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修醒了之后,天少就回了阴阳门。少了嬉笑的天少,冷宫又沉寂了下来。不过有了释修相伴,言暖并不觉得孤单。自从知道她有孕在身,释修变得格外小心,不论什么轻重活计都不许她做。小心翼翼的样子,像对待易碎的陶瓷一般。
冷宫没有多余的用度,小太监送来的饮食也只够她一人的份。所以释修不得不出外采买他自己的一切用度,有时他会带回来一些小孩子的玩意,像是眼前这个拨浪鼓。言暖的手指一一划过羊皮的鼓面,竹制的鼓身,鼓面两侧垂下两枚小小的红色珠子,摇动之间发出“当当”的声音。她歪头细致地看着手中的拨浪鼓,神情间带着慈爱满足的笑容,那样的神情是即将为人母所独有的情态。
释修看着言暖唇畔带着的笑意,心情也跟着飞扬起来。有多久没有看到她这样满足而舒心的笑容了?刚嫁入皇家的时候,她步步小心,脸上的笑容总是浅淡有礼,端庄和雅,只是那笑就像是雕刻在她脸上的装饰一般,从来没有入到眼底。后来……后来她爱上了卫绍峥,脸上总是带着甜蜜幸福的笑容,那笑容是由心而发,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格外娇美,只可惜那笑容在得知常清有孕后就再也不曾出现过了。幸好,幸好现在她有了孩子,有了让她可以重展笑颜的理由。
“你要喜欢我下次多带些,街上很多这种给孩子玩的小东西。”释修说着的时候语气也不直觉地带上了几分愉悦,一个新生命总是令人期待,即使这孩子是那个人的。
言暖放下拨浪鼓,真诚地看着释修。“释修,谢谢你。”释修给予她的那么多,她却无法回报给他什么,虽然知道释修做事不是为了要她报答些什么,可是她还是会感觉愧疚。
“其实你不必这么客气,我只是……”释修一时语塞,该说只是什么?只是因为他爱她,所以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所以她只需要接受他的付出就好,只要给他付出的机会就好?这样的话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的,平生第一次他羡慕起天少的“聒噪”。“我只是很喜欢小孩子而已。”
言暖的手抚上小腹,“如果你愿意的话,将来孩子生下来让他叫你干爹可好?”她不能回报他些什么,但也许腹中的孩子可以,一个稚嫩的小生命总是能给人带来快乐的,也许她的孩子可以给予清冷的释修一些快乐。从释修的只言片语中,她可以猜出他身世不那么简单,他脸上的伤更是让他无法快乐的根源,如果能让他快乐起来,哪怕只有一点希望她也要试试。
“真的?我可以做孩子的干爹?”释修清冷的眼睛中闪现着异样的惊喜,向来从容的他居然地局促搓着手,“我当干爹了,那要给干女儿准备什么做见面礼呢?玉佩?金钗?还是吉祥锁?”他自言自语起来,神情颇为认真。
言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释修,不要这么紧张好不好,孩子出生还要好几个月呢,你有足够的时间想。不过,你怎么就肯定孩子一定是女儿呢,如果是儿子呢?”儿子女儿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都是她最亲的人。不过孩子还没出生,释修只考虑她生女儿的情况,如果到时候孩子生下来是儿子,他的准备不是全白费了。
“一定是女儿。”释修说的肯定,“我是说最好是女儿,像你一样。”后面一句他说得很轻。
言暖轻叹,她也希望是女儿,不管怎么说,这个孩子也是皇室血脉,如果是儿子的话……冷宫中出生的皇子会是怎么样的情形呢?不管他有没有问鼎宝座的意愿,其他人都不会放过他吧。将来常清一定会有孩子,为了万无一失,她一定除出去隐患,杀了她们母子。如果真是那样,她宁愿生一个女儿,守着她过自己的生活。“我也希望是。”
释修看见她叹气,眉头微微一皱。“别担心,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我都是他们的干爹,定会保他们平安的。”
“我相信。”言暖敛了忧虑,重展笑颜。只要有释修在,她相信她和孩子都会平安无事的。“你今天不是要出去采买吗?时候不早了,早去早回吧。”为了减少出去的次数,释修每次都会买很多东西回来,花费的时间也就长,现在已经过了午睡时间了,再不去傍晚时恐怕就回不来了。
“好,我这就走了。”释修说完走出了大殿,在殿门口时他停了下来,转身看向殿内的言暖。她身着淡黄色的宽大外袍,午后的斜阳照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恬淡、雅致,释修脑中突然闪现出这两个词,用这两个词来形容现在的言暖再合适不过了。
一只乌鸦从窗外“哇哇”叫着飞过,打破了这宁静和雅的氛围。释修蹙起眉头,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那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为什么。他转过身,快步走出大殿飞身出了冷宫。预感不好,他决定听从言暖的话早去早回。
