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身又坐到案桌旁，有些意外地发现阿萨里有点发青。
“不是说了让你别露功夫么？”
阿萨里声音极低，往黄如金耳边传来，她顿时怒回，“你要不叫我来，我能被人挤兑着上去跳舞吗？！”
黄如金就差只翻白眼了，但所幸江央并没有看出来，只是道，“公主谦虚了，看来，还是我们妮娜输了啊！”
江央这人很爽快，输了倒也大方承认，又朝妮娜道，“妮娜，给公主敬酒！”
黄如金因为身体的原因，自京都过来后便没有喝酒了。妮娜捧着杯子上前来敬，黄如金不好伸手去接，正犹豫间，阿萨里已夺过妮娜的被子一饮而尽，道，“她身体不好，不能喝酒，这一杯，我替她干。”
妮娜又朝黄如金看了一眼。
这一眼，可谓是包罗万象，相当复杂。
黄如金又忍不住头疼起来。
她不想解释，也疲于解释，只是拿起桌前阿萨里装着酒的杯子朝妮娜一伸，然后立刻一口倒下，将空杯底伸到了妮娜面前。
酒一下肚，便在腹中辣辣地开始烧起来，因为喝得急，黄如金顿时满面潮红。
她咳了一声，用袖子遮住了脸，露出一个苍白的额头，额上的青筋刷得突出一大条，有些吓人。
西域酒烈，黄如金早已不是能喝酒的人。
妮娜一时有些惊异，也有些不知所措，只是茫然地看着她。
阿萨里顿时大怒道，“不是不让你喝了吗？你还逞什么强！”
黄如金私下总叫他大叔，这是个颇为揶揄的称呼，时间久了，其实也是个爱称，两人早已习惯。然而此刻，黄如金在袖子里埋头了一阵，勉强将胃里燃烧的酒液给压了下去，却是抬头叫了一声，“哥。”
她面色沉静，微微皱着眉，道，“客人敬酒，我怎么能不喝？这不是失了礼数吗？”
黄如金转面朝妮娜莞尔一笑，“我哥就是这样，人不讲理，也霸道。你以后要是嫁给了他，一定要帮我好好管管他。”
阿萨里没有说话，但脸色却顿时阴沉起来。
妮娜小心翼翼地退了回去。
江央是聪明人，一眼便看出了这间的猫腻，立刻又招上舞姬跳舞，冲淡席间僵硬的气氛。盛宴一直持续到晚上，江央要回去，却将妮娜留了下来，说是放在王宫小住几日，阿萨里没有拒绝。
晚上的住宿安排的有点微妙。
阿萨里的王宫构造不比京都皇城，这里的布局相当简单，主殿是阿萨里的住处，如果将来有了王后，王后便和王上一起住在主殿里。西域人只娶一名正妻，基本没有妾或者妃的存在，因此也就不存在什么后宫。
不过这里的人结婚之前私生活一般都比较混乱，阿萨里之前就建了一个金宫，藏美人三百六十五个，直接被冠上昏君之名。其实要是和德禄帝三千后宫一比，阿萨里这点后宫，根本不算什么。对于阿萨里遣散金宫中诸位美人一事，黄如金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鄙夷的。
好色就好色吧，还试图掩盖好色痕迹。
王宫分三层建筑群，中央是主殿，左边是女眷住处，右边则是奴仆们的住处。
黄如金一直住在左边的一座名叫‘风雅园’的小院里，这园子是黄如金来到贡图罗后阿萨里另外盖的，为了彰显他识文断字，因此故意取了风雅之命，附庸风雅。其实这牌匾要是拿到京都去，一定会被文人骚客给骂死，哪有雅士还写雅的，俗，真俗。
不过黄如金在看到实物后翻了个白眼也没说什么，她自己也挺俗的，有时候比阿萨里还俗，好像也没什么资格评头论足。
妮娜留宿，竟被安排在了风雅园左侧的院子，黄如金是晚上回来的时候才注意到的。纳托不在，她不好问，但毋庸置疑的是，纳托肯定是故意的。
风雅园甚是显眼，因为园子两边都是西域风格的房子，她那小红门，外加两头小石狮子，想不招人眼都困难。
其实园子门并不大，大约四五个人往门口一站，门也就给堵住了。这样的小门刷上红漆，再来俩虎视眈眈的缩小版狮子，着实怪异。黄如金猜想，阿萨里只不过是把衙卫的缩小版给建在了这里。
她一直都想把这俩狮子给拆了，差不多每天都在说，但这俩狮子在这儿杵了快一年，却一直都还是老样子。黄如金猜想，但凡与衙卫相似，与京都的记忆相似，阿萨里其实早知道，她一样都舍不得。
这一排的房子前面都是往外凸出的走廊，平顶木檐，下头是擦得光亮的地板，侍女们总是穿着软鞋在上面轻轻走动。
