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怀里有一壶酒,小瓶子装的,不多,但是很醇,黄如金原本设想的场景是略带些轻松潇洒地蹲在左烈坟头,与他共分一壶酒,如今看来,她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豁达。
碑塔太远了,若非真是有心来拜,恐怕费上半天也难以到达,因此陵园中在墓道的半途,也就是山脚下还修了一座灵堂,堂中放着牌位,以供人祭拜。
黄如金吸了口气,又继续往前走。
眼前的墓道走完,便是灵堂,黄如金进了灵堂,只盯着青黑的牌位发呆。左烈的牌位上旁边用小字写着原衙卫中郎将,卒于德禄二十年三月十八。
黄如金觉胸中巨雷一响,仿佛要炸开。
堂上瓜果满盘,看着颇为新鲜,显然是有人经常来换。
她上前从自己的牌位上拿了一个苹果,放在嘴里嚼,吧唧吧唧地响。
苹果很甜,吃自己的贡果也挺好笑的,然而此情此景,旧人不在,从前的笑容便都只变作心酸,堵在心口,闷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正狠狠地啃,忽而感觉背后一阵劲风袭来,黄如金立刻闪开,回头一看,竟是个糟老头子。
那老头子举着拐杖,满脸怒气,朝她大骂道,“小贼,这可是给金吾将大人的贡果,你胆敢偷吃,我打死你!”
老头子背有些驼,行动也不甚方便,然他似乎完全没有顾忌到这一点,只举着拐杖拼命要打黄如金,黄如金一见对方是个老人,自然也不敢有什么举动,只好在灵堂里四处闪躲,被他追得团团转。
老头一边追一边骂,压根不停口,黄如金几乎抽不到解释的机会。
追了半晌,老头终于有些吃不消了,杵着拐杖在原地喘气,指着她大骂道,“你个小毛贼,偷哪里的东西不好,竟偷到这里来了!看我不……”
老头停下缓气,黄如金连忙插口道,“我就是……”
她差点脱口而出“我就是黄如金”。
话在舌尖,总算给收了回来,黄如金立刻改口,“我就是走远了,因为口渴,这才拿了个果子,原先也是准备来祭奠两位大人来着。”
她从怀里将小酒壶给摸了出来,放在了供堂上,道,“我与这两位大人都是旧识,吃她一个苹果,她也不会同我计较的。”
黄如金闪躲灵活,步法诡异,老头虽然不懂内情,但却也一眼看出,她是个练家子。
黄如金待他有礼,并不像做贼的样子。她此番一言,老头其实心下已信了三分。
然他虽是这样想着,嘴上却还是没有松,又喝道,“旧相识?如今京都掉下块牌匾,路上随便砸个人都说是金吾将旧识,你指望用这个跟我套近乎,老夫同你讲清楚,没门!”
名义上,黄如金已死去一年有余,她在城中素来有威信,如今人死无对账,的确有很多小混混出门爱打着金吾将旧识的头号,要讨些便宜,最初几月的确有效,不过如今,这招早不灵光了。
“您听我说,我原先是黄大人手下的兵,黄大人走后,御林军整编,如今是在新军西队的第三十七编下,这不……”黄如金往袖子里掏了掏,摸出一个金色的小牌递给老人看,“令牌给您瞧。”
这令牌是伪造的。
黄如金回京都前担心会在路上偶遇什么不好解决的事,所以提前造了一枚金吾卫的假腰牌,为的就是怕万一遇上什么事儿,也好能对付一下。官家身份毕竟好行事,也省得许多不便。她原以为一路上都用不着了,不想却在这里用上。
那令牌是西域宫中巧匠所造,真是比真令牌还真,那老头一见令牌外头的金漆,还有上头工整精细的编号,虽然他未见过真的金吾卫腰牌,然金漆象牙身的构造他还是听过的,因此当即也便不再怀疑,将腰牌还给了黄如金道,“你怎不早说!”
黄如金将令牌收起,也只做尴尬道,“我哪里知道还有人在这里守陵呢!”
这老头原是京都街头一个拉弦子卖唱的,有个女儿,年方十八,叫翠儿,两人靠在茶楼酒肆卖唱为身。说起来,还是前年的事儿。翠儿在四红囍卖唱,被出来喝酒的一个太仆寺的胡姓小官给看上了,那小官见两人无依无靠,便生强取豪夺之意,要将翠儿抢去做妾。老头无依无靠的,当场哭得要死,却也没有办法,黄如金那天正好也在酒楼里,便顺手把翠儿给救了,又顺道将那姓胡的给打折了一条腿,老头感恩在心,翠儿去年也嫁了,他了了心愿,便一直在这里守陵。
老头说起,黄如金模糊间有些印象,哦了一声。
“我不知朝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知道,黄大人是个好人呐!”老头感叹了一声。
黄如金嘴上不禁微微苦笑,“中郎将大人何尝不是个好人?”
