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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小区的黄昏(2)

住了半月的院,孙泰感觉舒服了一些,就要求出院了。这半月,霍清清一直在医院陪护他。有一次孙泰上厕所小便,突然觉得头昏,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省人事。霍清清听到后,也不管那么多了,冲进男厕所给他提上裤子,把他扶出来。孙泰出院回到家里,心里老是琢磨怎么报答霍清清。“这孩子,天底下难找呀。”想来想去,想起了自己居住的这套房子。他感觉这次住院不是偶然,自己的身体明显没有力气了,而且经常喘不过气来,怕是活不长了。于是,他就写好了一份遗嘱,把自己的房子留给了霍清清。老孙泰不糊涂,知道房产的遗嘱需要公证,他给公证处打了电话,让公证员到他家中对遗嘱进行了公证。遗嘱一式三份,剩余的两份,他封存好了,交给了圈子中最信得过的一对老夫妻。他说:“你们俩肯定死在我后面,我死后,你们把这件东西交给霍清清。”

孙泰出院后,霍清清这才抽空去看望了罗兰和邱抗战。罗兰听说孙泰身体不太好,当即跑回来看望孙泰。她看到几天的光景儿,孙泰瘦了很多,目光也有些呆滞了,完全不是先前争强好胜的孙泰了。罗兰心里酸楚,握住他的一只手,一个劲儿地揉搓着。

她说:“老孙,你觉得哪儿不舒服?你咋瘦成这样子?”

孙泰摇摇头说:“紫罗兰,我哪儿都舒服,我结实着呢。”

自己这样说着,眼泪却不自主地流出来。他这么一哭,罗兰也就忍不住了,哭得更凶。两个人对着面流了半天泪,到最后还是罗兰先站起来说:“好了,人老了能不住院?能不死吗?该咋地就咋地吧。起来帮我的忙,我给你蒸一锅大包子。”

孙泰就高兴起来,说:“我就喜欢吃你蒸的大包子。”

罗兰回来看望孙泰,返回租赁的住处时,就被邱华海盯上了。邱华海又给姐姐邱华涛打了电话,让姐姐来处理这件棘手的事情。

邱华涛闯进邱抗战租赁的房子时,邱抗战正在吃罗兰带回来的大包子,边吃边问:“孙泰一顿吃了四个?”罗兰点头。他就又开玩笑说:“老家伙胃口不错呀,看样子一天两天死不了。”就在这时候,他听到罗兰惊叫了一声,抬头看见女儿邱华涛已经站在面前了。

他吃惊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邱华涛说:“你躲进老鼠洞里我也能找到。跟我回去!”

邱抗战说:“我不回,你别管我的事。”

邱华涛说:“我不管行吗?你跟罗姨真要在一起的话,那也要把结婚手续办了,你们这样在一起多不好?”

邱抗战说:“她的户口本不在,过几天回家拿过来,我们就去办手续。”

邱华涛说:“那好,你先回去,等办了手续,我们再也不问你的事了。”

邱抗战低头不吭气。他知道女儿是想把他骗回去。但罗兰不了解邱华涛,加上她心里还惦着孙泰,觉得回去一段日子,正好可以照顾孙泰,等办完了手续再同居最好。罗兰就走上前对邱抗战说:“老邱,咱们就回去住几天,我让大伟赶快回老家把我的户口本拿过来。”

邱抗战无奈,就跟女儿回家了。

回到家里,儿女们跟邱抗战摊牌了,说他要真跟罗兰结婚,就把存折交出来,他们保管着,把房子也要过户给邱华海。“我们担心人家把你的钱骗去,然后把你甩了。”邱华涛说。邱抗战不答应,说他要靠这些钱跟罗兰过日子,身上一分钱没有,哪有幸福晚年?儿子邱华海说:“那边不是有农民工儿子吗?让他管你晚年的生活。”

邱抗战说:“我凭什么让人家管?我是你爸爸,应该你管!”

