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含住一口饭,不吐也不咽,更不说话。点长就停止了批评,说你还不快吃饭?吃完了去换老同志的哨。
大约在下午三点多钟,点长去接了我的哨。我回宿舍,看到老兵又趴在桌子上写信,就悄悄退出来,却找不到事情做,于是在屋子前坐下,在地上画了一个五子棋盘,独自走五子棋,打发了下午剩余的时光。
晚饭轮到我值班,我正在厨房忙活的时候,老兵提着暖瓶去厨房的火炉上取水,看到黄狗在厨房里转悠,就愤怒地踢了它一脚,说:“你滚出去,找你的爹去!”
黄狗哼唧一声跑了。这就是老兵不对了,你对点长有气,有本事去踢点长一脚,对着黄狗耍啥威风?黄狗懂什么,踢它一百脚有什么用?再说了,黄狗虽然是点长从路边捡回来的,可也不他一个人的,是我们整个哨所的呀,它给哨所带来了多少欢乐?它已经算是哨所的“人丁”了。那是去年春上,点长下山去中队部办事,返回时在路边发现了一条小狗,当时正害着眼病,可能是被主人扔出家门的,已经奄奄一息,点长就把它抱回来。哨所的三个兵精心照料,竟把这个小东西救活了,老兵去年还是新兵,对小狗的关照最多,怎么现在却把它算作点长的了?
我在案板上切着土豆,心里正生着老兵的气,一只老鼠从我的脚边大摇大摆跑过去。过去这些老鼠不只一次在我眼前炫耀它们身子的肥硕,我根本不理睬它们。但是今天不行,今天我正生着老兵的气呢。于是,我上前一脚,想踩死它,可是连根老鼠毛也没踩着,老鼠一窜就没有影了。我继续切土豆继续生气,除去生老兵的气,还生老鼠的气了。然而,只放了个屁的工夫,老鼠又不知从什么地方走出来,牛呼呼的样子,我随手抄起个大土豆,狠劲砸去,老鼠极快地躲进墙角的洞子里,我只好把弄脏了的土豆捡回来重洗。
“好呀,跟我作对是吧?”我觉得不能咽下这口气,换了谁也不会就这么蔫不唧的算了。我弄了半块馒头,抹上了用来灭蚊虫的“滴滴畏”药,放在洞口处,笑道:“来吧,米西米西,小东西!”
折腾了半天,耽误了做饭,我瞅一眼外面的太阳,知道点长快下哨了,于是慌忙拎着水桶去水窖提水。那天下午,黄狗可能是饿了,它瞅见我和老兵都不在厨房,快速跑进去,四处嗅着,终于发现了老鼠洞口的馒头,叼起来溜走。本来黄狗没有这个毛病,但是那几天因为我们三个人之间的紧张关系,似乎都心不在焉,忘了认真地喂它。
我刚做好饭,老兵进了厨房,自己从蒸锅里抓了个馒头,坐下就吃。按惯例,晚饭是我们的团圆饭,三个人要一起吃。我不敢直接提醒老兵,就站在门口瞅了瞅渐黑的天色,说:“点长还有几分钟该下哨了吧?”
老兵斜了我一眼,弄得我挺紧张,急忙说:“你吃老同志,你先吃。”
我看到点长已经从哨楼朝山坡下走,就开始往桌子上端饭。点长还没有走到狗窝,就听到黄狗呜咽的叫声,他便紧张地跑过去,说:“阿黄,你怎么了?阿黄--”
我在厨房听到点长的叫喊,也朝狗窝跑去,老兵捏着半个馒头,站在厨房门口张望。
“蔡强,别靠近!”点长大声说。
我们远远地看着黄狗在地上滚动。片刻,黄狗尖叫着跳起来,朝山上狂奔,我们3个人跟在后面跑,看着黄狗一头栽倒了,然后浑身抽搐,然后一动不动。这个过程中,我们都张大嘴,一句话没有说出来。
最先憋不住喊叫的是我:“点长,阿黄死了?”
点长没说话。我问的也是多余,黄狗已经不动了,不是死了是睡着了?
老兵捏着半块馒头,吃惊地说:“哎,说死就死了?”
