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娘子人家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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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曲珍是黄如金在街头捡来的小乞丐,不会说话,也听不见,后来跟着黄如金一起习字,现在已经会写简单的字。曲珍很聪慧,能够根据唇形分辨人的话语,因此黄如金对她讲话,总是要转过身来,让她看见自己的嘴巴。

曲珍双手合十,做了一个拜佛的姿势。

“又是在佛堂啊。”

黄如金忍不住哦了一声。

阿萨里总是会去的那个佛堂在主殿的边缘,另僻了一个小院,周围种满竹子,生人勿近。

他心底一直都有一个人,那个人,并不是黄如金。

其实从京都回来的时候,黄如金一路上都在哭,那条路有多长,她记不清了,她感觉自己好像哭了半个月,眼泪像是没有阀门的蓄水池,满了就溢出来,阿萨里一直在旁边,每逢看见她流泪,就抱她在怀里,给她擦眼泪。

黄如金从未有过那样温暖的拥抱,就像冬日里的小暖炉一般,仿佛因为这一个怀抱,世界都安心了。

她常常在想,他为什么要救自己,为什么要淌这一趟浑水,每逢问到这里,阿萨里就会恢复色大叔本色,摸着黄如金的手说,“哎呀,当然是因为我喜欢金金你嘛!”

曾有半年,她一直都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生不如死。她常常没日没夜地睁着眼,不睡觉,也不说话,只想,她如果能动一只手,就要用匕首刺进自己心口,一定要是一刀致命。

她不知道阿萨里哪里来的耐心,总是在她耳边没完没了地跟她讲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每天晚上,他都会过来给她洗澡,小心翼翼抱她在浴桶里,然后慢慢给她搓背,活动身体,絮絮叨叨说起一天见到的新鲜事。那时他从未不正经过,对待她总像珍宝一般,不敢有半分亵渎。黄如金偶尔也会生出一个错觉,这个男人,其实是喜欢自己的吧?

直到后来,她发现了那个佛堂。

他在宫里建了一个佛堂,听说那个女人,生前很喜欢念佛。

他有时很长时间都不去那里,有时会天天去,一去就待很久。黄如金偶尔瞄过一次,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盘腿坐在佛堂前的垫子上,静静看着堂中的观音像。

那座观音,黄如金也只看过一眼,是个眉目温和的江南女子模样,并非常见的福态观音,她猜想,那便是他心中女子的模样。

西域地广,神物奇多,她曾经残废的身躯,终于还是被治好了。阿萨里也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再抱着她,给她擦眼泪。

黄如金静静望着眼前的四合小院,忽而问,“曲珍,你有没有很想哭的时候?”

这一句,黄如金说的是汉话,曲珍无法辨别,只是茫然地睁着眼睛,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

黄如金轻轻叹了口气,用吐蕃语道,“我没有要让你回答。”

一年多了,这种感觉始终都不曾消散,她时常都会觉得浑身无力,身心疲惫。身边的一草一木,哪怕只是一颗小石子仿佛都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仿佛很多东西,都要将她逼到绝境,压垮她,击败她,让她再也站不起来。

去年三月十八那的场景始终都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一天,她其实什么知觉都没有了,看不见,也动不了,唯一有些感觉的,只有耳朵。外面很混乱,她努力想挣脱出来,身体却无法挪动半寸,她只能躺在车里,眼泪横流,听着自己的兄弟一个个都死在一墙之外。

马车并不厚,薄薄两层木板,外面就是战场,她半死不活地躺在车里,明知外面有成千上万的人在为她送死,却什么也做不了。

她很想分辨出这些人的声音,然却什么也听不清楚,只有刺耳的刀声,乒乒乓乓,一阵又一阵,四处重合,从外传来。她从未像那时那样,如此强烈地憎恨自己竟然还活着,从未像那时那样,恨不得自己立刻就死了,不论用什么方法,不论以怎样的面貌,只希望自己能够立刻就死了,越快越好,越早越好。

没有想到,她竟然活了下来。

没有想到,竟然还留了一身武艺,没有想到……她如今竟还能拖着这个残破的身躯安安稳稳站在这里,把所有的仇恨都压下来,不动声色地盯着眼前的京都式房屋发呆。

她能够站起来的时候,阿萨里就不再抱她了,黄如金有时会很贪恋他温暖的怀抱,但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连平时极为不老实将她摸上摸下,却也真再未好好抱过她一次。

