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史晓梅没洗脸就上床躺下了,一觉睡到第二天八点多钟,醒来后感觉浑身酸痛,竟然懒得起床,就那么睁着眼睛继续躺着。她记得昨夜入睡前,汪娜在一边唠叨了半天,却记不得唠叨了些什么。
电话铃响了,汪娜看了看半天不动的史晓梅,自己就爬起来去接电话。电话又是那个韩演员打来的,说有个剧组在本市拍戏,急需两个女演员,让史晓梅和汪娜立即赶过去。汪娜听了很兴奋,忙催促史晓梅起床。史晓梅似乎没有理由拒绝,也就跟随着汪娜起来梳妆打扮,然后两个人打车赶到了剧组,跟导演见了面。
这是一部三十集的古装戏,导演正在物色一个女二号和一个丫环扮演者。导演看过了史晓梅和汪娜的个人资料,打量了两个人的形象,说史晓梅适合那个女二号,汪娜适合扮演丫环。不过导演没有立即定下来,他说还需要再考虑考虑。汪娜喜欢演戏,只要能上角色,演什么都行,为了不放过这个机会,汪娜跟导演很快混熟了,开起玩笑来。史晓梅心里却一直在琢磨霍老师,琢磨他桌子上的照片,心情一直沉闷着,对导演的考察并没在意。
午饭的时候,导演特意让史晓梅坐在他身边,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把一只手放在了她的大腿上。要是在往常,史晓梅会立即躲开的,但今天她的心情不好,懒得理睬导演,所以就让导演的手在大腿上放了一会儿。
导演受了鼓舞,午饭后就让史晓梅去他房间,说要给她定角色。没想到史晓梅刚进了屋,导演就把门关上,并顺势揽住了她的腰。她挣扎了一下,伸手推开导演,说你不要这样,我不习惯,有什么事情你说吧。导演说,我已经决定,让你来演那个女二号。导演说完,就突然搂住史晓梅,把她推倒在床上。史晓梅越是挣扎,他的动作就越大。史晓梅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她伸手给了导演一个大嘴巴,趁着导演愣神的时候,快速弹跳起来。在她去开房间门的时候,导演又朝她扑上去了,她顺手抓起桌子上的一把裁纸刀,对准了导演,说,你再动,我就捅了你!导演乖乖地站在那里,看着史晓梅走出房间。
史晓梅出了门就离开了剧组,后来那个女二号的角色,就给了汪娜。
那天下午,史晓梅坐在阳台的茶几旁,手机就放在茶几上。她不停地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看窗外西沉的太阳。她在等待傍晚的到来。这种心境中,时间也就有意跟她比耐性,行走得缓慢而拖沓。她终于等不到六点钟了,提前一个小时去了霍老师家。
就霍老师一个人在家。
霍老师正在厨房做饭,看到史晓梅这么早就到了,略有吃惊,说,你吃饭了晓梅?
史晓梅说,没有,天热,不想吃。
霍老师说,来,帮我一把,你把这些芹菜叶子摘下来,我给你烧个芹菜叶汤,好喝呢,不吃饭可不行。
史晓梅就进了厨房,很自然地帮着霍老师做饭。两个人的话题就从做饭开始了,史晓梅问霍老师做饭的手艺咋样,霍老师说凑合吧,都是逼出来的,自从爱人去世后,就得自己操练菜刀铲子了。史晓梅又问,书房里的那张照片,是你和你爱人照的?霍老师说是,那张照片是两个人结婚后的第二年照的。
史晓梅笑了笑,说,我还以为那是你偷了我的照片拼凑起来的。
霍老师说,我说你长得像我爱人,没骗你吧?