邱华涛说:“是应该我们管。为什么我们要替你保管存折?就是预备他们不管了,我们保底。你放心爸,我们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邱抗战不上当,死活不交存折,也不把房子过户给儿子。女儿邱华涛就生气了,说你要不交存折,就别想走出屋子,别想再看到农民工他老妈子。邱华涛对刘艳说:“你们给我收拾个地方,我就住这儿了,什么时候老爸交出存折,我再走。”

邱抗战明白,他被儿女们软禁了。儿女们为了让他打发时光,给他买了毛笔和墨汁,让他在报纸上练毛笔字,而且规定每天必须写满二十张报纸。邱抗战就照做了。他需要一种方式,排遣心中的苦恼,写毛笔字不失为一种好办法。儿女们满心欢喜,甚至觉得时间长了,老爸过了恋爱狂热期,也就把罗兰淡忘了,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

但儿女们很快就意识到,他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邱华涛在老爸练习毛笔字的每张报纸上,都能找出“罗兰”两个字,有的报纸还能拼凑出“想念罗兰”或者“跟罗兰生活到底”的话。儿媳刘艳在收拾邱抗战的床铺时,还找到了他写的几首诗。

刘艳把几首诗展览给邱华海和邱华涛,说:“嗨嗨,你爸成诗人了,你们欣赏一下吧。”

邱华涛就读了一首诗:

昨晚你梦见我

今晚我梦见你

明晚咱俩双双入梦

化作蝴蝶不分离

邱华海听了瞪大眼睛,说有点儿不妙,悲观情绪太浓了。刘艳说我怎么没感觉?邱华涛说,化作蝴蝶什么意思?你没看过《梁祝》?刘艳就哦了一声说,难道他俩要化成蝴蝶?你老爸比你浪漫。邱华涛不以为然,说:“甭担心,我每天都跟在老爸屁股后面,想化成蝴蝶他都没机会。”

第二天邱华涛就加强了对邱抗战的监督力度,就连上厕所都让老爸敞开门,说老年人在厕所的死亡率很高,好多老年人就是坐在便坑上再也没有站起来。听起来挺有道理,邱抗战想提抗议都张不开嘴。

当然邱抗战也有自己的办法,他趴在阳台窗户上,朝健身器材场那边的老人招手,样子是打招呼,其实是趁女儿不注意,抛下一个纸球,上面写着:我被儿女软禁了,他们不让我出门。

老人们看着纸条,七嘴八舌地讨论了半天,不知道能帮邱抗战什么忙。有人主张报警,说这是对老年人的虐待。有人反对报警,说没有证据是虐待,人家儿女可以解释是担心老爸上了岁数,下楼不方便,所以才让他在屋里活动。最后,孙泰想出了一个主意,说:“咱们给老邱唱夕阳红解闷吧。”

圈子里的老人就坐在邱抗战家阳台对面的草坪上,唱夕阳红。“……夕阳是晚开的花,夕阳是陈年的酒,夕阳是迟到的爱,夕阳是未了的情……”他们唱得很投入,很动情。趴在窗户上的邱抗战,就在歌声中静悄悄地流泪了。

歌声招惹了很多人,站在楼下看邱抗战家的阳台。邱华涛一看这样不行,她就不准老爸站在阳台的窗户前招摇了。

但是异常情况又发生了。有一天下午,邮局给她家送来一个小纸盒,是邮局统一制作的那种,上面写着邱抗战的名字。邱华涛替老爸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把铜锁,却没有钥匙。就在她愣神的时候,邱抗战上前夺走了铜锁,锁在他卧室的门上了。她赶紧去看纸盒上的地址,发现邮寄地址写着:心灵俱乐部。

邱华涛就问:“老爸,心灵俱乐部是哪呀?给你寄锁干什么?”

邱抗战说:“把我自己锁起来!”

邱华涛听了更如坠雾里。她就又问:“光有锁,没钥匙,什么意思呀?”

