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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明月珠(3)

容耀宗要了两笼包子,两人一边吃着一边聊着。表面上俩人规规矩矩地吃着小笼包子,桌下洋金盘的腿缠绕着容耀宗的腿来回晃着。

洋金盘一边蘸着醋吃着包子,一边问道,哎,刚才在你们院那个拿着破蒲扇一脸烟灰的女人是你老婆吧?容耀宗含含糊糊地哼了一声。洋金盘用腿夹一下容耀宗的腿调笑着说,你怎么也不介绍一下?洋金盘这一招让容耀宗心里酥麻麻的,身上的血一涌一涌的。

容耀宗夹起一个蟹黄馅的包子,蘸上姜丝调料,喂到洋金盘的嘴里,很显然,这时他不想谈他的老婆。

洋金盘叼着容耀宗喂到嘴里的包子,用腿又一次夹了一下容耀宗问,哎,你猜我刚才在珠子里看见的是什么?洋金盘歪着脑袋,表情很暧昧。容耀宗说,你不是说看见凤凰了吗?

狗屁的凤凰,我那是骗他们的,我真正看见的是金毛狐狸,是狐狸精。看着容耀宗愕然的表情,洋金盘开心地呵呵大笑。容耀宗也跟着笑起来说,那正好,我看见的是桃花,一个是走桃花运,一个是狐狸精,正好一对。洋金盘托着腮啧啧说,哎,那么好一个东西,怎么落在大白薯那么一个人的手里了?洋金盘无限惋惜的样子。

容耀宗恨恨地说,我跟你说实话吧,那一定是我们家的东西。只可惜落到他人手里了。

下午,容耀宗从外边回来,贤淑拿眼睛瞪着他,他假装没有看见,径直朝屋里走,嘴里还吹着口哨。自容耀宗跟洋金盘好上以后,他觉得贤淑跟洋金盘好比是猪肉炖粉条对西洋点心。洋金盘通身散发着暧昧的肉香和奶香,而贤淑身上整天是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洋金盘让他神魂颠倒,而贤淑让他索然无味。按他家过去的荣耀,他容耀宗娶几个媳妇都没问题。一个贤淑就能拴着他的心?容耀宗知道贤淑在怨他,但又能把他怎么样呢。贤淑的娘家不在本市,她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的娘家人撑腰,她敢把他怎么着?想到这里,容耀宗嘴里的口哨声吹得更响了。

容耀宗的口哨一直吹到母亲的房间。喜太太正坐在椅子上读《圣经》,容耀宗嬉皮笑脸地对母亲说,老太太又学习上了。

喜太太看见儿子进来,合上手中的书说,你坐下,我有话问你。容耀宗坐在了母亲身边,抚摸着喜太太身边正打盹的猫儿多福说,您老人家又有什么指示?喜太太看了看儿子问,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容耀宗装糊涂地问,哪个女人?喜太太正色说,你别跟我装糊涂,中午你带到院里来的那个女人。

哦,容耀宗装作刚想起来似的说,你是说上午来看珠儿的那个女人吧。人家也就是想看看珠子。喜太太听了儿子的话冷笑了一声说,我问你,我给贤淑的翡翠手镯怎么戴到她的手腕上了?容耀宗听了暗暗叫苦,好厉害的老娘,怎么一下子就认出洋金盘戴着的翡翠手镯了,便低头不语了。喜太太看见儿子无话可说,便劝导儿子说,孩子,贤良的妻子是家里的财富,妖冶的女人是祸起的根源。你要好自为之。

洋金盘有个弟弟外号叫金毛,长得也是鹰鼻子鹞眼,与一般人不同,走到哪里都挺显眼的。按金毛的年龄是该下农村的,可是金毛说他身体有病,便赖在城里不走,于是就变成了社会青年。金毛整天游手好闲,逢臭下蛆也不是什么好鸟。他知道姐姐生性风流,凡是跟他姐姐相好过的男人,让他打听着了都要去敲一把,跟他姐姐好过的男人常常说,金盘风骚,金毛难缠。

