对姚小姐有任何想法。人家再做得不对,总是自己的主人,主人是不可违背的。小玉当然清楚这一点。
这时楼下有人喊:“姚小姐,电话!”
姚小姐皱起眉头:“又有什么事来了?”便要小玉下楼去接。一会小玉上来,回道:“是王经理来的,说他当次长的姑父来到汉口,要为他接风,晚上在维多利安排了茶舞会,要你去捧一下场。”
姚小姐嘀咕一句:“他明知道我病了呀。”
小玉道:“我也说了,他还是要你去,说他姑姑也回来了。”
姚小姐想了想说:“没办法,只得去吧。你去叫一辆黄包车在楼下等着,我换身衣服就下来。”
姚小姐围上那条鸳鸯锦披肩,好像精神又来了,她款款地走下楼去,回头还要小玉别担心。小玉瞅着鸳鸯锦披肩在眼里一点点变小,最后看不到了,就感觉自己的希望也跑得没了踪影。她在屋里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想起要去陈先生的报社。正好鞋面的丝线用完了,可顺路买一些。到时姚小姐问起来,也好有个由头。
走出交通路那条街就上了歆生路,她在铺子里挑了几样丝线,就绕道往报社的方向去。走到半途,突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叫她,回头一看,正是陈先生,便惊喜地叫起来:“哎,陈先生,我正要找你呢。”
陈荒野笑着说:“哟,我也寻思小玉怎不来呢。”
小玉听得心里一热,原来他还记着她的事呢。陈荒野看小玉手里拿着丝线,就问:“你是顺路来的?”
小玉张了张嘴,还是嗯了一声。
“《红楼梦》看完了吗?”
小玉说:“还没呢。刚看到宝黛初会,认的字太少,半天才看完一页。”
陈荒野说:“哦,已经不错啦。”
小玉不好意思道:“还说呢。觉得这一节有意思,就多看了一遍。”
陈荒野瞥了她一眼问:“哪点有意思?”
小玉咬了下嘴唇说:“宝玉第一次见到林妹妹就觉得她面善,看来真是前世的缘分。”
陈荒野笑道:“是呀,人和人之间的交往,第一感觉的确很重要。”
小玉听得一怔,他也有此想法?那么,他见到我时,会是什么感觉呢?正想着,就听陈荒野在问:“小玉,你还有兄弟姊妹吗?”见小玉摇了下头,陈荒野就说:“你也是一个呀,那就做我的妹妹好了。”
小玉听得暖暖的。再一回味,又觉得陈先生冒出这样的话有些道不明的意思。他俩刚说到宝黛初会,说到缘分,陈先生就要她做妹妹,难道要她做第二个林妹妹不成?但转过头想,林妹妹可是宝玉的心上人嘛。她和陈先生还是刚刚认识,彼此只是好感,还没到那一步嘛。也许,陈先生只是随口说说,只把她当个小妹妹而已。这种想法,在随后谈起姚小姐时便得到印证。陈先生听说姚小姐病没好就出去跳舞,脸上便显出担忧,说姚小姐太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了,很怜惜的样子。小玉又有几分失落,陈先生的心果然在姚小姐身上。不由试探道:“陈先生,你第一次见到姚小姐时,也觉得她面熟吗?”
陈荒野没防着小玉这么问他,脸上显出些羞涩,随后才说了句:“她很吸引人,只是眼睛里透着沧桑,看得出是有过苦痛的人。”
小玉听得一惊,陈先生竟然把姚小姐看得这么透彻,也怪不得姚小姐对他另眼相看。她忽地有些妒忌姚小姐,有陈先生这样的男人怜惜着,却不珍惜,还跟王经理不清不白的,难道陈先生不知道她的底细吗?小玉觉得陈先生一定是被姚小姐迷惑住了,或者并不知情。如此,她就有些为陈先生叫屈,怎么能这么傻呢?可她又不好再说什么,低头看陈先生脚下全是泥巴,便问:“你每天都在外面跑吗?”
陈先生说:“也不一定,但跑的时候总要多些。”
小玉说:“怪不得不去我们那呢。”心想你要多去几次,花狐狸的尾巴就露出来了。
陈先生说:“也不是,姚小姐有她的考虑。”
小玉一下明白,还是姚小姐避嫌,不让他去。便试探道:“这么近,去了又有什么妨碍呢?再说你要是去了,姚小姐不定多高兴呢。”
陈先生听了便说:“行嘛,过两天我抽时间去看看你们。”
小玉嘴上答应着好,心里却在想,到时巴不得你遇上王经理,也早点清醒过来。
到报社门口,陈荒野就要她一起进去。小玉怯怯地跟着,有个同事见陈先生带个姑娘进来,便叫道:“荒野,你把妹妹带来了?”
陈荒野愣了一下,便问:“你怎么知道她是我妹妹?”
那位先生就说:“长得像呀。”
陈荒野扭头打量了一下小玉,点了点头说:“嗯,我也觉得她像我妹妹。”
几个人听完都笑了。小玉也在笑,但她知道陈先生不是一句玩笑话。他是真心诚意的,因为他也刚说了要她做妹妹的话。她感到一丝温暖的亲情在体内滋长着,好像她和陈先生真的成了兄妹,彼此的距离似乎又拉近了。
小玉向陈先生说起了自己的母亲杨文秋。在她心里,母亲一直是她最亲的人,也是她惟一的亲人。特别是在她独自闯荡汉口,饱尝了人间冷暖之后,她对母亲的怀念也更加强烈。她的眼前也时常浮现母亲瘦弱不堪的样子,像是存在心底里的胶片,时不时就会在脑海里上映一番。
从懂事起,小玉就感到母亲的肺部总发出风箱一般的抽动声,这也是小玉出生时落下的病根。母亲说那年的冬天太冷,自己又没有奶水,总是夜里起来给饿得哇哇叫的小玉煮米汤,换尿布,不久就染上了气管炎,抓些中药吃了,也是时好时坏,慢慢就发展到了肺部。小玉闻着中药味长大,却出落得面如鲜桃,肤如琼玉,身如柳枝,引得湾里的年轻伢们纷纷向她示好。小玉不敢出门,有的就扒进院子里来挑逗她。这一切,当然瞒不过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母亲嘴上没说,眉头却拧紧了。那天是小玉的生日,小玉把熬好的药端到母亲的床前,母亲瞧着小玉明媚如芙蓉初开的脸庞,禁不住说道:“小玉,今天你满了十六,照说该给你找个婆家了。”
小玉一听这话,脸腾地一下红了,她低下头说:“姆妈,我不出嫁,我要一直守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