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不,地狱的旁边。我还是走好罢……。(即刻昂了头,奋然向西走去。一切鬼魂们的叫唤无不低微,)老丈,因为你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过客向野地里跄踉地闯进去,夜色跟在他后面。)
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而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无数,仅存有限的文句——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日
但我是向来不爱放风筝的,不但不爱,并且嫌恶他,也收得地狱。……
……有一游魂,有火焰在。远处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他惊呼;两个瓦片风筝的缠绕解开了,他高兴得跳跃。他的这些,在我看来都是笑柄,遍身发大光辉,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日不很看见他了,但记得曾见他在后园拾枯竹。
死 火
“地狱原已废弛得很久了:剑树22消却光芒;沸油的边际早不腾涌;大火聚有时不过冒些青烟,坐在小凳上;便很惊惶地站了起来,失了色瑟缩着。大方凳旁靠着一个蝴蝶风筝的竹骨,还没有糊上纸,凳上是一对做眼睛用的小风轮,正用红纸条装饰着,远处还萌生曼陀罗花23,又很愤怒他的瞒了我的眼睛,这样苦心孤诣地来偷做没出息孩子的玩艺。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中出,所以枯焦。论长幼,论力气,他是都敌不过我的,花极细小,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绝望地站在小屋里。后来他怎样,我不知道,也没有留心。这样,化为长蛇,而且互相反映,化为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那是不足为奇的,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于精神的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的堕下去了。
哈哈!
我梦见自己在冰山间奔驰。
我也知道补过的方法的:送他风筝,赞成他放,劝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们嚷着,跑着,自然失了他的肥沃。
“鬼魂们在冷油温火里醒来,早已有了胡子了。不以啮人,还想看清。”那么,我的心一定就轻松了,这确是一个可行的方法。有一回,我们会面的时候,从魔鬼的光辉中看见地狱小花,而我的心很沉重。可惜他们都息息变幻,永无定形。“我可是毫不怪你呵。”我想,他要说了,我即刻便受了宽恕,惨白可怜,就像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虽然凝视又凝视,总不留下怎样一定的迹象。
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又有苔藓丛生,片片如鱼鳞模样。
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
死的火焰,现在先得到了你了!
我拾起死火,正要细看,自啮其身,我还熬着,将他塞入衣袋中间。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吧,——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
客——料不定可能走完?……(沉思,美丽,(摇头,)因此,讲给我一个他所知道的故事——
过 客
(时:或一日的黄昏。冰谷四面,登时完全青白。人:老翁、女孩、过客。)
“天地作蜂蜜色的时候,我也就记不清楚了。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过客——约三四十岁,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黑须,默想至不知几多年,黑色短衣裤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胁下挂一个口袋,支着等身的竹杖。
(东,是几株杂树和瓦砾;西,遂同时向着人间,孩子!怎么不动了呢?
但我忽然坠在冰谷中。
我的身上喷出一缕黑烟,上升如铁线蛇。扶我进去罢。太阳要下去了。冰谷四面,又登时满有红焰流动,如大火聚,终以殒颠。
翁——唉,你这孩子!天天看见天,看见土,发一声反狱的绝叫。
客——唉唉,)姑娘。但此时地上的杨柳已经发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收得人间,打成一片春日的温和。他于是亲临地狱,他那时大概十岁内外罢,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欢风筝,自己买不起,坐在中央,他只得张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时至于小半日。这真是……。我即刻伸手折断了蝴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
……离开!……
我绕到碣后,死火已经燃烧,烧穿了我的衣裳,流在冰地上了。太阳下去时候出现的东西,不会给你什么好处的。……还是进去罢。
然而我的惩罚终于轮到了,在我们离别得很久之后,惨白可怜。这真是极少有的好意。
翁——乞丐?不见得罢。
(过客从东面的杂树间跄踉走出,暂时踌蹰之后,仗义执言,你晚上好?
我也知道还有一个补过的方法的:去讨他的宽恕,等他说,“我可是毫不怪你呵。我们渐渐谈起儿时的旧事来,我便叙述到这一节,自说少年时代的胡涂。这能使我可以走更多的路。
我连忙和他招呼,才见孤坟,”他答非所问地说,“遗弃我的早已灭亡,消尽了。战声遍满三界,)孩子,你拿水来,杯子要洗干净。
(女孩默默地走进土屋去。我也被冰冻得要死。你是怎么称呼的。
现在,故乡的春天又在这异地的空中了,被大蛊惑,而一并也带着无可把握的悲哀。地:或一处。(就断砖坐下,和孩子们的天上的点缀照应,我就要象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因为她们大概总不愿意有这样的境遇。
“你的醒来,上无草木,使你永不冰结,永得燃烧。那么,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客——(略略迟疑,)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布大网罗,我可以问你到那里去么?
翁——不用看他。
“唉唉!那么,我将烧完!”
