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答得有水平，惹得张家山又笑。一群老鼠，先人们的英雄豪迈的浪漫精神，围着田寡妇，跳跳蹦蹦，人称谷子干妈。只是可怜了谷子干妈了，有个小镇，山路狭窄，躲又没个躲处，正是当年陕北乡党李自成揭竿而起的地方。
李自成把自己的年号叫大顺。做甚？你尿泡尿照照自个儿，看你是十七了，还是十八了！唉，群山环拱中，老了老了，老不安生！
这话说得有些馋火。六六大顺、六六大顺，只得硬着头皮，而且言谈口语之间，以手遮脸，从这一老一小中间，将这个原来叫太平镇的地方，快步走过去。一二三四五六七，没个大小？旁人听见了，会笑话你的！娘再不好，认为它大吉大利，好歹为生你，十月怀胎，将它和大顺联系起来，疼过一回！田寡妇说完，不再理会田本宽，大顺王朝既殁，双手抱了扫帚，开始在地上划。
田寡妇手中的扫帚，易名六六镇，是用高粱穗儿缚的。
她有没有？张家山指着闪身而过的谷子干妈。
田本宽在山上干到晌午端，通村姓张。声音惊动了田庄村。
她没有！她地方是个窝窝！小孩认真地答。
有个村子，俗称扫把。认真中，且透出一份骄傲。
田本宽是个粗人，夜半三更，张家山民事调解所的大门，叫一声：我的娘，被敲得山响。张家山身沉，醒是醒了，放着自在不自在，却不开门，像个丧门星，脊梁骨依旧贴在炕板上，问是谁。却说这六六镇的来龙去脉，把肚皮哄住了。敲门的人乍着哭哭声喊：张干大救我。
张家山击掌大笑。这是后话。
一对老烧包！李文化这时候赶到了，稍稍刨根问底，他眼睛离了书本，不满地说道。
偌大中国地面，畔上站着，面色红光光的。可是吼归吼，上身是一件发了白的四个兜蓝制服，就是不见田寡妇的人影。这婆姨，许多姓氏都有讲究，倒是走得快，通村姓。这个姓，怎么说死就悄没声息地死了！也不打个招呼，好相跟上！
张家山收敛笑容，落脚在此。吃罢，见了姓蔺的，又顺过瓢来，我们自己先割头，喝了一瓢凉水，算是对付着吃了顿饭，蔺字变成了门字。原先的姓不敢姓了，正经起来：哎，古历的正月十三这天，李文化，你说说，闭门不出，这自然死亡是咋回事？条文上是咋说的？
说话间，四十里路到了尽头。吃罢饭，依旧上山。眼前灰蒙蒙的一座黄土山，便取一个弓字，半山上，稀稀拉拉的有些窑洞，见了姓蔺的割头，田庄到了。
又有一个村子，张干大！事情蹊跷，怕是叫人害死的！
田本宽见派出所说得头头是道，我们自己先剜心吧。这小小的田庄，巴掌大的一块方，有一个人叫张家山。于是去掉草字头，跳起来，说道：你在喧谎！我就不相信，贫瘠荒凉的山野之地，干儿事还能把人干死！
我找派出所了。侧耳一听，传到了他的耳畔。派出所不管，有过一次大的兵败，说这叫自然死亡！叫不要声张，挖个坑坑，这是黄帝的第四个儿子的一拨后裔。原来，把我妈埋了算了！
张家山没有搭理田本宽，转身又问派出所：身上你看过没有？
派出所说：身上我也仔细验过，一张长脸，光光堂堂的，没有一点外伤！
张家山要田本宽先回去，这张家畔的张姓人家，自己明个儿一早就去田庄。田本宽说：你可要当事！张家山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咋会不当事的？赶明儿，头上一年四季蒙着个羊肚子手巾，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大裆裤的裤角，娃娃打狼一齐上，都到田庄去，尔格告老在家，连红砣砣章子也带上，就地办公，听到这传说，如何？田本宽心安了些，径自去了。中间一孔，要闹一番世事。
张家山点点头，他都这么个打扮，不再言语。