哪里是像呀,简直就是一个人。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霍老师说,吃完饭再告诉你好吗?你让我把饭吃完……
史晓梅明白了霍老师的意思,不再多问什么,低头麻利地摘完了芹菜叶子。霍老师要炒菜,她就从霍老师手里夺过了铲子,系上了围裙,替霍老师炒菜了。霍老师一时无事可做,就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史晓梅的一举一动,看得很专注很仔细,连一个细小的动作都不肯放过,于是他的头就不得不跟随着史晓梅的身子来回摆动,上下起伏。
两个人吃过饭,霍老师给史晓梅和自己泡上了乌龙茶,就坐在书房内看着那张合影照,开始讲述他爱人的故事。其实也是他自己的故事。
霍老师从小出生在这座南方城市,六十年代中期,他大学毕业分配工作的时候,无意中读到了诗人李瑛几年前的一首诗,描写内蒙古乌兰察布辽阔的草原风光,蓝蓝的天空,飘浮的云朵,一下子把他感动了,他毫不犹豫地作出了选择,放弃优越的家庭条件,到内蒙古大草原去,把自己的青春理想,放飞在辽阔的乌兰察布蓝天上。霍老师的父亲,是本市一所大学的教授,父亲的想法,是准备把他留在自己身边的。当时,他已经跟自己大学的女同学恋爱了,这位女同学叫云,就是照片上的女孩。云得知霍老师要去遥远的乌兰察布盟,开始有些犹豫,霍老师就再三动员她,给她讲革命理想,最终感动了云,她用行动支持了霍老师,用行动证实他们爱情的纯洁。云跟随霍老师一起去了乌兰察布盟。
云离开家乡的时候,带走了她心爱的古筝。云从六岁开始学习古筝,到了大学毕业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在一些重要的场合演奏古筝了。
霍老师在乌兰察布盟一个偏僻的小镇,当了一名中学老师,青春理想和热血岁月,让霍老师和云的日子饱满了几年,霍老师在草原上写出了许多飘浮着白云和放牧着牛羊的诗篇。他们的三个孩子都出生在草原上。然而,白云终究要流走的,羊群的诗意也渐淡渐远。云不适应潮湿的草原生活,恶劣的环境让她患了肺病,生育了孩子之后,身体越来越弱。病重的时候,她常常梦见家乡的小桥流水,梦见短笛横吹的江南风光,她就告诉霍老师,等到自己的病好起来,她要回家乡一次。
云没有实现这个愿望,她的病越来越重,到后来连路都走不成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回到故乡了。一天晚上,月亮安静地悬挂在草原的上空,云瞅了窗外一眼,对霍老师说,你把我的古筝搬到外面去,你把我也扶到外面去。霍老师明白云要做什么了,他把古筝放到了门前的草原上,把云抱到椅子上坐好。
云开始弹古筝,她弹了一曲《蕉窗夜雨》。云的手指在月光下起舞,忧伤的古筝曲在草原漫开。月亮在云的头顶上一动不动,似乎要栖落在琴台上,草原的风也停止了脚步……云弹奏完曲子,坐在那里半天不动,直到她的身子慢慢地倒下去。
云就是在这个晚上永远离开了霍老师。云闭上眼睛的时候,对霍老师说,如果有一天你能回到家乡,请把我的古筝带回去。
云闭上眼睛走了,云弹奏的那曲《蕉窗夜雨》却留在草原上空,终日不肯散去。
三年前,霍老师满五十五岁就退休了,他带着云的古筝,回到了江南名城。霍老师的三个孩子,都先后考取了大学,早就回到了家乡。大女儿32岁,大儿子30岁,都已经成家,只有27岁的霍春寒还是单身,住在单位分给他的房子内。霍春寒曾经有一个女朋友,两个人同居了一年多,前些日子分手了。不过看现在的样子,三个孩子最有发展前途的就是霍春寒,他在省政府城建处工作,前年就提升了科长,前景是可以看得到的。
霍老师讲述这些的时候,眼睛经常瞅一瞅面前的照片,照片上的云,一直对他微笑着。但这个时候,霍老师身边的史晓梅,却怎么也笑不起来,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史晓梅问,你后悔吗霍老师?一首诗就把你带到了乌兰察布,改变了你的命运,真让人难以想像。
霍老师说,我为什么要后悔?人的一生,有许多种活法,每个人只能选择一种。我选择了乌兰察布大草原,把我的青春和理想留在那辽阔的草原上,有什么后悔的?