金毛得知他姐姐有了新相好后,便打听到容耀宗上班的单位,在学校门口堵着容耀宗开口叫姐夫,然后找他借钱。容耀宗怕别人知道影响不好,便三块五块地经常给他。金毛也有不借钱的时候,来借他的自行车,那比找他借钱还让他头疼。容耀宗的自行车可不是一般的自行车,那可是英国的名牌三枪牌的,是容耀宗结婚那年一个国外的亲戚辗转多地费好大劲给他搞回来的,平时容耀宗珍贵得像命一样。金毛涎着脸借了几回,容耀宗没办法只好借给他了,说好当天就还,结果十天半月不见踪影。容耀宗催得急了,金毛终于送回来了。容耀宗一看车,气得差点吐血,他好好的车借出去,回来后车条断了好几根不说,整个车身上被剐得伤痕累累,龙头都变了形。容耀宗气得说,你怎么把车弄得这样?金毛嬉皮笑脸地说,我们兄弟几个比赛飞车。容哥,数你的车硬朗,别的车飞过小河沟早就摔散架了。瞧咱们这车还跟没事一样。容耀宗听了气得翻白眼说,你就拿着你容哥的心肝去当飞艇?金毛连忙嬉皮笑脸地说,容哥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别那么小气。容耀宗拿他没治,便对洋金盘抱怨说,你兄弟咋是那样一号人呢?洋金盘瞥了一眼容耀宗,毫无表情地说,别跟我说,他的事我管不了。

金毛听到外边都传火了,容家院有个能看见景的稀罕珠子,这样的事怎么能少了他。他缠着容耀宗带他去看珠子。容耀宗被他缠不过,只好又把金毛带回来。大白薯认识金毛,他的名声在江湖上很臭,大白薯坚决不肯拿出珠子给他看。

金毛看大白薯不肯拿珠子给他看,心里很不爽。他对容耀宗说,容哥,我听我姐姐说,这个珠子原本是你们家的,怎么就落到别人手里了呢?我看咱们古城也只有你们容家才趁得起这样的宝贝。容耀宗因为在金毛面前栽了面子,心里也不舒服。金毛乜斜着眼睛给容耀宗烧着火说,一个掏大粪的,好东西放到他手中也糟践了,不如咱哥儿俩想办法给他弄过来。容耀宗听了问,你想怎么弄过来?金毛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然后趴在容耀宗耳边小声咕唧了几句。容耀宗一听脸变了色摇着头说,那不行,那不成了绑匪?金毛拍着容耀宗的肩头说,你怕什么呀?容耀宗还是摇着头不肯,分手的时候,金毛用他那鹞子一般的眼神盯着他看,容耀宗觉得身上有点冷飕飕的。

星期天是做礼拜的日子,一大早喜太太就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然后夹着《圣经》去教堂。教堂在东大街上,喜太太穿过一条长长的巷子,远远就看见教堂那巴洛克建筑的尖顶了。路上喜太太有些奇怪,往日做礼拜的日子在这条巷子上会遇上不少教友,可今天这条路上行人却寥寥无几。喜太太疑惑地穿过小巷走到教堂跟前时才发现,教堂的大门给封了,上面贴着一个通知:

革命的同志们:

教堂是国外反动分子宣传和散布反革命谣言的地方。为了防止资本主义复辟,保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顺利进行,接上级通知,从即日起关闭教堂,禁止做礼拜,如有发现违反者按反革命分子处理。

喜太太看了浑身一哆嗦,她快步离开了教堂。走了几步又不甘心地停下来四下看了看,然后沿着教堂的围墙朝后门走去。围墙的东南处有个不大的小门,这是平时教堂勤杂人员买菜或办事留的后门。喜太太又四下看了看,然后小心地敲了敲门。很快有人打开一条门缝,见是喜太太,就把她让进去了。喜太太走进教堂,只见一片狼藉。教堂天穹的五彩玻璃被人砸得乱七八糟,圣母玛利亚的像也歪斜地吊在半空中,罗神甫一个人灰头土脸地站在教堂的中央发着呆。看见喜太太进来,罗神甫神情沮丧地说,喜太太,你以后不能来做礼拜了,街道通知,这里很快就要改造成养牛场,我也要回我的老家南京去了。说到这里,罗神甫两眼很空洞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说,阿门!