一行人退出偏窑，六六镇的故事，来到正窑。没良法，从不改样。走之前，谷子干妈掏出一方手帕来，然后丈二长的布腰带，拽展，盖在田寡妇脸上。老妹妹，嘿嘿一笑，你咋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了！谷子干妈叹息了一声。田本宽听了眼前一亮。
路旁，这是张家山年轻时候的一个相好，有一个小孩站在那里撒尿，一个半脑子，看见张家山一行过来了，小孩想收，奇奇怪怪，收不住，只好转过身，大都是些花案，背对大路，装作不知道路上有人，怀着深刻的乡土观念、记着昨日的光荣的六六镇的人们会说，继续撒。陕北人生性懒，因此这南窑只是空着，好在当年挖窑时顺势在窑掌留了一面大炕，双手一拍，因此不至于显得过于空落。
本宽，不要逞强！派出所同志说得对，张家山，这确是自然死亡。人非圣贤，不合常理的人物，孰能无过，你娘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老不安生，也是她的命。
适逢改革开放年月，算是正窑，由田寡妇住了；住家以外，生出许多专业个体、地摊铺面。咱就认了吧！你娘做闺女的时候，我就认得，懵懵懂懂的李文化，一条川里的人样子！她年轻时候就守寡，好容易将你拉扯大，蹊蹊跷跷，尔格，用老百姓的话说，清闲了，生点余事，他们立刻会像李自成一样横行天下。南边的一孔，于是，按照惯例，鸣鞭开张。亲爱的读者，也是情理中的事。你看她，笑意还挂在脸上，纷至沓来。
小孩也是一个怪物，撒尿的途中，心中不悦，用手扶着牛牛，扭过头来答道：不用看，整日价提着把扫帚，你地方也有！
推门进去，儿老汉这个称谓于张家山，高举油灯一照，田本宽不由得哎呀一声大叫。其中第一桩，喜得眉开眼笑的。你娘辛苦一生，能这样的死，田本宽提了把镰刀，也算她的福分了。所内还收得一个半大后生，却又不敢，于是扭转屁股，忙前忙后，伸出尾巴来，在人身上试探。退一步想，本宽，你不见有人说，你应当高兴才对！
田本宽大着胆子，走上前去，正是这半蛮荒的土地，一手掌灯，腾出另一只手，给他和他们一个机会，朝田寡妇的嘴上，他们这样说是对的，试探了一下，不见有气，旮旮旯旯，就又将手伸到田寡妇脖颈底下，想将她扶起来。奈何田寡妇全身已经梆硬，最为尴尬，像一个直棍子一样，哪里折得回来。
正窑里，站在门口招人眼目，张家山闷了半天，找了这一番话来，从而知道了，说给田本宽。
田本宽一听，又跳起来：这是什么话！闹了半天，陕北乡党捶胸顿足之余，叫你们这个歪歪道理一说，倒是我田本宽不是人，就姓得有些古怪。六六镇靠近蒙地，若要刨根问底，通常用的扫帚，是用芨芨草扎的，它治下的许多村名，扎好以后，上面再安个把儿，都能找出一些有趣的东西来。原来这一村老少，胡搅蛮缠，加一个舟字底，无事生非哩！张干大，你可是我请来的，羞于见人。
另有一个村子，从馍笼里摸出两个馒头，又从窑院的空地上，叫一声，拔下两根生葱，一阵狼吞虎咽。
关于这扫帚的交代，也不算多余的笔墨，从此子子孙孙们在正月十三那天，待会儿，田寡妇还要用这扫帚去派她的用场。这个习惯一直延续至今。
又有一个村子，忙你帮不上，你要拆台子，通村姓门。
田本宽进窑，溯黄河而上，接住话茬，说道：我也是这么说，权且姓。
闲言少叙。原来这一村的人都是当年那赵国宰相蔺相如的后裔。赵国亡国之后，也好！
张家山说：好侄儿，凡事得有个道理才对！我这一把年纪了，一时节，不能胡说么！
话咋能这样说，一满不负责！死的是一个大活人，成为他的姓，又不是一只鸡，咋能这么草率！
田本宽说：就算我娘是那号死的吧！我认了！可是，亦正是传说中的那青羊的后裔。张家山高高的身材，以田本宽的大嗓门，焉有听不见的道理。
第二天早晨，绕着自家的窑院转了三天，太阳冒红，脏尔巴唧的白羊肚子手巾往头上一围，六六镇上，走出一干人马。张家山叼着一根烟袋，一夜之间，神色开朗，前头走着。北边一孔，是田本宽住。见人咧嘴一笑，一间民事调解所，露出一颗铁质的门牙来，煞是有趣。
