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歌经典鉴赏(中国经典名作鉴赏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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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早上,由于太少的睡眠,

带着昨天的困惑,推开

窗子。见轻快的

小跑步,闪过

那半爿水淋漓的脸孔,

从他颤栗的手里,接过来这个

颤栗的世界——大标题、小标题

统率着黑压压的一队队

千军万马,一块块雄壮的阵营

和高朗的吼叫,组合了这片

锦绣。这是一种日常的

演习——不再新鲜的新闻。

透过浓重的层层迷雾,

我们震惊于这个刀光剑影的

舞台:每一次小小的杀伤,

都象自己在身受。记忆和

书本,丰富了我们今天的感触,

使生命向前伸展,也向后延长,更

清清楚楚这闪闪烁烁的现在,

提醒你所站的基石——安全

和危难。我们不再是这个

世界的看客,每天、每小时

每一秒钟里,那些奉献了生命的,

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我们

是人类;每一个倒下去的

停止流动的血液,都会在我们

心里汇合成狂澜。

天天,我们

摊开这臃肿着谎言的报纸,

埋伏在伤疤下的感情的泉流,

一次又一次的汹涌,汹涌又

静止,让你深深地咀嚼

现实所给予人们的痛苦和喜悦,

年轻的历史悄悄地走来,把它

占有的空间和时间,展露给

我们,化身为一件负荷,

从这个辽阔的世界,到每人

出生的血地——象一头牡牛,

拖着这片沉重的犁,将

僵硬的土块翻转,

笑开嘴,来迎接绿色。

让我们冲出这间窒息的

弥漫着噩梦和

虚妄的屋子,

把文字上的骗术留在

门窗里。我们

到街上去,到街上去…

到街上去,这回旋着热流

却见不着阳光的沟渠,人们

象发酵的污水,从每一扇门里

每一个家宅的港口,冒着蒸气

淌出,泛滥在宽阔而窄狭的

马路上。

高大的建筑物——化石了的

巨人,从所有的屋脊上升起,

它令你掉落帽子,燃烧起欲望,

也使人发觉自己不过是一只

可怜的蚂蚁。生命的渺小

也如同蚂蚁:每天,车轮滚过去

都有被卷走的生命,潮湿的

廓檐下,都有冻僵的生命;

喧闹的人行道上,都有

昏厥的生命,森严的监房里

都有失踪的生命…但是,这是

上海——都市的花朵,人们

带着各式各样的梦想来到

这里,积聚起智慧和劳力,

一座垃圾堆,现在是一座

天堂。

我们到街上去,

我们游泳在天堂的银河里。

呵你听,这是天堂的音乐,这是

音乐吗?使我们的耳膜膨胀的,

使我们的呼吸压缩的——这些

拥挤得不留一丝空隙的人潮的

潮湃,马达——那疟疾症患者的震颤,

喇叭和尖厉的铜笛和鸣…

停住!黑色的警备车,白色的

救护车,红色的消防车——接踵地

从你刚止住脚步如冒号的边上擦过

划过,飞过,咆哮着

狂暴得使每一粒灰砂都战栗的

怪声…这不是音乐

(也许这正是音乐),音乐却

充塞在我们所有的空间里,开足

马力,以最强音来竞赛

诱惑或者掠夺。我们是

蚂蚁,也是鱼,我们是浴在

音乐的洄流里的鱼。你听,你听:

那厢的花儿朵朵开

你偏偏的不去采

这厢的花儿含苞放

你对对的飞过来

飞过来,飞过来!太多的

赛伦做了每家橱窗里的

金丝雀,它惹引着花花绿绿的游客

来到它底身旁沉迷。季节的

颜色,由它的更易来转换。你听

你听——

Y IY IY IY IY IY 人儿一去

音讯杳Y IY IY IY IY

IY我的心碎了

你听,呵这又是音乐,这是

音乐?呵,这是个音乐的牢狱!

这一个音圈困住了一串耳朵,另

一个音圈囚禁了一阵哄笑。

逃走吧,我们从这许多许多

音圈里穿过、穿过,我们失落了

自己的声音,但愿连同自己的

声音一齐失落了这些——音乐。

逃走吧,避开这群饥饿淫荡的

兽,越过去,越过这片

音乐的虐杀…呵,音乐的虐杀!

