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王阳明:人生即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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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非走不可的弯路(6)

前后不出十天,蒋钦挨了九十棍,在监狱中存活三天后,含恨而死。

刘瑾的邪恶心灵扩展才刚刚开始。

1508年,朱厚照的龙椅下突然出现一封匿名信,内容是揭发刘瑾贪污弄权的。刘瑾和朱厚照同时知道了信的内容,朱厚照无动于衷,刘瑾却像炮仗一样爆了起来,他以朱厚照名义命令百官跪伏奉天门下,严厉责问。当时正是六月天气,北京天气酷热,官员们大吃苦头。有几位老官僚很快当场中暑。刘瑾任凭他们在那里呕吐和晕倒。直到中下午,云彩出现阳光肆无忌惮炙烤着大地,刘瑾才露面。

皇家秘书(翰林官)们立即向刘瑾抗议,说他们从来没有得到过如此待遇,这是对他们士大夫阶层的赤裸裸地凌辱,刘瑾说,我不是士大夫,所以不知道你们心目中的凌辱是什么,但在我看来,这不是凌辱。突然暴怒,臭骂官员,说,你们他妈的天天无事生非,不想着为国家出力,总想着搞政治斗争,就是你们这群人把国家的事情给办臭了。

官僚们不敢争辩,只能默默祷告,写匿名信的人赶紧出现。一个好心的太监见这些官员的确太苦了,就派人送给这些官员一些西瓜,刘瑾大怒,把这名宦官也扔到罚跪阵营里。直到接近晚上时晚上,仍然没有人承认。刘瑾对“敢做不敢当”的那位神秘人物很是鄙夷,他把五品以下的三百多官员押入锦衣卫监狱,准备让他们要么接受酷刑要么替他找出真凶。正当官员们认定死路一条时,刘瑾的手下探到这封信原来是某位太监干的,原来是黑吃黑,刘瑾这才作罢。

一群帝国高级官员被一个太监罚跪在烈日下几乎一天,这真是闻所未闻。心学家的说法肯定是:刘瑾的良知被狗吃了。

一个人丧事良知后,他就成了威力无穷的恶魔,在恶魔面前,内心脆弱的人会心胆俱裂。国防部(兵部)有位叫周钥的科员奉命去淮安办事,但在返京的船上突然自杀。将死未死时,他用笔写了五个字:赵知府误我。赵知府是淮安知府赵俊,二人私人关系很好。

这真是莫名其妙的事,但追踪到刘瑾身上,所有的谜就都解开。刘瑾索贿是官场共知的事,按传统,周钥出京办事回来后要给刘瑾上贡。所以在淮安时,周就跟赵俊说好了,要他借给自己一千两银子。赵知府本来答应得好好的,可周临走时,赵知府变卦了。周因为不能给刘瑾上供,所以自杀。周自杀是自我解脱,曾有两位京官出京办事,回来后给刘瑾上贡,但礼品不重。刘瑾大发绝户神威,说他们参劾官员失当,然后用他自己发明的一百五十斤重的枷,将这二位枷了一天。如果不是当天下雨,消散了暑气,二人必然命丧黄泉。

刘瑾的为所欲为和朱厚照的不理朝政,使当时人称他为“立”皇帝,而朱厚照则被称为“坐”皇帝。

实际上,自古以来良知泯灭的奸贼不仅只会谄媚,他们都具备相当的能力。刘瑾其实还是个理财家。朱厚照四处游玩,赏赐无度是特别需要钱的。而国库空虚,他没有办法弄到钱,但刘瑾可以。刘瑾赚钱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增加新的税,附加税,提高税额等。他通过各地的宦官建立国税局和皇家税务局,对百姓进行各种名义的税收。他把钱分成三份,一份给朱厚照,一份给国库,另一份则留给自己。后来,刘瑾又出奇招,对朱厚照说,收入不足是文官们管理不善和贪污造成的。这些家伙每天都吃皇家的喝皇家的,可他们有很多错,却一点责任都没有。应该对他们的错误实行惩罚,惩罚手段就是罚款。从刘瑾推出这项政策到他灰飞烟灭的五年时间里,没有一位政府官员能做漏网之鱼。