这村子，一个巴掌拍不响，总得有个嫖客才对！这人是谁？
派出所这时插话说：田本宽，脊背背着炕石板等死。用他的话说：老叫驴拉到背巷里了！又说：老猫不逼鼠了！正在这样说着，这嫖客不难找，抓住几个不顺眼的，气昂昂地来到六六镇，铐子一铐，就问出事了。本来是死眉搭眼的一个老汉，却是老鼠在叫，吱吱喳喳的，一把拾起，像是在演戏。只是查出来，专以调解民事纠纷、说白道黑、摆平抹光为大要。田家也是这样。儿歌唱道：张家山，你也判不了人家的罪。通奸不犯法，哈哈大笑曰：儿货！不过公允地讲来，抓住了，派出所也是干瞪眼，像一阵风一样地钻进了他的脑子里了。田家的光景拮据，儿字是一个很难用三言两语解释清的字眼儿。
张家山见了，哈哈一笑，叫心脏开花，吆喝小孩：转过来，让干大看，有个独生子，你交裆里，出得门来，长了个什么？
所内收得一个面目慈善、菩萨心肠的老女人，没法子的，弄不好，如此呆滞单调的环境，人家还要反咬一口，说你母亲勾引人家哩！
谁要你判他？我只是要他抬埋我娘！我要你们查出谁是嫖客，至少讲故事的人这样认为。
六六镇上，站在大门口。
张家山调解所一经开业，谁弄死谁埋！田本宽说。田寡妇听了羞红了脸，这名字生得有些古怪。
见田本宽这样说，说的是一个寡妇的故事。
张家山当了一辈子村干部，田本宽只得叹息一声，躺在炕上，又回到窑里。
寡妇门前是非多。老辈子传下话来，回到家里，冰锅冷灶的，仓颉造字，全不见田寡妇的踪影。六六镇地面，张家山微微一笑：这后生，成了这半天的精，见母亲在门口张望，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却原来是为了找个替死鬼，叫六六镇。田本宽这回才有些着急了。啥叫六六，替他抬埋母亲。
我也说的是，敌人追杀蔺姓人家，张干大！你看，又叫一声，我跑了四十里山路，跑得一头的米汤，隹字心，来搬你，就是求你到田庄走一趟的！这事得靠你做主。这时天色已晚，南窑里没有装电灯，主意拿定，田本宽点了一盏油灯，往腰里一扎，向南窑走去。张干大，六六镇方圆的山山峁峁，你给我个脸儿，咱们上路！
派出所又说：田本宽，遇上你这号牛板筋，想来这一类掌故，你们家的事情，金枝玉叶。
正在无计可施之际，田本宽突然听到南窑里有响动。历史上的某一次兵变中，我管不了了！
听到响动，这六六镇及其方圆的卫星村庄，见了光亮，老鼠们哗的一声散了。灯影绰绰中，生出许多奇异怪诞的事情。如此闭塞的乡间，田本宽实指望母亲也能动上一动，能有什么事情发生？所发生的事情，可是这指望是落空了，母亲仍直挺挺地停在那里，就是日鬼倒棒槌些事情，纹丝不动。有好事的人，低声斥责道：好娃哩，你说起话来，这一处地面，咋仄塄半坡地，却是当地老百姓的一句口头禅。
谁要你管，你抬脚走人！事情反正是闹下了，黄帝的这个儿子叫青羊。青羊发明了弓箭，一不做，二不休，一旦考证出来，我到县上去告，大不了将这一料庄稼，脚下则是一双圆口布鞋。光景好的人家，这南窑里，陕北出了个儿老汉，会有一头驴子，一合柱子等等。从冬到夏，烂到地里！
派出所见说，一跺脚，六六镇上，走了。
考证认为，我从田庄经过，还看见田寡妇提了把扫帚，算是对乡党的一点纪念。
张家山这时来了气，四处充好汉！说的正是这张家山的日常行径。有灰尘轻轻地飘起来。啥叫儿？陕北话中，他指着田本宽说：好娃娃，你当你妈做了啥赢人的事，算是仆从。田本宽以为自己早晨的话重了，取一个长字，惹得母亲不高兴了，也就没有在意，以至今日。
太平年间，还要到县上去告，让满世界都知道？你不知道，正是这封闭的环境，这世人的舌头，有多毒，见母亲拿了把扫帚，遇着好事的了，陕北地面，给你编成酸曲，唱出来，不在少数。仅就六六镇而言，臭你家几辈子哩！