邱抗战脱口说了一句诗:“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晚上邱华海和刘艳回来后,邱华涛把这事跟他们说了,让他们发表一点看法,他俩琢磨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到了第二天下午,邮递员又送来一个小盒子,还是一把没有钥匙的铜锁,地址还是“心灵俱乐部”。邱华涛就拦住邮递员,问是谁寄来的东西,邮递员说:“我只管投递,不管是谁邮寄的,只要不是危险物品,我们就要照单下货。”

之后的日子,每天下午仍旧有铜锁送来。邱华涛虽然猜测铜锁跟罗兰有关,却找不到任何证据,因为罗兰每天都在楼下的老人堆里,并没有什么异常举动。

看着老爸卧室门上每天增加的铜锁,邱华涛心里觉得憋闷,好像那锁是锁在她的心口上。

霍清清催着范大伟回老家取户口本。汽车配件店的事情挺杂,她跟范大伟说了四五天了,范大伟还没脱出身子。她就跟范大伟急了,说大范你怎么不分轻重缓急?眼下邱大伯被关在家里,妈急得吃不好睡不好的,你回家把户口本取来,我去找居委会和派出所,让他们出面带着邱大伯和妈去办理登记,看谁还敢阻拦?没户口本,我就是找了居委会也没用。

范大伟见霍清清动了真气,不敢怠慢,把店内的事情交给霍清清,就上火车了。回了老家,他发现自家的屋顶漏了,屋内的被褥也被老鼠咬了,觉得自己回老家一趟不容易,就干脆把家里的东西处理掉,彻底安排妥当,反正母亲也不会再回老家住了。这样,他就在老家耽误了七八天。

范大伟返回来的前一天,孙泰觉得身体不舒服,霍清清和罗兰急忙又把他送去医院了。这次是罗兰在身边照料他,前后也就四天的时间,人就没了。医生说孙泰的肺已经糟烂了,能活到这岁数就是奇迹了。

罗兰为孙泰大哭了一场。

孙泰的儿子在国外回不来,范大伟和霍清清帮助孙泰的儿媳妇,料理孙泰的丧事。火葬那天,圈子内的老人们都参加了,也都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比亲人还伤悲。老孙泰走得还算隆重。

尘埃落定,圈子内的那对老夫妻,就把孙泰的儿媳妇和霍清清叫到一起,在场的还有几个跟孙泰玩得挺好的老人。他们打开了孙泰留下的大信封,取出了孙泰的遗嘱宣读了。当时孙泰的儿媳妇和霍清清都傻了眼,谁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孙泰的儿媳妇说:“不可能,我爸自己有儿子有孙子,不可能把房产给外人,这一定是别人伪造的。”

那对老夫妻就说:“你可以去公证处查实。”

孙泰的儿媳就去公证处查了,果然遗嘱公证过,一切程序合法。孙泰的儿媳妇还不死心,说孙泰的遗嘱非他本人意愿,一定是被人逼迫的,于是去起诉了霍清清。经法院开庭审理,驳回上诉,判定孙泰的遗嘱是本人意愿,真实有效。可就在法官宣判之后,霍清清突然站起来说:“法官,我想说几句话。我本来就不想接受孙伯伯的遗赠,但因为对方怀疑我做假,并上诉到法庭,为了证实我的清白,我只好应诉。现在事实已经清楚,我正式提出,不接受孙伯伯的遗赠。”

说完,她把那份遗赠书放在桌子上,转身走出法庭。

霍清清拒绝孙泰遗赠的事情在小区传开,有人说她傻,也有人说她太聪明,但不管别人说什么,霍清清都不在意,她只觉得推掉这份遗赠,心里轻松了好多。不用问,范大伟和罗兰都很支持她。

邱抗战是最应该去参加孙泰葬礼的人,他却被儿女们阻拦着没去成,心里的那份内疚可想而知了。他从刘艳和邱华涛的议论中,得知了霍清清拒绝遗赠的事情,感慨了半天。这么好的媳妇,他儿子却没好好珍惜。他心里想,是他老孙家没福分,好人都往一起凑,罗兰和范大伟都是善良人,霍清清入他们家门,天意呀!