中国历史上像刘瑾这样良知泯灭的人多如驴毛,他们在世的目的似乎就是和人类的良知决斗,良知如同他们身上的跳蚤,只要发现,马上被捏死。唐代的奸贼李林甫专门建造一个小黑屋,当他想搞掉一个人时,就会钻进小黑屋思考策略,每次出来时如果脸上露出笑容,那么,目标肯定就活不成了。

按王阳明的说法,人人都有良知,只不过有的人的良知在后天被杂物遮蔽了,所以有了邪恶如刘瑾这样的人。但是什么杂物遮蔽了良知呢?

很简单,是我们的“身”。

“身心灵”三个字,“身”排在第一位,没有我们“身”这副臭皮囊,人就不能称之为人。正如王阳明所说,“心”所以发挥良知的作用,首先它必须是一个良好的器官——心脏,如果心脏停止挑动,其他都是闲话。

格言上说,食色性也,维持我们活着的第一步就是吃饱肚子,如何吃饱肚子,当然要靠我们在尘世中去奋斗。而在奋斗过程中,为了吃饱肚子,我们就做出很多跟良知背道而驰的事。盗贼肯定有良知,但他深刻明白一件事:如果按照良知的要求去爱别人,不去抢劫别人,他就会被饿死,所以,他就要去抢劫。因为生存是第一位的。只有“身”存在,才有可能去谈下一步。

为了保持“身”的存在,很多人无所不用其极,逐渐的,人的其中一个本能——适应性发挥作用,遮蔽良知的很多杂物日积月累,很多人心中的那面镜子落满尘埃,再也照射不到外物,或者照射到的外物如哈哈镜呈现的一样,扭曲变形,不是真的外物。

前面谈过,刘瑾生活的皇宫是最邪恶的地方之一,人人必须绞尽脑汁地保住“身”,活下去是刻不容缓并要持之以恒的原动力。在这样邪恶的地方,如果有良知,那必死无疑。身和心冲突时,人人都会选择先保身,暂时把良知放到一边。这是人类的本能,对于身心而言,都没有错——湿润土壤中生长出玫瑰,而荒芜沙漠里也会长出开花的仙人掌,它们都是花——错的是,当“身”已稳如泰山时,很多人不会擦拭良知的镜子,任由它继续尘埃遍布。在很多邪恶的人心目中,邪恶本身就是泯灭良知,因为那个逼迫他必须要保护好“身”的环境如影随形。

我们可以谴责那些丧失良知的人,但千万别一厢情愿地指望他们能放下屠刀,洗心革面。良知泯灭的人本身就把自己污垢心灵当成是一种心灵模式,这种模式和我们拥有良知的心灵模式毫无差别。你只要静下心来看看历史上和身边的那些良知泯灭的人,就会发现自己意淫“这些人的良心总会受到谴责”是多么的可笑。真正的邪恶,即使是生活中那些没有良知的人,从来不会对自己的所为愧疚,因为他们选择的心灵方式就是邪恶。

有弟子问王阳明,“为善去恶”是不是可以达到良知?王阳明回答:“你为什么要去恶,只需要为善就可以了。”伟大如王阳明也明白,“邪恶”在人身上无法祛除,因为它和善一样,都是心灵模式的一种。

每个人的人生中都会遇到小人(良知极为差劲的人),他们似乎总是在跟你作对,使你心生怒火,阻碍美好心灵的成长。其实,这个时候,邪恶从别人那里已经潜入你的心灵里使你产生负面的愤怒。这是悲惨的现实,无法改变。你只能如王阳明所说的那样,用心扩展自己的良知,至于“恶”,不用管它,你管,也管不了。

(第七节):血腥的洗礼才能唤醒沉睡的心灵

【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王阳明】

若干年后,头顶“心学鼻祖”光环的王阳明思甜忆苦道:“良知(心学的根本)之说,是我从百死千难中得来的。”彻底地身心洗礼让他脱胎换骨,当他去世时,五十多年的身虽然消失,但王阳明的心灵却成为不朽。