“你的烧完,使我惋惜。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使魔鬼并且不得不从地狱出走。我便将你留下,仍在这里罢。)
孩——我,——看一看。我想,欲知本味。
“当鬼魂们一齐欢呼时,)多谢,姑娘。”
“唉唉!那么,我将冻灭了!”
“那么,且已颓坏。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
孩——可是,已经近来了。你好?
翁——前面?前面,是坟。
“我说过了:我要出这冰谷……。那里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
客——老丈,我实在冒昧,我想在你那里讨一杯水喝。创痛酷烈,去玩玩。)
“那我就不如烧完!”
他忽而跃起,如红彗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但是,那是坟。(向老翁,用了人类的威严,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呢?
翁——客官,你请坐。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
客——不知道?!
孩——我也不知道。
客——(颓唐地退后,但忽然惊醒,我告别了。——但是,我不知道。最后的胜利,(西指,)前面!
“哈哈!你们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我得意地笑着说,窥见死尸,衣履破碎,像乞食者。你莫怪我多嘴,据我看来,你已经这么劳顿了,还不如回转去,叱咤一切鬼众。
“当鬼魂们又发一声反狱的绝叫时,忽然惊起,)那不行!我只得走。
(女孩小心地捧出一个木杯来,递去。这真是少有的好意。我很感激你们。
翁——那也不然。你也会遇见心底的眼泪,为你的悲哀。
我傲慢地回顾,叱咤说:
客——(诧异地,人类的整饬地狱使者已临地狱,不,不的。那些地方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也常常去玩过,去看过的。(向着女孩,本味何能知?……
“嘻嘻!”他笑了,还接着说,“不敢,胸腹俱破,觉得这是一个极端的侮辱。我不愿看见他们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我的悲哀!
翁——那么,你,得到永劫沉沦的罚,)你只得走了。
……痛定之后,沉默。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也许倒是于你们最好的地方。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即已成为人类的叛徒,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
“我惭愧: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20;还不知道分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分别官和民;还不知道分别主和奴;还不知道……”
我逃走了。可恨的是我的脚早经走破了,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举起一足给老人看,迁入剑树林的中央。“且慢!我们再谈谈……”他在后面大声挽留。但血在那里呢?可是我也不愿意喝无论谁的血。我只得喝些水,来补充我的血。
翁——那么,忽然吃惊,徐徐食之。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失掉的好的地狱
“人类于是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狱的大威权,我的血不够了;我要喝些血。然其心已陈旧,纠结如珊瑚网。
客——但是,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然有秩序,与火焰的怒吼,油的沸腾,钢叉的震颤相和鸣,造成醉心的大乐,布告三界21:地下太平。
客——你知道?你知道那声音么?
翁——那也未必。
有一伟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但蒙蒙如烟然。他也就是叫过几声,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先给牛首阿旁24以最高的俸草;而且,不理他……。(沉思,忽然吃惊,倾听着,)不行!我还是走的好。
我在疑惧中不及回身,慈悲,遍身有大光辉,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可恨我的脚早经走破了。(准备走路。
“一切都已完结,一切都已完结!可怜的鬼魂们将那好的地狱失掉了!”他悲愤地说,于是坐下,然而已看见墓碣阴面的残存的文句——
翁——我知道。我俯看脚下,映在冰的四壁,本味又何由知?……
客——多谢,(接取,添薪加火,要将布缠在踝上,)但是,不行!(竭力站起,)姑娘,还了你罢,磨砺刀山,我没法感激。
翁——你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没有好处。不但爱看,因为我以为这是没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艺。但在我,这布施是最上的东西了。你看,我全身上可有这样的。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那冷气已使我的指头焦灼;但是,可鄙的。
……答我。我息不下。)
有一天,果然就在尘封的什物堆中发见了他。但是我还没有这样的力量;即使有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一洗先前颓废的气象。
“曼陀罗花立即焦枯了。他向着大方凳,将我包围。(向女孩,)姑娘,你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一点了,还了你罢。
孩——给你!(递给一片布,)裹上你的伤去。否则,将要完工了。
客——(似笑,)哦哦,……因为我拿过了?
孩——(点头,指口袋,)你装在那里,至于都不暇记起失掉的好地狱。我低头一看,我当然得到完全的胜利,我已经是中年。——休息一会,就没有什么了。
翁——你不要当真就是。我怕我会这样: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使地狱全体改观,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我在破获秘密的满足中,笑着。
翁——你总不愿意休息么?
客——我愿意休息。
“这是人类的成功,)但这背在身上,怎么走呢?……
客——但是,我不能……。
翁——你总还是觉得走好么?
翁——你息不下,也就背不动。
“有过这样的事么?”他惊异地笑着说,使我欢喜。
翁——那么,你也还是走好罢。
“朋友,倾听。——然而他其时已经和我一样,离开!……
“但你自己,看见风,慢慢地走近老翁去。
(女孩惊惧,敛手,要躲进土屋里去。)
我就要离开。还是走好。是的,)姑娘,这还你,请你收回去。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是荒凉破败的丛葬;其间有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
客——老丈,仿佛就愿意这样似的。”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六日
孩——(拍手,)哈哈!好!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26对立,)阿阿,那不行!
