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太医?东西?不安的预感再次袭上心头,言暖死死攥着袖口,心猛地提了起来,她狠狠地咬着下唇才能抑制住惊恐。卫绍峥带着赵太医过来干什么?她不会天真地以为是要来给她安胎。从得知赵太医把脉出她有孕开始,她就一直处于不安之中,忧虑的情绪每时每刻都笼罩在她心头。她怕卫绍峥会不要这个孩子,她更怕因为常清的不豫让卫绍峥容不得这个孩子。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她以为卫绍峥已经默许了,虽然不欢迎这个孩子的到来,但是也不会厌弃,难道一切都只是她自己的奢望?
“臣赵毅参加皇上。”月余不见赵太医花白的头发又染上了大片的霜雪,原本黑白各半的头发,此时已经看不到多少黑色。他颤巍巍地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一只碧玉碗。
“放下,出去吧。”卫绍峥也不看赵太医,只淡淡地吩咐。
赵太医走到桌旁慢慢地放下了碧玉碗,手却一直没有松开。他偷眼看向卫绍峥,见他没有任何指示,只能缩回手,慢慢走出大殿。在经过言暖身旁的时候,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
赵太医走后殿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言暖盯着桌上的那只碧玉碗,那碗是楼兰出产的碧玉制成的,质地细腻如墨绿色凝脂,沉穆冷峻,碗身光洁没有花纹。楼兰的碧玉很是稀少,所以即使是在皇宫里这样精致的碗也不多见。今天他把这稀世的碗带过来,里面装的却是要夺走她血亲的东西。
“喝了吧。”卫绍峥简短地说道,彼此都了解那碗里装的是什么,再多的解释都是浪费时间。
言暖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喝了吧,多么简短的三个字,多么干脆的三个字,他就用这三个字来扼杀她的孩子,甚至连解释都不肯给她吗?“为什么?他也是你的孩子,虎毒不食子,你怎么忍心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
卫绍峥轻笑,“虎毒不食子,但前提是孩子是它自己的。”他怀疑的目光轻轻扫过她的小腹,“朕怎么知道这孩子到底是不是朕的。”
如同被兜头泼了一桶凉水,耻辱和愤怒一起涌上心头。言暖猛地上前揪住卫绍峥的衣领,“你怎么能这么说,不是你的难道还会是别人的?卫绍峥,你不要欺人太甚!”她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她可以忍受他的不信任,可以忍受他的不爱,却不能忍受他的侮辱。
“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朕的如何,不是朕的又如何?”卫绍峥单手挥开言暖,仿佛挥走一只苍蝇,神情间满是厌恶。孩子是不是他的不是问题的重点,重点是他不能留这个孩子。他已经犹豫了一个多月了,今天必须有个结果,她肚子里的孩子只能存在到今天为止!
卫绍峥满不在乎的态度激怒了言暖,她从没这样恨过他,即使是他那夜像对待仇人一般虐待她,她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恨他。“既然你不在乎又何必亲自来,不过是别人的孩子罢了,哪里值得惊动皇上亲自来这不吉利的冷宫一趟。”
“你!”卫绍峥陡然睁大了双眼,高抬起手,半晌又愤愤落下,拍向一旁的柱子上。柱子上立刻显出五个清晰的指印,足有一指来深。房梁上的灰尘因为剧烈的震动,扑簌簌落下,掉在两人头上。“好,很好,既然你这么说了,朕就更不能容了。”他会那么说是因为不忿她一直跟释修住在一起,释修对她有救命之恩,男女之间朝夕相处,他……
“这孩子是我的,你凭什么决定他的生死?”言暖护着小腹后退,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个孩子,她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得逞。
“凭什么?就凭朕是大周的皇帝,就凭你现在是大周的子民,是朕的妃子。”她戒备的样子如一根刺直直扎进他的心里,他五指扣紧,指甲深深陷入手掌中。“祭祖大典之后你没再见过你爹娘了吧,有没有想过言家现在是什么样?”