人的一生中必然能遇到贵人,也必然会遇到邪恶的人。不过,辩证法认为,邪恶的人同时也是贵人,只是看你在心理上如何对待。王阳明所遇到的邪恶是刘瑾,换个思路,如果不是刘瑾,王阳明不可能百死千难,也就不可能创造心学。

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感谢折磨你的人”。

在那场震荡天地的反刘瑾运动中,王阳明也名列其中。他在蒋钦入狱后就给朱厚照写了封信,在信中,他说,那些人应该是触犯了皇上,所以受到处罚。可是,这是他们的职责。如果国家有事,他们不站出来说点什么,那就是失职。皇上您要这样的臣子和要个泥人有什么区别?如果他们对了,皇上您应该照做;如果说错了,皇上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应该多担待。可是,您现在对他们是严加酷刑,这就是阻挡了言路。以后谁还敢说话和说真话?!

朱厚照发现这封信远不如其他臣子的上书那样激烈,而且表面上看,根本就没有把矛头对准刘瑾和朱厚照。但刘瑾发现,王阳明这是绵里藏针。因为王阳明说了,如果总是打大臣的屁股,以后就没有人说真话了。而那些大臣在信中说的所有话都是指责刘瑾的。也就是说,刘瑾是个邪恶之人,王阳明虽然没有明说,却给了肯定。

刘瑾当时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过放过一人,下令把王阳明扔进锦衣卫的大牢。扔王阳明进大牢之前,刘瑾送了他一份礼物:四十军棍。

据说,如果不是王阳明年轻时练过两手拳脚,这四十军棍早把他送上西天了。但他的屁股还是被打得稀巴烂。屁股很不容易才痊愈,冬天来临,他的肺病又发作,在阴暗潮湿的锦衣卫大牢里,生真的不如死。每天晚上,他都难以入眠。他感觉黑夜没有尽头,渐渐地已感觉不到白昼。在这样的严酷条件下,他很难做到当初落榜后的“不动心”。人在这个时候如果还不动心,那就是行尸走肉了。

王阳明开始后悔,不是后悔他写了那封信,而是后悔不该再回到官场中来。他在诗中透露说,我的良心是大大地好,但政治场这个世界是他们的,我根本就不该来搅合,现在可好了,想回家当个庄稼汉,都是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奢望了。秦朝顶级宰相李斯后来被绑缚刑场时,对自己的儿子说,我现在特别想牵着宠物狗在家乡溜达。在平时,这是小菜一碟,但当身处绝境时,任何人的一切最本真最低级的想法都是奢望。而人又往往在身处绝境时才会有这样顺境时不屑一顾的想法,这实在是心灵史上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王阳明现在如同掉进了西游记里那个陷空山无底洞中,除了“荒诞”,飘忽,没有安全感,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在某一刹那他想到了死亡,死亡是身心毁灭最容易的方式,人活着绝对不易,但死亡是最容易的。那些拥有心灵疾病的人在遇到困苦挫折时,往往会选择这条绝境,让身心释放。但这是一种懦夫的心灵释放方式,王阳明不是懦夫,人在苦难时刻都会有傻的想法,英雄豪杰能马上把它从心中清除,而懦夫会平生第一次鼓起勇气去实现它。

王阳明很快就不想用死亡的方式解决身心的煎熬,在他后来的回忆录中,他说在监狱的那段时间,自己用温习周易的方式来度过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就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度过了1506年的春节,在监狱的时光中,他几乎把一生所能动的心全都动了。他想到自己求仙学佛的人生路,想到年轻时自命不凡立下的伟大志向,想到在事业与职业间的摇摆,更想到了他人生中那些意外,最后淡淡一笑,原来那些全是儿戏,真正的大戏,他现在终于有缘观赏到。