史晓梅一时无语,她本以为霍老师要叹息,准备好好劝慰他几句,现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不能想像,一首诗歌就能让一个人付出一生,永不回头。
她说,霍老师你应该再找一个伴儿。
霍老师活动了一下身子,告诉史晓梅,他退休后回到家乡,原本没有要找个伴儿的想法,觉得一个人单独生活,书房里有云的照片,有那架古筝陪着,静静地回忆过去的时光,挺好。但是今年春节后,他突然想有个伴儿,一起说说话。儿女们知道了他的想法,并不反对,就到处张罗,给他找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保姆,每月给保姆双倍的薪金。霍老师很快知道了儿女们的想法,他们是想让这个保姆在操持家务之外,还要额外付出一些东西。保姆是一个寡妇,刚到霍老师家中的那天晚上,寡妇就很尽职尽责,为想办法要睡到霍老师那张大床上,拿出了她年轻时候才会有的一些媚态。
寡妇最终没有睡到霍老师床上,霍老师第二天就辞退了她。
你儿女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史晓梅不解地问。
他们想糊弄我,不想让我正式找个伴儿。
那寡妇,就是昨天我见到的哪个?
霍老师摇头说不是。霍老师辞退了那个寡妇,很不满地跟儿女们发了一通脾气,表示自己要正式找个伴儿,儿女们就又经人介绍,找到了昨天那位妇女。这妇女是一位还在职的中学老师,她跟霍老师见面聊了几次。对于他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说,交流是件很容易的事,程序简单明了,状态自然真实,不需要任何粉饰和夸张。结果,女教师对霍老师的印象很好,霍老师对这位女教师也很满意,两个人决定一起走完人生剩下的路程。
女教师只有一个条件,就是要跟霍老师领取结婚证,正式举行婚礼。霍老师的儿女们不答应,想简单举行个仪式,让两个人住在一起就行了。女教师不同意,说领取结婚证是对她的尊重,现在她还在学校任教,不想让别人说三道四。
史晓梅说,领证有什么不行的?
霍老师说,孩子们担心我死了,遗产被别人继承去。
史晓梅终于明白了,她想起了昨天霍春寒对女教师的语气,就气愤地说,他们怎么能这样呢?
霍老师说,他们就是这样。
史晓梅说,你一个中学老师,能有多少财产让他们惦着?
霍老师说,我没有财产,可我继承了父亲一百多万的存款。
不管什么原因,他们没有理由这样,你有权力登记结婚。
霍老师像个小孩子似的看着史晓梅,说我斗不过他们。他们三个人,我女儿是军师,我大儿子是吹号的,我小儿子是冲锋陷阵的,昨天你也看到了,他们把她逼走了,我有什么办法?他们不让我领证,把我管得死死的。其实,几天前我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那天,在大唐饭店遇到了你,我觉得自己在做梦,你不仅长得像我爱人,而且弹古筝的姿势都像,我觉得这是上帝在向我暗示什么,我改变了主意,决定不找老伴了,就请你每天给我弹奏一个小时的古筝,陪我把太阳落下月亮升起的这段时光度过去。
史晓梅缓缓地站起来,走到古筝旁,轻轻摸弄了一下琴弦,然后坐下来,开始弹奏古筝。天色暗下来,对面楼房的一个个窗户,透出了一团团温暖的光。她不知疲倦地弹奏着,直到月亮爬到了窗口,她才停下来。
她看着霍老师,不想说一句话。
霍老师掏出二百块钱,说,下次我不能给你钱了,他们把我的工资卡拿走了,每个月就给我三百块钱的伙食费,他们说我脑子有病,说我痴呆了,说我会把钱送给别人。
史晓梅没有去接那二百块钱,她转身朝书房外走。霍老师很紧张地快步走上前,一把关死了书房的门,担心史晓梅走后再也不回来了。他说你不要走,我虽然以后不能给你现金,但我有办法,你看这个东西。霍老师从抽屉拿出一张纸给史晓梅看。这是在一张协议书,协议规定,史晓梅给霍老师弹奏三年古筝,霍老师就把他现在居住的三室一厅的楼房,作为报酬留给史晓梅。
霍老师说,你没有意见的话,就在上面签个名。
史晓梅问,就三年?