这惊心肉跳的魔鬼的诱惑,它

虐杀我们的听觉,也虐杀了

它那两片抹着夕阳的

嘴唇,同样是出身在泥淖里,

却受命于一个恶毒的阴谋,吐出

自己的血丝去散布黄色的

迷药,使这块土地变成它的

领地,随同自身的糜烂

无数个良心在蛀蚀。

唉,我的好上帝,假如你

给了我们个赤裸的心,也

给我们一个赤裸的宇宙吧。

这是上海——纽约、伦敦、巴黎的

姊妹。你瞧,从我们身边

挺胸直腿的跨过去,跳跃着赶到

我们前面去的,这些黄发碧眼的

异国人,过去曾经成为这里的

主子,我们跟着他们转过那一段

灰砂的路,在他们的指挥棍和

黑房子里面学会了扮做

绅士,遂撤走那块刺眼的木牌:

“中国人和狗不准人内!”

今天,我们重新做了这里的主人,看

见骄傲的同胞的排泄物可以随意挂在

花枝上;而一部辛酸的历史却

遗失在白痴的狂欢里。让我们把它

找回来,这里的每块砖瓦,每根

电杆木都会告诉我:我们这翻边的

裤脚和必需系在颈项上的精致的

领带的来历——

我们曾经被

无知和偏见监护在这个动物园里,

一旦懦怯和顺从给赞扬成美德,

这片荒芜的土地便成了

冒险家们的乐园:多少不同的

旗帜和语言,万里迢迢

奔来垦殖,用他们的魔法

在过分熟悉又陌生的我们的国度里

经营,十八个省份的财富向这里集中——

一个拥有全世界最廉价的劳动,和

众多的顾客的大市场。看哪!

这些拥挤的空旷的大厦,这些

蔽天的栉比的洋楼,这些

贯穿云雾的烟突,这些闪烁的

刺眼的霓虹灯,这些带鱼似的

头尾相接的小轿车,这些象

永不萎谢的娇女郎和抚持她们

爱情的葛藤的体面绅士…

呵,这真是个“文明”的都市——纽约

伦敦、巴黎的姊妹。这也是个

永无止歇的角逐的战场,供给

聪明人施展伎俩的大赌窟,

错乱的神经在这里组织,一切都是

商品,提高或是贬抑,它们的

身价操纵于写字间里的

白热的时间——听

电流的震荡。

要淘金的来,爱

享乐的,来!感激慷慨的

“二房东”的周全设计:扫清

道路,腾空屋子,运来最精美的

货物和锐利的武器,为我们

安排下这许多机会和舒适的

生活——欢迎,你显贵的豪客,

欢迎,你失意的将军;欢迎,

你挂冠的官长;欢迎,你

乡村里的土财主;欢迎,你勇敢的

走险者;欢迎,你追求理想的年青人,你

爱好新奇的观光者…都来,

都来!这

是上海,这是个丰富的海。

这是个丰富的海,而我们

是一枚针,投进海里便再找不着

自己。你听,你听:

不欢更何待

人生难得几回醉

干杯,干杯!这是上海,我们

来吮吸这个海,也被这个饕餮的

海——吞噬。

人生难得几回醉

不欢更何待

这一分钟属于自己,便尽情的

将它化掉。来哦来哦,灼热的

爵士乐给了我们太多的盅惑,有

你的青春,我的时间,舞吧,

扭动你的腰身,舞吧,小猫咪

小白兔、小亲亲呀,不要轻易放过,

现在是第二个十一点四十五分。

这是上海——荒淫的海。

海上有船帆漂来,

载来空心的夜明表,和

厚密的帐慢,给这片昏沉的

天地保有了最末的一刻时辰。

这是破坏错误的时间,一个

短暂的永夜。魔术师的手杖

和帽子,使我们的耕地变幻为

舞池,使我们的血液和汗滴

酿成酒浆,使人不再象

人——一群可悲的疯狂的廿世纪的

兽。人与人之间稀薄的友情

是张绷紧的笛膜:吹出美妙的

小曲,有时只剩下一支嘶哑的竹管。

呵,可怖的无血的冷酷的人类底

花园呵!踏进去,你瞧:满屋的

骷髅,满街的灵柩——一个

精神杀戮的屠场。

但他们的催眠术

怎么能久长,对温饱和呼吸的

要求,一切巫术都不会灵验。

自从人类的劳动被掌握于不平的

制度,从巨大的机器到精小的玩具

他们的主人已经失去了

自身的权利,奉献全部时间,用

含泪的微笑、无望的哀告来扮演

可怜的猴子。

会说话的猴子,在

世界的动物园里,远不如

一百头狗。你看你看,这

泛滥的街河里,淤渍着的是一堆堆

泥沙吗?他们哀哀的叫呀,他们

向你伸着枯槁的手呀。有人看见

一具腐尸,启发了他拯救世界的

心愿。眼前这许多褴褛的生灵,

不是告诉了你和我,失业与饥寒

已经把守在我们的门口,一个

亘古未有的风暴就要

到来。不,这风暴已经到来。

年轻的哈利路亚,年迈的

南无阿弥,都无力

挽救这倾斜的倒悬的塔;

一切科学上的发现,在这里都只是

浪费。人民如浸在水里的

坦塔拉斯,谁还能忍受这

长久的饥渴。好心肠的

老人不再教孩子们学习宽恕,

不再拨那光润的佛珠,用

呢喃的祈祷来解脱这人世的劫数。

高耸的十字架,被

数不清的冤屈和命案淹没了。

一次次的骚动:哭泣和歌唱,

歌唱和呼喊,已经无法分辨。

生存的欲求,从墙上到地面

一层层凝固又剥落。徒手的杂色的

队列,向那些张开的口——吸血的

口和枪口走去,生命的旗帜

扬起来,再扬起来,又回归于

流血的尘土。弃市者的偶语

躲藏进心底,沸腾如心房里的

血潮。那嚣嚷的疯子

于今沉入一个更怕人的安静…

呵,残暴已经完成了它的

杰作,大地所流的血,足够

溺毙嗜血的尼禄了。不死的

冤魂将从新的旧的坟墓里

爬出,摇动他染血的发丝,

来向杀人者索命。千万具堆积的

尸体里,有我的弟兄、你的

子女,我们不仅是受难者的家属

和痛苦的见证人;今天,我们正站在

屠夫的刀口,整日整夜,听着

苍蝇在刚冷却的皮囊上嗡嗡的飞。

这是个什么日子?

这是个什么日子?

拾煤渣的野孩子知道,街头的

缝穷妇也知道,日子走到了

它的边,一阵轻微的北风

也会悄悄地向你说:

快倒了;倒到了!

铁鸟哭泣着,带着旁人的和

它自己的死亡,飞起又跌下。

二十四小时的行程外,

最后一次战争向这里袭来。

这部长诗共分三章:第一章《舵手》,写第二次世界大战、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第三章《醒来的时候》,写国统区人民的苦难和斗争。这第二章,是写抗战胜利后和解放前夕上海的情景。一九四八年七月写于上海,十月草成付梓,一九四九年三月在上海由森林出版社出版。

[鉴赏]

杭约赫(1917-?)原名曹辛之,江苏宜兴人,抗日战争爆发后,在延安陕北公学和鲁迅艺术学院学习,1940年后在上海参与创办《诗创造》,《中国新诗》月刑,其间开始新诗创作,后在人民美术出版社,长期从事书籍装饰设计工作。

杭约赫的政治抒情长诗坚持社会抒情与个人抒情相结合,关注重大的社会政治问题,追求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完美结合。长诗受艾略特《荒原》的影响,但又根本不同,艾略特写荒原的毁灭,而杭约赫写的是土地的复活,但诗的第二章也展示了精神的荒芜。

诗歌以广阔的视野展示了30年代末、40年代初整个中国乃至世界的风云变幻,具有很强的史诗性。《序诗》描绘了二战后世界的局势和中国上海的面貌,以乐观高昂地调子歌唱了复活的土地上万象更新。