一片巨大的乌云飘过,挡住了高照的艳阳,天空阴沉起来。言暖抬头看向窗外,刚刚还晴空万里,转眼间天色就暗沉下来,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仿佛要把天与地压缩到一起。狂风乍起,树上的落叶纷纷飘落,狂风卷着落叶,在空旷的冷宫院子中翻飞。
大风透窗而入,吹乱了言暖的鬓发。桌上翻开的书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笔架上的毛笔没有放好,疾风吹过,毛笔从笔架上滚落下来,“啪”地掉到地上,笔尖上立即黏上了灰尘。
言暖急忙走到桌边拾起毛笔,把它重新放回到笔架上,直起腰来的时候,窗户又脱开了钩子,在风中剧烈的晃动。她又忙走至窗前,手还未触及到窗户,被风卷过的窗子猛地撞到墙壁,又带着极大的力量反弹回来。言暖躲闪不及,一下子被半页窗扇打个正着,手臂和肩膀被打得火辣辣地疼。她忍着疼痛,拽住窗扇用力关上了窗户,把狂风挡在了窗外。
殿内终于恢复了平静,言暖松了口气,正要坐下,却感觉背后有道视线盯着她看。她猛地转过身,一下愣住了。
一道身影站在殿门口,挡住了殿外的光线,让本就昏暗的冷宫更幽暗了几分。他身着藏蓝色的长袍,宽大的长袍更显得他身形消瘦。暗淡的光线下言暖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幽深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她身上。那目光落在她身上好似有重量一般,压得她喘不过起来。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从她被打入冷宫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这期间他对她不闻不问,为什么偏偏在这个狂风大作的午后突然来了?想念她?关心她?言暖不敢做如是想,一种不好的感觉浮上心头。这感觉像是小虫在皮肤上爬,让她浑身都不舒服。
“臣妾参见皇上,吾皇万岁。”言暖镇定下来,跪地行礼,该有的礼数她是一点也不会做错的。现在已经不比当初,那时他们是相互平视的,而现在她必须仰望他。
卫绍峥抿唇不语,缓缓走到她身前,定定地看着她。他看得那么专注,仿佛要把她的轮廓眉骨,每一分每一毫都看个仔细,深刻进骨子里。又好似在举行着某种仪式,通过看她来祭奠什么。
“起来吧。”许久,卫绍峥幽幽地说。他坐到刚刚言暖坐着的位置上,手指抚弄着桌上的茶杯。“还真是不甘寂寞啊。”他嘲讽地睨了言暖一眼,语气间皆是鄙夷。
“皇上何出此言,臣妾不懂。”虽然一再告知自己他已经不是曾经的他,但是听到他口中说出这样的话,言暖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拧了起来。一时间竟说不上是难堪愤怒多一些,还是伤心失望多一些。
卫绍峥嗤笑,手指勾了勾茶杯轻弹,茶杯在桌上转了个圈,向桌对面的另一只茶杯奔去。两只茶杯撞到了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裂痕瞬间同时布满了两个杯子。“嘭”杯子碎裂成细小的瓷片,茶水在桌上流了下来。
言暖心头一沉,双手死死抓着袖口。除了送饭的哑巴小太监,平时冷宫没有人来,她也就放松了戒备,忘了抹掉释修也在冷宫的痕迹。是她太大意了,如果只有她一人在,怎么会出现两个茶杯?杯中的茶还是温热的呢。
“不要把朕当傻子,”卫绍峥语声凌厉得好似殿外的狂风,顺着衣衫的缝隙窜到她身上,冷得她不觉一颤。
“你以为他在冷宫这么长时间朕会不知道?你也太小瞧朕了。”释修的功夫确实高,尤其是轻功,可谓是踏雪无痕。但是他们是同门师兄弟,他虽然功夫不如释修,却不比他差多少。释修在皇宫中,别人不清楚,察觉不到,他怎么可能也不清楚?
“那皇上为什么不制止?”听他的语气是不满释修在这里出现的,可是既然他知道释修回来了,为何不亲自阻止他,还是说他另有他意?
卫绍峥站了起来,走到言暖身前。他伸出手指,用食指细细描绘她的轮廓,最后挑起了她的下巴。“我就是想看看你究竟招惹多少男人才能满足?慕雅枫、卫熙,现在再加上释修,是不是还要加上阴阳门的门主啊?你还真了不起。”
“我没有,我们只是朋友,你不要想得那么龌龊。”明明容貌还是当初的那个样子,人也还是当初的那个帝王,现在说出的话却这样残忍。她是什么样的人,他不清楚吗?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言语侮辱她,让她恨他对他有什么好处?
卫绍峥的拇指也按在了她的下巴上,两个手指重重一捏,她光洁如玉的下巴上立刻出现了深深的青紫痕迹。感觉到手下的人要挣脱,他加大了力度,死死捏着不放。“朋友?这个称谓还真是不错,是不是你的裙下之臣都可以称为朋友?”