言暖不可抑止的发抖,用力控制自己牙齿不要咯咯作响,或者冲上去跟眼前的人拼个你死我活。这个混蛋,他永远有办法在一秒钟内让她失控,让她痛悔自己刚才做过的事。她不该顶撞他的,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的。她忘了她现在已经不是他捧在手心的宝贝了,不是他会珍惜呵护的人了,现在她惹怒了他,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也不会对她客气的。他现在是在警告她,他在用言家上下几百条人命在威胁她。他总是能在第一时间抓住对方的弱点,然后加以利用,用到极致。
“绍峥,求求你,放过言家,放过我肚子里的孩子,好不好?”这是她第二次求他,第一次是为了慕雅枫和言家,现在依然是为了言家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她平生最恨求人,但是为了言家,为了亲情道义她一再地低下她高傲的头颅,一再地把自己的自尊放在他的脚下,任他肆意践踏。
“放过言家,可以。”卫绍峥在她眼睛亮起的瞬间又接着说道,“放过你肚子里的孩子是绝不可能的,今天他必须消失。”他目光残忍如斯,态度坚定,没有丝毫可以转圜和通融的余地。
言暖哀哀地看着他,在他不为所动的表情下缓缓跪了下去。膝盖接触到冰冷的地面,让她又想起在思过堂里发生的一切,寒意顺着膝盖向四肢百骸蔓延。无力、恐惧、空茫一一爬上心头,人处于极致的痛苦当中脑中反而没有太多的思绪,只有一个念头——她要保护她的孩子,不惜一切代价保下她的孩子。
“你——”卫绍峥震惊地看着她,眼前的女子曾经那么骄傲,曾经那么尊贵,她现在却为了孩子愿意跪下来求他。“起来吧,跪朕没有用的,你就是把膝盖跪烂了朕也不会容情的。”如果不是……他也不会绝情至此,只能说造化弄人。他们都是凡人,逃不过上天的安排。
“嘭嘭嘭”言暖磕头有声,仿佛头磕在的不是冰冷的石砖上,而是棉花软垫上一样。“求求你,不要这么绝情,不要夺走我最后的希望,求求你。”她像是不要命般地磕头,灰白的石砖上不一会就被染成了血色。她像是失去了知觉一般,动作机械,眼神空洞,不停地磕头。
“不要磕了,不要磕了。”卫绍峥脸色瞬间比久治不愈的病人还要难看,他忍不住后退一步,那样的言暖让他害怕,那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那是飞蛾扑火般的不留后路,那是把自己逼到悬崖边的不顾一切。他竟把她逼到这种地步了吗?“不要磕了,朕命令你!”
言暖抬起头,眼神依然空茫。“你放过我们母子了?”
“朕从来就没说过要你的命,只是你肚子里的孩子,朕不能留他。”卫绍峥试图跟她解释,却在她眼中流下两行清泪时打住。她脸上没有任何悲伤的表情,眼底眉梢甚至连一丝伤感都找不到,神情空洞得好似木雕人。那两行清泪就像是凭空出现的,突然从她眼角流了下来,没有任何征兆。
窗外一阵雷声闪电大作,倾盆大雨滂沱而下。雨势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横扫地面,所到之处一片狼籍。雨水在地面上激起水雾,迷蒙了天地。院中的一株老树不堪风雨,树枝挣扎之后“咔吧”一声断裂,随即被大风吹得在院中翻滚。
“你是不是从来就没爱过我,从一开始就是在利用我?”言暖抬起头看着卫绍峥,脸上的神色宁和,语声平静,平静得诡异。
卫绍峥在她宁和的神情下反而觉得脊背发凉,“问这个做什么,朕现在是要你喝下药汤。”
言暖从地上站了起来,她缓缓走到卫绍峥身前,表情没有丝毫起伏。“药汤我可以喝,只要你回答了我的问题。”
卫绍峥看了她一眼,随即飞快转了视线。“是。”
“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说,把话说清楚,不要用一个字敷衍我。”言暖又上前一步,跟卫绍峥对视。
卫绍峥不得不直视着她的眼睛,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有在她死寂的目光下调转视线。“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之前都是在利用你,用你来钳制言家,然后收回兵权。”他流利地说出,眼睛里的神色也没有分毫的闪动,残忍如魔,只有他自己知道袖子下的手掌已经被指甲戳得血肉模糊。
“好。”言暖奇异地应了一声,既没有哀伤凄楚,也没有疯癫狂笑,她只是淡淡地点点头继续问道,“常清落水的那次,你是不是知道真相,但故意借此除去言家?”
“是,言家毕竟是功臣,没有一个好的借口,轻易罢黜只会惹得朝局动荡。”他的回答依然清晰,没有吞吞吐吐,没有犹豫不决,流利的应对,好似这个答案他已经回答过无数遍了。
“很好。”言暖又是点点头,唇角甚至微微上翘。“最后一个问题,不过做戏而已,你又不爱我,为什么付出那么多?既然不想要我的孩子,为什么当初不直接让我事后喝药呢?”