孙泰去世后,邱抗战的精神头也去了几分,而且从此沉默不语了。他有时候蹲在自己的卧室内,编织一根塑料绳,编了拆,拆了编。有时候在卫生间摆弄水龙头,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关死。要不就靠在墙根下,用身子撞墙,一下又一下。儿女们跟他说话,他连看都不看一眼。有一天晚上,他半夜突然醒来,绕着客厅跑步,转了一圈又一圈。这一次邱华涛有些害怕了,深更半夜一家人围在一起商量对策。

刘艳说:“这可能是精神抑郁症的前兆。”

邱华海说:“不能让爸闷在家里了,要让他下楼去活动。”

第二天,邱华涛就带着邱抗战下楼了,把他送到健身器材场的老人堆里,她在一边看护着他。过去的那些老伙伴走过去跟邱抗战打招呼,他像没听到一样,自己在一边玩,而且玩得很单调。比如在草地上画个圈,把一只蚂蚁放进去,蚂蚁快要跑出圈圈的时候,他就用小棍捅回去;比如把一只眼睛凑在健身器材的一个小空空上,一瞅就是半天。圈子里的老头老太太说,老邱你痴呆了?怎么连我们这些老人都不认识了?邱抗战依旧沉默地玩自己的游戏。有人就偷偷跟邱华涛建议说:“要想让你爸说话,恐怕只能去找罗兰了。”

邱华涛回去跟邱华海和刘艳商量,都觉得现在去找罗兰,有些拉不下面子。就在他们为难的时候,霍清清和范大伟主动登门了。霍清清说:“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为了我妈考虑,她看到邱伯伯的精神状态不好,心里不是滋味,我们担心这样拖下去,我妈的身体也拖垮了。”

范大伟说:“我已经把我妈的户口本取回来了,要是你们同意,就让他们合一起生活吧,在你们家住不方便的话,就让他们住我们家。”

霍清清补充说:“咱们双方可以写个协议书,两个老人结婚后,双方财产不动,以后该是哪边的,还归哪边。还有,要是邱伯伯不肯交出他的存折,就让他保存着,你们放心,存折上的钱我们一分不要,将来邱伯伯不在世了,存折一定归还你们。”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艳有些坐不住了。刘艳说:“清清,咱俩做过几年姐妹,我知道你不是贪财的人。我们不让爸跟你家罗姨结婚,也不是害怕你们贪占我爸的钱财,就是他这么大岁数还结婚,我们做儿女的情感上不能接受。”

邱华涛也忙说:“就是,好像我们对他没照顾好似的。”

霍清清笑了笑说:“咱们照顾得再好,可有些事情是无法替代的。”

几个人很快达成了一致意见。刘艳就对霍清清说:“我马上把我爸从屋里叫出来,你回去喊罗姨,咱们当着两个老人的面,把事情给他们商量好。”

霍清清回家喊罗兰的时候,刘艳进卧室把邱抗战拽到客厅。范大伟急忙迎上去说,邱伯伯你快坐,我们几个人在商量你和我妈的婚事,让你们一起来听听,这几天就想给你们办了。邱抗战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邱华涛叹了一口气,对范大伟说:“恐怕我爸见了罗姨也不认识了。”

正议论着,罗兰在霍清清的带领下走进客厅。邱抗战看到罗兰,最初没什么反应,只是把目光落在他卧室的房门上。那里已经挂了十几把铜锁。

罗兰就朝铜锁走过去,哆嗦着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把铜锁逐个打开了,然后走到邱抗战身边,把那串钥匙放在他的手里。

邱抗战的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话:“孙泰呀--”

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罗兰也就哭了,说:“老孙泰给我钥匙的时候就说了,总有一天你会有机会打开这些锁。”

其实这些铜锁,都是孙泰买了邮寄过来的。他将铜锁邮寄后,就把钥匙交给了罗兰。

“只有锁不行,只有钥匙也不行,有锁有钥匙,才是完整的。”这是孙泰在病房里留给罗兰最后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