走廊从中央断了一截，就是风雅园的门口，是几级石阶，两边立着狮子。隔开园子后，走廊又重新接上。
黄如金正从右边回来，看见妮娜站在对面，在往风雅园里头望。
门并没有关，敞开着，可以看得见里头葱葱郁郁的小园林和一个八角的小亭，建在一片人工湖上。
“要不要进去坐坐？”
黄如金在廊子边缘顿住脚，笑眯眯地朝妮娜看。
妮娜仿佛吓了一跳，立刻直起身子来，连忙转身，朝她轻轻弯腰行了一个礼。
黄如金亦回礼。
“你走路没有声音。”
黄如金只是看她，并不急着回答。
黄如今看她，她也直视回来。许久，黄如金笑道，“我不只走路没声音，我做很多事都没有声音。”
一只金色的小鸟从远处飞来，轻轻落在了黄如金肩头，它似乎累了，闭着眼睛在她肩膀上睡。
妮娜盯着鸟看了一会儿，道，“它长得很漂亮。”
她一贯都只喜欢最漂亮的东西。
这样美丽的鸟，应该站在她这样美丽的人的肩膀上。
黄如金微微一笑，“它的确漂亮，不过和你一比，还是你更漂亮。”
妮娜垂眼一笑，刷刷的睫毛好像两把刷子从遮下来，在她眼睑下留下一片阴影，只是一个小小动作，一瞬间，竟连身为女人的黄如金都有些心动。
妮娜的笑容得体，两边的嘴角微微翘起，眼眸的笑意很稳定，显然早已习惯被人这样称赞。
“你也很漂亮。”妮娜说了一句套话。
黄如金低头一笑，伸出手指逗了逗停在肩上的鸟儿，并不答话。
“你这间房子很特别。”妮娜指了指风雅园。
黄如金顺着她的视线朝门里望去，点头道，“这是京都的房屋样式，我以前住在那里，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
“阿萨里特意给你建的？”
“是。”
“他很在意你。”
“我也姓巴合察，他只是我的哥哥。”
“我知道……”妮娜轻轻打量了一番黄如金，“你方才在酒桌上就已经告诉过我了，不过……”她稍稍停顿了一下，她轻轻挑眉，“这还不够。”
“我不是傻子，阿萨里喜欢你。”妮娜紧紧盯向黄如金。
黄如金饶有兴致地抱起手来，“妮娜小姐，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的意思是……要我滚蛋？”
她不禁呵得一声笑出来，“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一个道理？好男人不是长在书上的苹果，熟透了就会落在你头上。你以为，把这宫里所有的女人都赶跑，你就有机会趁虚而入了么？”她偏头一笑，又道，“阿萨里之所以叫阿萨里，就因为他不是普通男人，你要真喜欢他，就麻烦拿出点真本事来。站在这里对着我评头论足，我告诉你，小姑娘，你还没这个资格！”
能和西疆王并肩而立的人，必要足以和他相配，要有和他同样的气度，同样的胸襟，能随他这个人一起驰骋在西域广阔的草原之上，绝不能是平庸之辈。她不能陪他一起，那么将来能够站在他身边的人，就一定要足够优秀！
妮娜的确比她小，才十八出头，而今年春天一过，黄如金就要虚岁二十了，算起来，她要大上妮娜两岁，但其实也显然未到可以叫人小姑娘的年纪。
妮娜轻轻咬着唇，一时却不敢反驳。
并非因为对面的女人冠姓巴合察，是这里暂时的主人，而是因为……她眼中凌厉的凶光。那是历经沧海桑田之后方才有的眼神，有点像是阿萨里，年纪轻轻，眼中却饱经风霜，常人不敢随意触碰，也不敢随意忤逆。
黄如金又看了她一眼，垂下眼帘，朝身后招了招手，身后的两名侍女随即跟着她从廊子上下来，三人一起走进那扇朱红色的小门，门被从里带上，门上的铜环碰着木板轻轻晃了晃。
门外的石狮子静静杵在暮色之中，妮娜阴沉着脸，忽而压低了声音咒了一句。
两名侍女一路相随，穿过湖心的小亭之后，停在了通向房屋的桥尾处。
暮色之中，暗红色的四房小院就在前面，是京都标准的小四合院模样，朝东的方向开了两扇小窗，可以看得见里面的书案。
黄如金背手而立，站在桥尾，盯着那座小院，一言不发。
“阿萨里呢？”她转头问身旁的侍女曲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