“它得的是急症,好像吃了什么东西?”点长小心地蹲下察看。
我听了点长的话,“哎哟”一声就朝厨房跑,我想起了“米西”给老鼠的药馒头。
我在老鼠洞前傻站着,头懵懵的,心“怦怦”跳,那种感觉是用语言无法表达的。
当然,点长知道了事实真相后并没有责备我,他责备的是他自己。我们把黄狗抬回来,搁在一块木板上,点长的眼窝蓄满泪水,说:“都怪我,这几天心情不好,没有喂它。”
我哭着说:“都怪我,我该死……”
点长继续说:“阿黄跟我快两年了,我原准备复员的时候把它带回家,没想到……”
我跺着脚原地转圈,“啊呀呀”地甩手大哭。老兵一声不吭,眼圈里含着泪水,蹲在黄狗身边,用手指轻轻梳理它的皮毛。老兵从黄狗进哨所开始喂养它,比我对它的感情还深。后来,我们3个人都蹲在它的身边,抚摸它柔滑的毛发,渐渐地,三双手摸到一起、握住、摇晃,不约而同地抬头相互看着,都一脸愧色。
点长站起来,狠着心说:“走,趁晚上有时间,把它埋了。”
老兵看了点长一眼,说:“就埋到山顶吧。”
点长和老兵抬着黄狗爬山,这是他们两人多日来的第一次真诚合作。我跟在他们后面,拎着铁锹,扛着一根木棍,木棍上缠着白布,白布在风中招展。
山顶上的夜风吹乱了我们的头发,夜风里我们奋力挖掘好坑穴,然后把黄狗埋进去。点长特意把四个馒头摆在黄狗嘴边,馒头是我晚上蒸的新馒头,白晰而柔软。
我们把缠着白纸条的木棍埋在坟头,坟头渐渐隆起,同时在我们的心里也纠起了一个永远也化不开的情结。我们站在坟头前,夜色把3个人影镶嵌在天边上。
山下的平房,亮着灯光,从山上看去,纽扣一样大,像山谷的眼睛。
黄狗从山谷消失后,山谷似乎更加寂静了。那天,我和老兵在院子里训练,经常有意或无意地朝山顶眺望一眼,遥望山顶竖立的木棍。白赤赤的阳光下,老兵的口令尽管嘹亮厚重,却失去了穿透力,总是在我们的头顶上回荡不去。
老兵抹了一把额上的细汗,命令休息一刻钟。我和老兵都回宿舍喝水,老兵把点长的杯子递给我,说:“去,给点长送去。”
我端着杯子走到哨楼,说点长,老同志让我送的。点长笑了笑,说老同志让你送你才送?我知道点长在逗我,就很认真地点点头,说老同志不让我送我敢送?点长喝完水,把杯子递给我,问道:“蔡强,你来执勤点半年了,是不是已经感到这儿单调无聊了?心里有什么想法?”
我极快地观察了点长的脸色,说:“啥想法也没有,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你说实话,别太空洞。”
“点长,你不是正式跟我谈话吧?”
点长挖了我一眼,说:“我只是随便聊聊。”
我立即咧嘴笑了,笑着说,那我也是随便说了,我觉得在这儿当兵,比在我们村里还没劲,我当兵原是想出来闯荡闯荡,没想到闯进了野风谷,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整天听风鬼哭狼嚎的。点长虽然说是随便聊,但他仍拉出点长的架子教育我,说野风谷地方是小,可能够锻炼人的耐性,耐性对一个人事业的成功很关键。
我突然问:“点长,你有女朋友吗?”
点长愣了愣,摇摇头。你为什么不谈一个呢?我说,我觉得你应该谈了,闲着没事儿,可以给女朋友写写信,再说了,谈恋爱可以调节人的情绪,使人始终保持昂扬的精神状态……在我说话的时候,点长侧着脸很认真地看我,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的,急忙打住话头不说了。
“你像是恋爱专家了,”点长笑着说:“你女朋友来信又说什么了?让你精神状态这么好?”