霍老师点头,说,三年足够了。
史晓梅没有签名,她把协议书还给了霍老师,说自己愿意免费为霍老师弹奏古筝。霍老师不答应,一定要让史晓梅签字,他甚至抓住了史晓梅的手,要逼着她签字画押。
他说,算我求你了,你一定要签名。
史晓梅说,你先放着吧,以后再说行吗?
霍老师点点头。
史晓梅出门的时候,霍老师突然说,我爱人的右腋下,有一颗黑痣。
史晓梅从霍老师家回来后,就脱光了衣服检查自己的右腋,她明白霍老师为什么说那话。面对着大镜子,她惊呆了,她的右腋下方也有一颗黑痣,这么多年她自己竟然并不晓得。看到黑痣的瞬间,她感到脊背阴冷,屋子内的每一个缝隙都睁着一双幽灵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她。这似乎不是一种巧合了,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就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云,或者二十年前那个女人的灵魂附在了她的身上。
汪娜不在,汪娜住到剧组去扮演那个女二号了,史晓梅一个人有些害怕,过一会儿就要去查看房门的锁,总觉得门锁不可靠,随时都可以背叛她,为黑暗中行走的幽灵引路。整个晚上,她都是在惊恐和慌乱中度过的,脑子一片混乱。有一段时间,她试图梳理出个头绪,从认识霍老师的宴会开始回忆,但脑子里的记忆很快变得模糊起来,就像见了光的胶卷,蓄存的记忆花白一片。直到第二天早晨,当她看到从窗户透进的阳光时,她才醒过来,思绪又回到了现实当中。她心里说,一切没变,一切还是老样子。
她爬起来,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些面包。她觉得自己的胃口突然好起来。
吃过早饭,她就出门去书店买了一堆诗集,然后躲在屋内阅读。她也想找到一首诗,找到一个理想,带她走出眼前的生活状态,走出这座已经污浊的城市。可是没有,她把一堆诗集翻阅完了,就是找不到一首能够让她亢奋的诗。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是她失去了激情,还是诗失去了灵性?是眼前污浊的空气窒息了她的呼吸,还是她的呼吸污染了这座城市?她得不出准确的答案。
这样想着,她心里很羡慕霍老师了,至少霍老师在年轻的时候,还有过理想,还为自己的理想和命运作出过选择。而她却没有理想,没有选择的权力。
傍晚,史晓梅准时去了霍老师家,霍老师的儿子霍春寒在客厅里,看到史晓梅进门,霍春寒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史晓梅没理睬他,直接进了书房,霍老师随即跟进去,样子很悲伤也很无奈。
霍老师说,你不要弹奏古筝了,你走吧。
史晓梅抬头看着霍老师,惊讶地问,怎么了?不用我了?
霍老师说,他把我的房产证拿走了,昨天我让你在协议书上签了名,把协议书带走,你不肯,今天被他发现了。
史晓梅不说话,坐到了古筝前,依旧准备弹奏古筝。门推开了,霍春寒走进来,看着她说,你听到没有?走吧,你什么也不会得到了。
史晓梅说,我免费弹奏。
免费?免费也不用你,让你走你就走。
史晓梅看着霍老师,说道,霍老师,我就听你一句话,这是你的家,你有权力作决定,让我走还是让我留,只你有权决定,我不收你一分钱,只要你听我弹奏。
霍老师略一犹豫,说,我想听你弹古筝。
史晓梅白了霍春寒一眼,说听到了吧?你要再赶我走,我就给110报警!说完,全然不顾霍春寒如何惊愕,专心弹奏古筝了。
霍春寒虽然生气,但他很快就想,现在的女孩子一个比一个功利,史晓梅拿不到钱,不会再来浪费时间了,眼下她只不过是故意跟他斗气。
但是,霍春寒想错了,他没想到史晓梅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她依旧定时到霍老师家弹奏古筝,就连霍老师都感到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