从教堂出来,喜太太看见教堂两边花坛里往日娇嫩的美人蕉已经成了残枝败叶。院内几棵经年的大法桐飘零着半黄的树叶,在空中凄楚地摇曳着,往日优雅的紫藤架被人拉倒,斑驳的粗藤在半空中凌乱地耷拉着。自从容老爷去世后,几十年来,喜太太几乎每个星期天都是到这个地方度过,是上帝陪伴她走过寂寞的岁月,填补了她内心的空洞,帮助她度过了寂寞的人生。每个礼拜日她和唱诗班的教友们用天籁之歌赞美上帝,这样的生活让她从一个失去丈夫的年轻女人走到现在儿孙同堂两鬓花白。可现在就连这样一个地方也不给喜太太留下了,这个给她精神洗礼的地方竟然很快就要变成养牛场了。想到这里,喜太太觉得自己变成了迷途的羔羊,顿时觉得无限的伤感,生活失去了寄托,失去了希望。想着想着,喜太太觉得自己胸口突突地跳着疼。

喜太太回到家里后身体就变得恹恹的,躺在床上竟不想动。偏偏这时孙女小园又在出麻疹,把个贤淑忙得团团转,照顾完小的照顾老的,还要给婆婆煎汤熬药。

贤淑的心情也不太好,整天很少说话。给婆婆送汤药时,喜太太半撑着身子接过药碗说,让你辛苦了,耀宗还没有回来呀?贤淑恨恨地说,不回来还好,不回来我还少伺候一个。喜太太听了吃了一惊,问:贤淑,你是不是伺候我伺候烦了吧?喜太太平时对儿媳妇很好,有事总是向着她,贤淑因为娘家不在本市,跟婆婆倒比一年见不了几面的娘家人亲。贤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眼泪就流了出来说,妈,我不是说你的,我心里有苦哇!耀宗在外有别的女人了,他的心根本不在咱们这个家。喜太太听了端汤药的手在颤抖。其实,从上次洋金盘来她就知道了,那个女人太妖娆了,男人抗不住。

喜太太太了解她的儿子了,她当初执意要让容耀宗娶贤淑,就是看上贤淑的本分和简单。她知道像儿子这样的人,必须要一个贤惠的媳妇撑着,否则这个家不会持久的。男人都爱风流的女人,可风流的女人哪一个能让家安宁,哪一个能善始善终呢?喜太太喝了一口汤药,又苦又涩,正如她的心一样,她对儿媳妇说,贤淑,一个男人在走路的时候,难免会停下脚步看一看路边的花花草草,可是不管他走得多远,他还是要回家的。

喜太太身体好了点,就搬了个椅子在院里晒太阳,多福眯缝着眼睛趴在喜太太的腿上陪着喜太太一起打瞌睡。吱扭一声,院里的大门开了,大白薯回来了,喜太太睁开眼睛问,石头,散场了,今天讲的是哪一段呀?大白薯摸着脑袋笑着说,今天讲的是三国火烧连营,那老马讲得可真卖劲,惊堂木都拍断了。唉,也快听不成了。喜太太撑起身子问,怎么书也不让说了?大白薯一边用葫芦瓢喝着水一边说,不让说了,上面说说书的讲的都是四旧的内容,可听书的大多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就是靠听说书混日子呢,所以赶了几次也赶不散。说到这里大白薯又问,婶,你那个上帝也不让信了?喜太太抚摸着多福叹了口气说,是呀,我们这些人靠什么支撑精神生活呢?

秀芝从屋里拿出一捆芫荽来说,小园出麻疹,芫荽水能发疹子。我到他姥姥家地里薅了些,让贤淑给小园煎水喝吧。喜太太感谢地说,难得你们这俩孩子,什么事都给我们操着心呢。大白薯笑着说,婶,一个院的住着,门一关不就跟一家人差不多。

正说着,有人把院门推开,有几个人要朝院里闯。大白薯高大的身子堵着半个院门问,你们干什么?那帮人说,我们是十五中的学生,来揪斗地主小老婆的。大白薯朝外推他们说,走走走,哪来的什么地主婆呀,谁跟你们说的?那帮学生说,没错,有人告诉我们就是这个院。说着还要朝院里挤,大白薯从院门后拿出他挖粪的粪勺说,你们走不走?不走就别怪我了。说着把手中的粪勺朝他们舞了几下。那帮学生生怕粪勺弄脏了自己的衣服,左躲右闪地搞了几个回合,最后捂着鼻子跑了。