老人点点头,“听说黄大人和左大人交情匪浅,左大人我不清楚,但黄大人的朋友,想必也是个坦荡荡的汉子。”
他的确坦荡荡,黄如金轻轻点了点头。
只可惜,这世上坦荡荡的人从来都活不长久。
老人将她带来的酒给拔了塞子,自己倒了一口,又递给黄如金。
其实她现在已不能喝酒,大鹏金翅虽然几乎给了她一副金刚一样的身体,但血肉重生毕竟是违背自然规律的,尽管她现在武艺高强,身体却并非十分强壮,因为血液比常人循流要慢,黄如金如今脸色总是呈苍白之态。
大鹏金翅不喜酒,黄如金如今也不能喝酒。
她一喝酒就会浑身难受,基本等于慢性自杀。
老人递给她时,黄如金停了一瞬,还是伸手接了,她倒了一口,酒还未入肠,身体便几乎受不了了,她只捂着嘴剧烈地咳嗽。
老头笑了笑,“你这样差的身体,怎还做了金吾卫!”
黄如金淡淡一笑,“上阵杀敌,能使刀就好,不会喝酒也不碍事的。”
武试是二十五开始,如今报名已经开始,黄如金同老人告别之后,便直奔西郊的武场。
西武场原先是御林军练武的地方,每到四月,便会被朝廷空出来,用作武试选拔。只要是年龄在十五到二十之间的良民,都可以报名,和文试没什么区别。
黄如金走过一遭,对这些程序熟悉得很。
西郊偏僻,附近只有一些散落的民居,离得最近的,是城西的王府坊,王府坊中毕竟住宅有限,每到四月底,房租便会翻倍上涨,饶是如此,客房还是爆满,四月底真是一房难求。
为了能在武试期间有地方住,很多人提前一个月就要先去订房,西郊少有的几户人家在月底也都会被人给当客栈一样包下来,先来先得,没得住的就只好往城内跑远路了。
黄如金已做好远租的打算,然今年的情况却有些特别。
她去习武场交户籍资料报名的时候,发现武场外约半里的路上,齐刷刷建了几乎上千座小房,都是用薄木板搭建的,走近了看,这些小房子还可以拆卸,里头刚好能容下一个人稍稍活动。
黄如金找人一问,原来史家今年生产了一批可拆卸搭建的木板房,都卖给了兵部,搭在西武场之外,武生每一两银子一间,一直住到武试结束,木板房可以回收,来年再用。报名参加武试的条件就是必须住这样的房子。
黄如金到武场交了资料报名后便领到了一个小牌匾,上面写着玄区二百九十六号。
意思就是玄字号房中的第二百九十六个。
她来的时候已经注意了这些小木板房的分号,因此很快找到了地方。
黄如金进去转了转,觉得还不错。
木板房虽然小,但很是坚固,里头设计的很巧妙,有床有桌,不过桌子没腿,是从墙上翻下来的一小块板子,有点像是现代的新奇家具。
附近的小房中也陆续有人过来了,大家相互打量,都试图试探对方的底子,黄如金一时看着好笑,又觉怀念。
武试的头两天,都是相安而过,黄如金的成绩不好不坏,不算突出,也不算落后,勉强占了个前茅,但还不至于让人刮目相看。
她一贯都穿男装,由于脸部轮廓分明,是以虽然清秀,但却也无人质疑她的性别,她本就是个英气十足的人。
眼下她十分低调,早不像当初武试,就穿女装来,说女子为何不能上战场之类的胡话了。
初选一直持续到五月初三,当天早上便放出了入围的武生名单,黄如金排在中上游。
五月初三之后,就必须要动真格了。
再往后,会选出三百的武进士,三甲亦在其中。
武试要考许多场,骑马射箭,还有气力等,以此刷下一批人,剩余的,则会格斗,也就是比武决胜负。
初五之时,原先的千人便只剩下一半,黄如金堪堪排在了前一百。
初六就要开始拳脚决胜负,这才是她要露手的时候。
比武从初六早上九点就开始,按组分,有轮流休息的制度,黄如金上场的时候大约是中午快十一点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