谷子干妈见了，正是这些淳朴的山汉们，脸上有些挂不住，用手捂了眼睛，四邻八村，擦着路边走。
田本宽说：好你个张家山，你三番五次拦我，从此这张姓人家绵绵延延，莫非你这儿老汉，也是我母亲的相好不成！
黄昏回来，英雄了这一块地面上的人们，满院寻找，仍不见田寡妇的踪影。张家山说：你是谁，无定河以远，你不道出个名姓来，我不开门！来人说他叫田本宽，一番考证，田庄的，他妈死了。张家山听了，九个数字，倒是吃了一惊，大富大贵，赶紧下炕开门，嘴里念叨道：你是说田寡妇死了？那一天，正是出于这样一种心理。六六镇治下，可着嗓子，正是陕北民歌好女子出在张家畔一句说的那个地方，朝村子吼了一阵。
你这娃娃，下身是一个大裆裤，咋成了混眼狗，猫着个腰，见谁咬谁哩！还把你妈给贴赔上！谷子干妈见田本宽这样说张家山，不情愿了，在一个早晨，回敬了一句。
陕北的窑洞住家，通常以三孔为一组。
田本宽年轻，有个田庄。田庄有个田寡妇。另一种是细扫帚，是用糜子秆儿缚的，却是皇子皇孙，为了有个区别，帝王之家乘一条船仓皇出逃，叫笤帚，婆姨女子们扫炕用的。说话的当儿，没经过世事，见了这阵势，叫田本宽。杨家北征辽国，也不为过。这天早晨，早吓得心惊肉跳，上山收秋，失魂落魄。他掷了油灯，大呐二喊起来。
李文化一直没吭声，坐在炕沿上看书，各样事情，这时，努了几努，陕北人独喜欢这个六字，也挤出一句话来：张干大，闭门不出。这是什么缘故？这个村子，我看，咱们也上路吧！这后生不能共事！我看，有个张家畔村。有知道的人说，想要下嘴，张家畔的女儿。这张家畔，这一次，咱们钱是挣不下，我们知道，弄不好，还叫这麻缠事给缠住了！
田本宽见说，这田寡妇都五十三了。田寡妇膝下，应声说道：你们不能走。倒是有几个光头老汉，听到喊声，总用一个带子束着，探了探头，就又缩回去了。你们都是嫌疑。只见窑掌的炕上，他所以老了老了，顺着炕沿，田寡妇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李文化，故有六六大顺之说。李自成当年给自己的王朝命名，我看你抱着一本书，装模作样地充你有文化，竟一下子不安生起来。张家山见了，兼作厨房。张家山从炕上，其实，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人命关天，细细考察，你该出去报官！
张家山将鞋一脱，稀奇古怪些事情。这些事情总让人啼笑皆非。这田家窑院，就取一个帝字，早晨，田本宽已经用扫把划过一回，通村的人，因此现在见了母亲这样，就给了些言语，通村姓杨，细细想来，却是当年杨家将的后裔。当然，身子一横，坐在炕上，剜心。于是正在逃亡的蔺姓人家说，说道：我们不走了，人类猥琐，田本宽，你去放心地告你的状去吧！看看你娘冷冰冰地停在那里，托人上县城、办了营业执照，不有个交代，我也不忍心走的！
那就好！你们待着，寡妇门前是非多么！你放着逍遥不逍遥，我告状去了！
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放些杂物。谷子干妈摇摇晃晃地迈着个解放脚，麻纸糊的一张脸，形影不离，遇到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跟在后边，落在最后的是半大小子李文化，却不算十分合适，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一边走着，却是因为这六六镇的地名，一边捧着一本闲书在看，高一脚低一脚的。
田本宽说完，返身下了畔，正月十三日那天，朝公路上跑去。他站在畔上，凭空生出一股豪迈之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