裙下之臣?言暖觉得身体霎时被置于了三尺寒冰之下,身上的血液全部都凝固了。眼前这个人是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人,是曾相知相爱的人。还记得在那个旖旎的夜,他曾在她耳畔说“没有如果,那都是之前的事了,我是问你现在愿不愿意?”“暖暖,你是我的。”那些温存的话还犹言在耳,转眼间他就说出完全相反的话。是他太善于演戏,还是她入戏太深?在这场爱情的剧目中,她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是否从头至尾她都是那个入戏最深的悲角,投入的最多,却落得一身伤痕。
“怎么不说话了,默认了?”言暖的沉默让卫绍峥蹙起了眉头,他猛地一甩袖,反手给了她一巴掌。“怎么不反驳,你不是很能说吗,伶牙俐齿都哪去了?”她的沉默仿佛点燃了他的怒火,她越是倔强不语,他就越是愤怒不满。
“皇上都定了臣妾的罪了,还想听臣妾说什么?臣妾反驳,皇上就会听从吗?”如果她反驳他就相信的话,她就不会在冷宫了。爱着的时候,她的顺从是体贴,她的反驳是智慧;不爱的时候,顺从就成了懦弱,反驳就成了狡辩。话还是同样的话,可是听的人心境变了,听后的反应也就不同了。
脸颊火辣辣地疼,却不及心里疼痛的万一。如果早知爱上的代价会这样惨烈,她还会义无反顾地爱上吗?会,一定会。她就是这样的女子,从不轻易动情,可一旦动心了、认定了就不会轻易改变。这种执着有时就像是飞蛾扑火,明知最后的结局是自取灭亡,却还是会无所畏惧地飞身而上,直至毁灭。
“狡辩。”卫绍峥冷哼,视线在触及到她脸上的红肿时沉了一沉,袖中的手欲伸向她,却又猛地收回。
窗外的天色更暗了,云层比之前厚了几分。暗沉沉的乌云挡住了一切光线,天地间陷入了黑暗之中,偶尔几丝光亮在乌云间闪过,给这昏暗的天地添了诡异的色彩。一阵闪电划过天空,突如其来的亮光照在了卫绍峥的脸上,把他惨白的脸色照得分明。
“你没事吧?”话一出口,言暖恨不能咬断自己的舌头。都被他羞辱至此,她还关心他的脸色好不好,她真是……她一定是疯了!
“暖暖,暖暖……”卫绍峥低低呢喃,语声中奇异般糅合着痛苦和欣慰。两个完全相对的情感,竟同时出现在他脸上,交织碰撞。
言暖咬紧下唇,她最怕他用这个语调叫她的名字。这样带着无限柔情眷恋的呼唤就像是最醇厚的美酒,引诱人沉迷其中,却忽视了这酒中隐藏的毒。她宁愿他一直对她视而不见,宁愿他冷眼以对,却害怕他偶尔的深情流露,这样的深情会让她已经筑好堤坝的心房瞬间坍塌,再次义无反顾地选择给他一个机会。
“皇上。”李德庸从殿外走了进来,跪地给卫绍峥请安,又朝言暖弯了下身子算是请安。
卫绍峥复杂的神情煞那间消失,脸上又恢复了淡漠的表情。“什么事?朕不是说没有传召,不许进来打扰吗?”他说话声音很轻,但已是隐有怒气。
李德庸身子一抖,他在卫绍峥身边服侍了十几年,太了解他发怒的前兆了。卫绍峥越是愤怒,语声就越轻。若是谁胆敢在这个时候继续放肆,他的下场绝对不会好。李德庸暗暗叹口气,若不是卫绍峥吩咐了他一定要提醒他傍晚时接见南越国的使臣,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进来当炮灰。“皇上,已经申时了,您不是说要接见南越国使臣吗?”
卫绍峥阴沉着脸看着李德庸,目光中的冷箭好似要把他刺穿。“朕还没蠢到连这点小事都记不住,滚出去,没有朕的命令天大的事也不准进来打扰。”
“是,是。”李德庸忙不迭地应道,小心地退了出去,生怕再惹得天颜大怒。
“等等。”就在李德庸要走出大殿的时候,卫绍峥突然叫住了他,却没有再说什么。时间缓缓流逝,卫绍峥却一直没有开口,也没有任何开口的征兆。
李德庸站在殿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殿门口的风“呼呼”地吹着,他老迈的身体在风中瑟瑟发。“皇上?”
李德庸的问声像是惊到了卫绍峥,让他从游离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看言暖,目光中闪过一丝悲悯,最后坚定了神色,像是做出了某个极其重要的决定,郑重地对李德庸吩咐道……“让赵太医进来吧,把东西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