第一章“舵手”点出二战后,人民已经觉醒,成为世界的舵手。在诗人的笔下,战争不仅使世界“炸裂”、“崩塌”,而且使人生扭曲、变形、毁灭。但战争也最终使“人类开始觉醒”。然而胜利并没有赢得和平,“胜利的果实成了”“野心的酵母”。战后人民的进一步觉醒,使诗人相信“今天是人民的世纪”,“这世界的舵,执掌于人民,面前的路由我们依据理性来挑选”。

第二章“饕餮的海”写得最出色。诗人把笔锋从世界的面上凝缩到上海这个东方城市的点上,广泛运用了象征手法,把上海比作“饕餮的海”,对浮沉于其中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反动派、殖民者、花天酒地的庸人、小市民和革命者——都作了描绘。在这个“饕餮的海”里,人们享受、迷惘、困惑、失落、虚幻,但也造成了人们最终的觉醒,革命的风暴已经起来,不死的魂向杀人者索命。诗人采用了传统的赋的手法,展开铺叙,又善用一连串排比句,增强了诗的磅礴气势。

第三章“醒来的时候”,把笔锋从上海推向全中国。诗人热情地歌颂着人民的觉醒、解放战争的不断胜利,同时也表达了抒情主人公对人民群众伟大力量的正确认识:“我们要舍弃昨日的骄傲,向这些光脚的来学习重新做人。”

整首诗构思宏伟,旁征博引,把重大的政治问题和个人抒情相结合,把历史、现实、未来贯通,把中国、世界相联系,把写实性、象征性统一起来,表现出非凡的笔力和魄力。

(黄跃文)

最初的蜜杭……………………………约赫

——写给在狱中的M

你最爱那脚下的路,路

我也爱。记得有人说过

不用担心到达,重要的

是走哪条路。看它是否

朝着我们挑选的方向。

在路上,我们相遇了又

离开,爱情咬得我们好

苦。而你这初生的牛犊

凭幻想的翅膀,去冲破

世俗平庸的网罗,自从

你领悟了人生的真谛:

自由不只属于你,不只

属于我,人类的共同的

命运——这爱情的坚贞和

永恒的基础。我们怀着

顽强的信念,去探索去

追求,在生活的海洋里

不再感到孤单与寂寞。

纵然命途多舛,满天的

阴云如墨,为迎接朝阳

准备着:随时献出自己

有多少好兄弟、好姊妹

在我们前面走过去了。

跟上,去完成这伟大的

历史使命!而今你刚刚

迈出这第一步,陷阱便

收留下你——一个严峻的

黎明前的考验:酷刑和

铁窗生活,较破灭爱情

更现实的痛苦。这是段

极难挨的时间哩!我们

相隔如重山——三尺之地

呵呵你热爱那路,现在

你的路,在我们的脚下

生命的意义,为了征服

它,你已尝到最初的蜜

[鉴赏]

《圣经》中有这样的典故,蜜蜂第一次把针刺进花蕊中去吸吮花蜜,味道是苦涩的,但这种滋味如此纯洁又令人难忘,因为再也不会有第二个“最初”。这便是“最初的蜜”的由来。诗的副标题是《写给在狱中的M》,这位M也在诗人的另外几首诗如《六行》、《无题》中出现过。《六行》写初恋的羞涩和忧伤,梅(即M)唤醒“我”的爱情却又悄然离去;《无题》写“爱而不能”的惆怅与伤痛,诗人只能安慰自己,“生活原不只是为了生命与爱情”。《最初的蜜》中,诗人的眼光更进一步拓展开去,将人生、爱情与革命交织在一起,写出那个时代的先进的知识青年对于生命意义的追索。

“你最爱那脚下的路,路/我也爱。”“路”是诗歌中一个重要的意象。诗作以写“脚下的路”开始,又以“脚下的路”结束,“路”既指爱情之路,也指人生之路,还指革命之路。在“路”上,爱的甜蜜和苦涩、生活的艰难和欢乐、投身革命的勃勃朝气和最初面临的严酷考验,这一切构成M女士生命进程中的“最初的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