卫绍峥深吸了口气,视线一直看着言暖,没有移开一点。“你很聪明,如果朕不做得真一些,付出一些,你又怎么会相信?”他说完,停顿了一下,仿佛力气不足以支撑他一气把这个问题回答完。“至于为什么当初不直接让你事后喝药。若是没有得到,又如何知道失去的痛苦。你给朕的羞辱,朕一刻也不敢忘。”
“是因为我婚前逃婚的事?”言暖问得极详细,好像要把所有的疑问都一次弄清楚。
“是,你让朕在天下人面前失了颜面。而且你还勾引阿熙,让朕唯一的弟弟跟朕不合。”卫绍峥挺直了脊背,努力支撑着。
言暖重重地点点头,如释重负般地呼出口气。“我明白了,药汤我喝。”说完她绕过卫绍峥走到桌前,端起了碧玉碗。碗里的药汤早已凉了,散发着淡淡的苦腥气味。药汤很稠,不知道都有些什么成分,但不管有什么,有一样是不会少了的——藏红花。
她端着碧玉碗走到卫绍峥面前,朝他微微一笑,仰头一饮而尽。她把碗翻转过来,碗底朝下,碗中没有残余一滴药汁。“都喝了,一滴不剩,皇上满意了吧。”说完松了手,碧玉碗“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暖暖……”卫绍峥欲扶住她摇摇欲晃的身子,却被言暖侧身躲过。
两人相对无言,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神色复杂。殿外大雨滂沱,雨声阵阵,殿内却是一片寂静,静得让人发慌。
卫绍峥低下头,面前那毫无生气的脸让他心慌。他看着地面,视线在灰白石砖上那一抹触目惊心的红色上停下,心疼之色在他眼底一闪而过,不忍再看他收回了视线,却在触及言暖的裙子时大惊失色。
淡黄色的裙子从大腿往下都被染上了红色,浸透了血的裙子黏在她身上,让他胆战心惊。往上看时发现言暖的脸色早已惨白如纸,唇上的血色尽失,单薄的身子好似随时都会倒下。
“暖暖,你怎么样?”卫绍峥惊恐地大喊。
言暖朝他一笑,唇畔带着无尽的嘲讽。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漆黑的眼瞳一点点被眼皮覆盖,最终紧紧闭上。身子如纸鸢一般向后倒去,晃动的裙角似一朵血色莲花在昏暗的冷宫中诡异绽放。
“来人!赵毅,李德庸,都给我滚进来!”卫绍峥一把抱住言暖,急急地把她抱到床上。
赵太医和李德庸听到喊声从殿外手忙脚乱地奔了进来,看到床上言暖的样子,又看看她身旁焦急的帝王,互相对视一眼无言摇摇头。
“老奴去叫宫女和稳婆过来,赵太医先去看看吧。”李德庸事先带了宫女和稳婆过来,就怕出现意外,现在那些人都在外面候着,他得赶紧给叫过来,要是里面那位出了什么事,他们谁也别想活。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殿里点起了幽幽的烛火,摇曳的烛火中床上女子的脸色依然苍白。身旁坐着瘦削的男子,烛光下他的眼底是深深的悔恨和怜惜。他指尖一点点描绘着女子的眉眼,鼻尖嘴唇,似眷恋似不舍。
“皇上,打下的胎儿怎么处理?”胎儿已经成型,如果是一般妃嫔的,李德庸不用问也知道该如何处理,可是这是床上那位的,他不敢擅自做主。
卫绍峥神色晦暗,久久没有出声。良久,他长长地叹口气,低声吩咐了下去。
李德庸领命而去,走出冷宫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去。雨不知在何时已经停了,被湿气笼罩的冷宫幽暗森冷。大周立国二百年有余,这座冷宫中他不知住进过多少妃嫔,但是他知道进了这里的妃嫔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天颜,再也不会得到帝王的分毫宠爱,再也不会有荣耀加身,再也不会有出来的那一天直到生命走到尽头。可是现在里面的那位……
李德庸叹口气,想到刚刚皇上的吩咐,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一个冷宫中妃嫔的成形胎儿而已,皇上竟对其厚待至此。而且为了守在那里,连晚上接见南越国使臣的事都放下了,可见他对冷宫里那位还是有情的,那又为何要……他老了,再看不透这宫中之事了。
太阳升起又落下,月亮挂上树梢又隐去。床上的人却一直没有睁开眼,仿佛要就这么一直沉睡下去,直到永远。卫绍峥轻轻抚摸言暖明显瘦了的脸颊,昔日羊脂玉般的感觉已经消失,略显粗糙的感觉让他的心隐隐疼痛。他从被子拿起她瘦得指节突出的手掌,细细端详,然后放在自己的脸庞。
已经十天了,比上次她后背受伤的时间还长。她就这么躺着,只能喂下些汤水,药和粥却一点也喂不下去。眼见她的脸蛋由丰腴变得尖细,他难受得犹如受刑。他知道她醒来之前的这段日子是他们最后的相处时间,只要她醒了,定是不会愿意见他的。现在他既希望她早点醒来,身体快点好起来,又希望她就这么一直躺着,让他能多看她几眼。
“唔……”言暖蹙起了眉头,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却受不了强烈烛光的刺激又闭上了。
“把蜡烛放远点。”卫绍峥忙指挥宫女把蜡烛拿开,“暖暖,你醒了?太好了。”
“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冷冰冰的女声犹如从地狱刮来的风雪,让卫绍峥惊喜的神情瞬间僵在脸上。
“暖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