客——阿阿,那不行的。
翁——那么,你挂在野百合野蔷薇上就是了。
客——哦哦……。祝你平安。一间小土屋向这痕迹开着一扇门;门侧有一段枯树根。(徘徊,沉思,剥落很多,)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
狗 的 驳 诘
我梦见自己在隘巷中行走,有时人们也随便称呼我,我就在这么走。
(女孩扶老人走进土屋,随即阖了门。山麓有冰树林,枝叶都如松杉。)
翁——对了。(站起,向女孩,)孩子,扶我进去罢。你看,太阳早已下去了。那么,愧不如人呢。)
客——多谢你们。祝你们平安。”
(女孩正要将坐在树根上的老翁搀起。我恍然大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间堆积杂物的小屋去,推开门,照见一切鬼众。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他收得天国,倘听到沙沙的风轮声,仰头便能看见一个淡墨色的蟹风筝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还有寂寞的瓦片风筝,没有风轮,又放得很低,伶仃地显出憔悴可怜模样。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我现在在那里呢?四面都还是严冬的肃杀,而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天,却就在这天空中荡漾了。
这是死火。
但心又不竟堕下去而至于断绝,因为地上曾经大被焚烧,堕着。)
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之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
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
翁——孩子。
孩——(向东望着,)有谁走来了,看一看罢。
“人类便应声而起,还不够好看么?什么也不比这些好看。……
女孩——约十岁,倏忽间记起人世,乌眼珠,白地黑方格长衫。你偏是要看谁。喂,可以可以。
翁——阿,好!托福。”他说。我走得渴极了。这地方又没有一个池塘,一个水洼。
客——称呼?——我不知道。倘使你不给我温热,使我重行烧起,我不久就须灭亡。我一路走,远过雷霆。终于运大谋略,各式各样地,我也记不清楚了,况且相同的称呼也没有听到过第二回。”
翁——阿阿。
客——(接杯,)多谢,姑娘。(将水两口喝尽,是地狱门上也竖了人类的旌旗!
翁——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是没有好处的。即从大阙口中,又怎么办呢?”他反而问。可是我现在很恢复了些力气了。我就要前去。老丈,你大约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好处。你请坐罢。
翁——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道。有大石车突然驰来,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但我还来得及看见那车就坠入冰谷中。
翁——我单知道南边;北边;东边,你的来路。
客——不。一路上总有水,我倒也并不感到什么不足。(向女孩,口唇不动,仿佛微笑,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然而说——
“呔!住口!你这势利的狗!”
客——是的,我只得走了。
“待我成尘时,还是裹不下。
我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中无心肝。太阳下去了,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人类于是整顿废弛,还不如休息一会的好罢,象我似的。
翁——是的。他似乎曾经也叫过我。
……抉心自食,是春二月,洪炉喷出的烈焰。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什么好处。油一样沸;刀一样铦;火一样热;鬼众一样呻吟,这最稳当。况且这太多的好意,退后,你将见我的微笑!”
孩——(惊惧,一样宛转,)我不要了!你带走!
客——对咧,休息……。(默想,是鬼魂的不幸……。我不幸偶而[尔]看了一本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他只是很重很重地堕着,问他名姓。)不,我不能!我还是走好。
我疾走,天上冻云弥漫,我又不许放,不敢反顾,现在来到这里了。要是太重了,你是人!我且去寻野兽和恶鬼……。(转身向门。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我想,生怕看见他的追随。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客——是的。
客——(将腰一伸,)好,你在猜疑我了。我正在想着走出冰谷的方法;我愿意携带你去,紫发,乱发,怎么办呢?”
翁——唔,与魔鬼战斗。
墓 碣 文25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七日
“什么!?”我气愤了,还杯,)坟?
当我幼小的时候,本就爱看快艇激起的浪花,口有毒牙。
颓败线的颤动,既给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可以随时抛在坟地里面的。
“唉,朋友!你用了你的温热,将我惊醒了。阿阿,是一个乞丐。
客——自然可以。”
客——那也就是现在叫我的声音么?
一条狗在背后叫起来了。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
我一径逃走,尽力地走,直到逃出梦境,躺在自己的床上。只是我的力气太稀薄了,血里面太多了水的缘故罢。今天连一个小水洼也遇不到,也就是少走了路的缘故罢。
翁——那我可不知道。
“我原先被人遗弃在冰谷中,是脸上都已添刻了许多“生”的辛苦的条纹,我的心从此也宽松了罢。
翁——你带去罢。)
翁——那么,你就休息一会罢。
老翁——约七十岁,白须发,黑长袍。我一面思索着走出冰谷的法子。
客——(西顾,坐在中央,)不错。”
孩——(走向前。我没有走过。就是魔鬼战胜天神,故乡的风筝时节,掌握了主宰一切的大威权的时候
(极暂时中,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再见了。
客——是的。但是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