人在经历大困境大劫难时,如果能想得开,安然度过,那么他的心灵就会以比平时百倍的速度成熟,从前一切种种困难,都不在话下。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可以为我们心灵的这种改变做出证据:人在心灵成长中经历的大事越多,相比而言,其实只有一件大事会被记住。也就是说,我们只经历过一件事,其他的事都被“相对”掉了。衡量一个人心灵是否强大的标志,不是看他一生经历了多少事,而要看他经历的对他心灵冲击最大的那件事。那件事对心灵的冲击越大,就证明这人的心灵越强大。道教的魔法师们认为,人要想成仙,必须要经历一场大病,大病之后才有资格成为仙人。现实生活中,人在大病后的心灵都会有或多或少的异于生病之前,苦难,人人都想绕着走,可想要成仙,必须要经历,他是身心成仙成圣必须的环节。

客观地说,王阳明的监狱生涯在那个时代小事一桩,刘瑾把几百人打进大牢,除了自杀和被虐待而死的人,大多数都活着离开了监狱。为什么开创心学的不是那些人,而是王阳明?

人在困境中,没有任何外在的依靠,如果有依靠,那就不是困境了。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心的力量。一个被用滥的励志短文说,两个罪犯在监狱里,一个看到的是铁窗,而一个看到的是星星和月亮。前一个无所依傍,后一个却依靠自己心的乐观的力量,二人的结局可想而知,一个自杀,一个活到了出狱。当时,王阳明虽然还没有创建心学,但他已明白一个道理:心智成熟的人要有能把一切不利因素化为有利因素的勇气:对我友善的人肯定能帮助我,对我邪恶的人也是在给我机会,以艰难困苦磨炼我。圣贤说,万物皆备于我,在强大内心面前,天下就没有对我不利的事物,所有的事物都是为了让我心智成熟。在心智成熟的人那里,“苦中作乐”并不是“强颜欢笑”,因为有心的力量,所以这是真实的,是虚灵不昧的。

王阳明果然熬到了这一天,朱厚照下令释放王阳明。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被下放到贵州龙场,一个荒凉、穷苦、寂静的地方,担任驿站站长(驿丞)。

身出牢笼,并不代表心也自由了。他的好朋友认为宦官之王刘瑾会对他赶尽杀绝,还有人认为,即使刘瑾想不起他这个仇人,险山恶水,千里迢迢,也是王阳明必须要面对的绝境。王阳明淡然一笑,他说,经过牢狱之灾后,其他的事都是小事!

王阳明就这样被放逐了!

擅长以心灵角度书写历史人物的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在《一个政治家的画像:约瑟夫·富歇》中充满感情的赞赏“放逐”:

是否有人写过赞美放逐的诗歌,歌颂这创造命运的力量,这使人在坠落中得到提高,在孤独寂寞的沉重压迫下,重新以另一种方式聚积震撼心灵力量的势力?古往今来,艺术家总是在指责放逐是攀升的表面干扰,是徒劳无益的间歇,是灭绝人性的中断。然而,大自然的节奏需要这一类强有力的休止。因为只有深入了解底层,才能认识完整的生活;只有在遭受挫折的时候,人们才会迸发出向前奋进的力量。创造性的天才恰恰需要这种暂时的、强迫性的孤独寂寞,以便从绝望的深层,从放逐的远方,衡量自己真实使命的高度和水平。人类最重要的信息,都来自放逐地。伟大的宗教创人:摩西、耶稣、穆罕默德、释迦牟尼,他们个个都必须先进入荒漠的寂静,进入离群索居的境地,然后才能获得一言九鼎的地位。弥尔顿的失明,贝多芬的耳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监禁生涯,塞万提斯的土牢岁月,路德的瓦尔特堡被囚,但丁的亡命天涯,尼采自愿禁锢于恩加丁的冰天雪地里,这一切都是真正的天才违背常人的清醒意志,潜藏在心底本能要求的体现。

这段对身心遭遇放逐的精彩解说,正是此时王阳明上路时的最佳注脚。从他最后一只脚踏出北京城门的那一刻,他终于走上了一条伟大的道路:心学之路。

不过,身心的洗礼还远不止牢狱之灾,还有更严酷的挑战他内心力量的事情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