我羞涩地低下头。点长说:“今晚我们的业务研究,改成读你女朋友的来信。”
我原以为点长是说着玩的,没想到晚上业务研究的时候,他却来真的了。他坐在我和老兵的前面,一板正经地说:“咱们今晚的业务研究,改成读情书,蔡强先读,普顺林做准备。”
读就读,我说。点长和老兵坐得很正规,像听首长做报告一样。但是,我刚读了一半,他们就笑翻了身子,老兵还在铺上打了几个滚。点长虽然没有在铺上打滚,但是他捂住肚子浑身抖动。自黄狗死了后,点长还是第一次这样开心。我很想让他们继续开心,就故意憋住笑,严肃地读信,把女朋友写的那些软绵绵的话读得有声有色,很像读一篇散文。后来点长笑得肚子疼,就说蔡强我求求你别读了,你想害死我们呀。老兵也笑着骂,说这个新兵蛋子,脸皮比鞋底还厚。
第二天早晨,轮到我上第一班哨,起床后我忙着擦步枪,老兵就拿着扫帚扫院子。老兵扫到狗窝前,看到空空的洞子里被风吹进了些杂物,便随手伸进扫帚扫了几下。突然,一只鸟从洞里飞出来,翅膀扑棱棱地划着老兵的脸而去,老兵禁不住惊叫一声。我拎着武装带跑过去,问:“咋啦老同志?一惊一咋的?”
老兵指了指洞口,“一只鸟从里面飞出来,吓了我一跳。”老兵长出了口气。我站在洞口竟有点儿紧张,说狗窝变成鸟窝了?不会吧?老兵猫腰小心地走进狗窝,我提着心跟在他身后。老兵在狗窝内四下察看,终于发现墙壁的凹处有一个鸟窝,探头瞅瞅,“咦”地叫一声:“有鸟蛋了--”
我挤上前看,兴奋地说:“什么时候筑巢的?怪了!”
我伸手要数一数有几个鸟蛋,被老兵拦住。老兵说:“别动,一、二、三……嘿,有5个呀。”
老兵又说:“別动,留着孵小鸟,你动了,大鸟能看出来,懂吗?”
“懂,大鸟聪明着哩,对吧老同志?”
我由于太激动,似乎担心老同志发现的鸟蛋不允许我看,所以有点儿拍他的马屁了。我又急忙跑出洞口,对着厨房喊:“点长,鸟蛋,5个鸟蛋!”
点长从厨房跑过来,我跟在点长身后又进了洞子,慌忙指给点长看,说在这儿在这儿,是带花纹的鸟蛋。我的样子很像是我发现了的鸟蛋,老兵有些不满,说蔡强你咋呼啥?还不快去上哨。
“你们都别动,孵出小鸟来我们养着玩。”我不放心地回头说。
老兵又劝点长也出去,说大鸟该回来了,别让它发现我们。点长和老兵出去后,就藏在洞口一边观察,等待大鸟回来。老兵说,是只红尾巴鸟,漂亮着呢。点长朝山坡上张望,说你别说话。老兵说,它很快就回来了,你看是不是红尾巴,漂亮不漂亮。点长说,你别说话。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一只红尾巴鸟从山坡低旋着飞到洞口边,极快地滑入洞内,如果不注意观察,很难看到它美丽的翅膀在空中滑过后留下的痕迹。点长和老兵激动地张大嘴,却不敢发出欢呼声,两个人的目光在洞口盘缠了一阵子,才相互对视,然后很幸福地一笑。
我站在哨上,不停地观察狗窝的方向,担心老兵和点长动了鸟蛋。好不容易等到点长来换哨,就问点长:“老同志没动鸟蛋吧?”
点长坚定地说:“没有,只是去看了两次,真的没动。”
我下哨后直奔狗窝,看到5个鸟蛋静静地睡着,于是很甜蜜地一笑。其实他们最不放心的是我,老兵总是在我背后窥视,我去解手他都跟着。点长也不例外,老兵去换岗的时候,点长反复问老兵:“蔡强没去动吧?你真的看紧了?”
点长下岗后,又要进洞子看看,我坚决拦住他,说大鸟在里面呢,点长你进去干什么?点长笑了笑,说:“老同志没动吧?你要看紧他。”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铺上很久睡不着,昏暗里反复讨论鸟蛋的问题。老兵肯定地说鸟蛋要等到秋天才能孵化出来,点长坚决反对,说那时候天气凉了,还不把小鸟冻坏了?我立即赞成点长的观点,因为我记得没当兵的时候,夏天经常在山里捡到小鸟。当然,我担心的是小鸟孵化出来后,会不会飞走,我说如果小鸟永远留在洞里多好呀!老兵似乎很生气地说:“你懂什么?没听说小鸟总要远走高飞吗?就像你长大了当兵一样,总有一天小鸟要出去闯荡的。”
窗外,流泻着满地的月光,真是一个难得的风平月洁的夜晚。
日子由于一窝鸟蛋,突然过得有滋有味了。但是,好景不长,老兵就陷入苦恼之中,自己苦苦挣扎了一个星期,没有得到解脱。那天晚上,老兵坐在铺上发呆,点长走到他眼前,直截了当地问:“遇到什么难题了?是不是那个娜娜要凉你的菜?”