大白薯回头再看,喜太太吓得浑身哆嗦,脸色灰白,半歪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大白薯赶紧背着喜太太就朝医院跑。

大白薯从医院回来,发现院里一片狼藉,容家还是被人给砸了,贤淑和小园吓得躲到他家去了。容家的东西四处散落着,喜太太的《圣经》躺在院中,书页被风儿吹得哗哗直响。大白薯捡起《圣经》拍了拍上面的土放到石桌上。

容耀宗回来,看见家成了这样,傻傻地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这晚是月食,有半个月亮被黑翳遮住了。大白薯按着古老的习俗,提着洗脸盆跑出了院去,他一边用擀面棍敲着脸盆,一边大声喊:

有盆敲盆有罐敲罐,月亮让狗吃了半拉。

宝善街的许多人听见大白薯的叫声,赶紧从屋里跑出来,很快到处都响起敲脸盆敲罐的声音。按照古老的习俗,这样能把天狗吓走。

容耀宗从学校出来,金毛从学校门口的那棵大槐树后闪出,叫道,容哥。容耀宗看见他浑身一哆嗦。金毛皮笑肉不笑地问,容哥咱俩的计划你忘了?容耀宗应付他说,最近家里出了许多事,我母亲住院了。金毛得意地说,你只要把咱们的事办好,那些人我可以帮你摆平。容耀宗看着金毛问,你怎么知道我家有什么事?

金毛得意地说,不就是几个学生吗?好办得很。不过你还不动手我可不管了。说不好还有其他的人要去呢。金毛那长着鹰鼻子鹞眼的脸上此时更像一只狰狞的狼。容耀宗明白家里的事肯定跟他有关系。他后悔自己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人。

京都公园从外省请来了个马戏团,上演狗熊骑车,狼钻火圈,山羊走钢丝等节目。因为运动,大家的文化生活都很单调,忽然来了个马戏团,在古城火得不得了。一时间大家在一起议论最多的就是马戏。小凹斗的好多同学都看了马戏,每天上学都津津乐道谈马戏,小凹斗的心里痒痒的也想看。马戏票要三毛钱一张,大白薯家是舍不得掏的,三毛钱可以买十个馒头,可以喝三碗猪血汤,可以买半斤卤猪肺。

小凹斗在家强烈地要求了几回,都被母亲给驳回了,秀芝说,你去,你弟弟妹妹去不去?如果都去要花去一元钱,我有一元钱宁可给你们买一双鞋或熬一锅肉汤,也不会让你去看俩狗打架。小凹斗呜呜地哭了几回,彻底地失望了。

有天小凹斗跟母亲闹过后,垂头丧气地去上学,路上遇见容耀宗。容耀宗问,小凹斗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吊着脸?小凹斗说想看马戏,他妈不给钱。容耀宗说,巧了,我手上有张票,原本是让小园去的,可小园出麻疹刚好,医生不让见风。小凹斗拉着容耀宗的胳膊哀求着说,叔,你让我去看吧。以后我帮你擦自行车好吧。容耀宗说,不行,你下午还要上课,万一让老师和你爸妈知道是我给你的票让你逃学,还不找我算账?小凹斗拍着胸脯保证说,我保证不会说是容叔给的票,保证不会说是看马戏去……容耀宗还是说不行,小凹斗早跳起来从容耀宗手里抢过票,一溜烟不见了。

天擦黑了,秀芝已经做好了饭,可是大白薯和小凹斗一个也没有回来。秀芝见贤淑下班回来就问,贤淑,你回来看见小凹斗在街上玩没有?贤淑说,没有哇。秀芝有些着急地说,今天怪了,这一老一小的一个也没回来。平常去听说书的这会儿早回来了,小凹斗也早放学了。贤淑一边系着围裙捅炉子做饭,一边宽慰秀芝说,大哥听说书是不是遇上熟人说话去了?晚回一会儿,不会有什么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