阿萨里仿佛总是站在她前面一点的地方,轻轻提点她一下,黄如金有时会恍然大悟,有时却想很久都不明白,但她知道阿萨里是对的。

他总比她更清楚,她想要什么。

天色渐渐黑下来,风雅园里其他的地方已经有仆人过去点灯了,灯火慢慢燃起来,在湖边印下一片昏黄的光。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也不明白。

她从前一直都是有什么吃什么,来什么做什么的人,从来都是胸无大志,不担心天塌下来,也不想日后要怎么办,几乎没有事情会困扰她,如今她却总会为一些极细小的事烦扰很久,如果想不明白,就寝食难下,坐立不安。

无数次地,她都在幻想时间倒流,回到她穿越的第一天……那时她倘若掀开盖头跑掉,然后遵循穿越前辈们的格式,去青楼唱两首歌,再开个服装店什么的,不去做什么国家一级公务员……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她最害怕的,就是这样。悲痛来临之时,她总眼睁睁看着它巨山一般从心底慢慢升起,然后看它排山倒海地将她淹没,在广阔无人的海面扑腾,没有一个人可以来救她,除了她自己。她知道自己心中有一片海,巨大,深沉,越累越厚,她根本装不下,却没有地方可以倾泻,只能将这些水都冻结成冰,冻在心底,绞地自己肝肠寸断。

曲珍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在她手心写了一个泪。意思就是,如果难受,就哭出来。

曲珍小时候常常被人欺负,因此最开始进宫的时候总是很自卑,黄如金那时便总在她手心里写三个字——你很好。

曲珍握着她的手,开始反复在她手心里也画这三个字。

你很好。

你很好。

你很好。

就算又聋又哑,你也还是很好,没有必要觉得自己卑贱,更没有必要向人摇尾乞怜。

黄如金教给她这些,她如今原封不动地再还回来,在黄如金手心划动。

“对,我很好。”

黄如金反手将曲珍的手掌握在了手心里,朝她笑了笑,“放心,我没事。”

要流的泪,早在京都的时候就流尽了,她现在眼圈总是干涩,不会再轻易流泪。

二月上旬一过,就是万历节了。就连王宫里头,也都慢慢开始张灯结彩起来,提前进入了节日的气氛之中。

黄如金是过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的,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西域过这个节。

万历节有点像是大平的春节,只不过比春节还要推后一些,往往都是天气渐暖的时候才渐渐开始。西疆有每年二月到三月庆祝的传统,在这一段时间里,人们会载歌载舞,庆祝上一年的丰收,万历节在三月第一场雨下来的时候结束,祈祷又一年的好收成。

之所以要称渐渐开始,是因为它并没有标准的期限,虽然说是二月上旬过后,其实一般二月一到,各个部落里就都开始准备了。

万历节的内容很丰富,不仅仅有表演,还有各种比赛,姑娘们参加歌舞比赛,男人们赛马,因此这也是一个男女相互认识表白的好时节。部落里的巫师会在万历节开始和结束的时候祭祀跳驱鬼舞。最后结束的时候,寺庙里的法师们还要为子民祈福,总而言之,内容相当丰富。

庆祝活动是每个部落都会有的,不过最盛大的节日狂欢还是在王城贡图罗,汉商进驻西域之后,这个节日被肆意庞大化,甚至连很多汉人或者北疆的人,也会包了大车过来,只为一睹这传说中的西域盛节。

在贡图罗里,万历节里该有的比赛一场都不会少,很多因为传统已渐渐遗失的遗失或赛事因为商业原因,都被刻意挖掘了出来,因为四面八方,各个小部落或是城市的人都会来贡图罗参加这一年一度的盛会,因此武士或者姑娘无不都以能参加贡图罗的比赛为荣。

大概二月初的时候,部落里就会开始选人了,等到中旬,再将这些人上报上来,盛装出席。

等到最后决赛的时候,皇室成员也会作为嘉宾观看比赛,最后胜出的勇士,将由王上亲自颁奖示意。

如今战乱已少,这样的嘉奖,几乎就是武士的最高荣誉了,因此大家都很拼命。

当然,也有不屑于参加这种比赛的,比方说索赤。

此刻他的部落早已迁往了更东边,离贡图罗更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