老兵叹息一声,说还不到凉菜的地步,不过很危险了,她一定要来。我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说道:“你不是说她根本没时间来吗?”
老兵哭丧着脸,无奈地说:“她是没时间,可是她说时间就像海面里的水,只要肯挤,还是有的。”
我说:“你就劝她别挤了。”
“我劝不住,她要来陪我过‘八一’建军节。”
“来就来吧,你紧张什么?”点长说。
“不是紧张,她来我们这地方,就……”
“你别说了”,点长打住老兵的话,说:“我明白你顾虑啥,你放心,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留不住,咱们把仓库收拾出来,欢迎她来,蔡强,别总显示你自己,到时候给老同志捧捧场。”
于是,我们连夜制定了迎接方案,第二天就积极行动起来,把仓库收拾的像洞房。我讨好地对老兵说,老同志,我弄得不错吧。老兵说有点儿意思,我就又说:“老同志,你的娜娜来的时候,我帮你接站去吧?”
点长在一边接了话,说:“什么事情你都想掺和!”
那天老兵就一个人去接赵娜了。老兵在站台上等待了很久,偏远的小火车站没有几个接站的人,风从站台上掠过,卷起杂草杂物,漫天地飞舞。
火车误了一个多小时才开过来,老兵急忙迎上前,从一节车厢跑到另一节车厢,慌张地寻找。车上没有下来几个旅客,但是老兵却没有看到赵娜,急得喊起来:“娜娜--”
赵娜就在他的眼前,她走过去捅了老兵一把,老兵才惊喜地说:“嘿嘿,一路辛苦。”
赵娜没看老兵几眼的,目光就转向四周,打量连绵起伏的群山。老兵心里凉凉的,又说:“一路辛苦。”
“这儿……离部队远吗?”赵娜问。
“远、也不远。”
“车呢?”
老兵的脸就红了,指了指站台唯一的几间平房。这时候,赶毛驴车的兵用树条狠抽了毛驴,毛驴车就欢快地从房子后面跑出来。
老兵说:“我们中队就这么一架……车。”
毛驴车走近站台,毛驴用力打了个喷嚏,惊天动地,把赵娜吓了一跳。赶车的兵很热情地上前接过赵娜的提包,说:“嫂子上车上车,一路辛苦,哎呀,我和普顺林在这儿等了两个多小时。”
女孩子只要和部队的干部战士搞对象,不管你结婚和没结婚,都统统被叫作嫂子,既顺口又亲热。赶车的兵把一块崭新的白毛巾铺在车帮上,然后对着赵娜傻笑着。赵娜犹豫了一下,上了车,老兵暗暗松了一口气,小心地坐在赵娜的对面。赶车的兵站在车下,用树条抽了毛驴的屁股,说:“走来--”
毛驴车“得得”走,赶车的兵跟在后面跑,尽管跑得呼呼喘,嘴里仍不闲着,说:“按说过些日子才给你们送水,正好嫂子来了,我顺便拉了一桶,嫂子你尽管用,洗脸洗脚洗衣服,尽管用,你说是不是普顺林?”
后面没人答话,赶车的兵回了回头,看到普顺林和赵娜沉闷着,表情冷漠,他就急忙闭嘴。毛驴车开始进山,毛驴吃力地奔着,车速缓慢。赶车的兵两手推住车架,和毛驴一齐用力。后来老兵也跳下车,默默地推着车后帮。赵娜独自坐在上面,感到很不自在,看了看毛驴,也要下车,老兵急忙拦住她,说:“你别动!”
赵娜执意要下,老兵急得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几乎带着哭腔说:“你真的别下,你--”
赶车的兵转过身子,一喘一喘地说:“嫂子,山路,不好走,你坐着,这驴,有劲。”
赶车的兵说话的时候,老兵死死摁住赵娜的胳膊,弄得赵娜不知所措,就又坐了。老兵松开手,满脸羞红。赵娜就在这个时候认真地看了看老兵,很深情的样子。老兵知道她在看他,老兵埋着头推车,浑身的力气。山路凹凸不平,赵娜的身子随着驴车的颠簸一起一伏,极有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