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前回把那武功政治略略交代清楚,只可惜有两样事体不能永远禁止。要知那两样事体,却并不是我造出来的。也曾上过奏摺,也曾见过上谕。在康熙二三年间可以查得出来的。如今且把这事的始末根由说给大众听听。自从天生了人,给他完全的知识,男人应该明白事理,做些大大的事业;女人应该管理家务,教养儿女,这是一定的道理。如今男人不能明理,女人又偏偏的身弱胆小,这是什么缘故呢?在做书的看来,就是被那两样事体缚住了,所以弄到这个地步。现在先讲男人的毛病。识字读书原是男人的本份,却不能拘住一边,变成一个不通世故的蛮子。从前三代时候,没有考试的法子。有时乡举里选,只拣那有才有德的人。到汉朝就渐渐讲那文章了,却并不是重他的词华,不过拿文章显他的才识罢了。直到宋朝王安石做了一种经义,他也不过把《四书》、《五经》的道理演说演说,并不是叫个个人多要做的。明朝朱太祖却把经义改名八股,并且认做天经地义,不可更改的法子。凡读书人要做官发财,多要从八股上头考试出来。
起初得了题目,圣人说的话,就要像自己也是圣人一般,贤人说的话,就要像自己也是贤人一样,说得像就算他是圣贤的门徒,叫他去办事。论理也还不错,但是四书上也有恶人的话,就像王孙贾、淳于髡这班说话,出了题目。这做文章的人,也要顺他的口气,说得像一定也是恶人了,为什么倒大大的赞他?说他什么描摹尽致,又是什么口吻如生。一般的也中个举人进士,这岂不是有些欠通了么?做书的还有一句放肆的话,诸公听了,却不许骂我的。世上无恶不作的人,到娼盗是极顶的了。当着大众什么仁义道德孝悌忠信,一样也说得出来的。这样看来,单单说得好听,是靠不住的,何况到了做官的时候。这八股上的话头一句也用不着,今朝办吏部,明朝办刑部,好像一个人做了八股,是无所不能的,却实实在在是一物不知的。诸公你道朱太祖为什么要用这个法则?只因恐怕读书人,用心在实在学问上头。做皇帝的倘然压服不住,就要生出许多事情,所以把他的聪明才力,多收束到八股里去。这是他的私心。到了我圣祖何尝有一毫私心?晓得八股的害,一定要革去这个陋习。所以康熙二年八月,奉上谕:
八股文章于政事无涉,自今以后将浮饰八股文章永行停止。惟于为国为民之策论、表判中出题考试。钦此。
这道上谕行到各省,一班读书人打破了饭碗头,不能不讲究那为国为民的道理,把几百年的祸根拔去,这岂不是本朝第一件善政么?八股文章既已停止,这男人是受恩不浅了。如今要讲到女人身上。却说天生女人与男人是一般的看待,为什么要把他的两只脚,当做不知痛痒的枯木,从四五岁上就用力的缠紧,不肯放松一点?做书的小时看见人家替他女儿缠脚,缠到得意的时候,不怕他女儿昏晕过去。做娘的总是不闻不见,倒夸张自己的手段。那时做书的只道,这婆婆恨他的女儿,要弄死他,不免劝他一句道:“你老人家恨你女儿,打他骂他多可以使得,为什么单单的叫他脚上受罪呢?”说到这里,那婆婆倒好笑起来,说道:“官人有所不知,我替他缠得越紧,越是爱他;倘不缠紧,将来是没有人要的。”做书的那时年纪虽轻,心中大大的不然,却一时说不出所以然来。后来看见上海有人立了一个不缠足会,见那一班名人做的论说,讲到缠脚的苦处,不缠脚的好处,实在佩服。一时高兴起来,做了一篇缠脚七大害说,再把来编成山歌,唱给女孩儿听。诸公不嫌粗俗,作书的要献丑了。
女人家,四五年,嬉笑动人怜。一朝娘要来缠脚,哭哭啼啼,弄得身娇弱。
女人家,八九年,针线要完全。可怜双脚如刀割,咬着牙关,不敢人前泣。
女人家,十二三,中馈要安排。厨房未到脚先痛,苦苦熬挨,才把羹汤奉。
女人家,二十年,喜气动门楣。公婆不晓儿心苦,井臼亲操,偏要般般做。
女人家,到中年,子女满床前。左提右抱身劳瘁,偷得空闲,还要挑鸡眼。
女人家,走路难,贼匪忽然来。邻家大脚先逃散,只有娇娃,生死无人见。
女人家,病体中,气血不流通。经脉多从指尖起,骨断筋连,扁鹊也无济。
这几句山歌唱给人听,渐渐有些醒悟了。后来不缠足会去渐渐的散了,这事又搁起一边。心中实在气闷不过,想到别省去看看。及到了京中,见那京中的大家贵族女人多不缠脚。却想道“北人既不缠脚,南人为什么不学他呢?”细细打听,原来多是满人。满人同汉人是不通婚姻的,不觉又大大的生气。你想皇帝家既然不缠脚,偏偏的叫汉人受苦,这也是一件不平的事。那知读到历朝圣谕,却也曾禁过的,也在康熙年间,奉上谕:
议政王大臣九卿科道官员会议,元年以后所生之女,禁止裹足,其禁止之法,该部议覆。钦此。
八股缠足,多有上谕禁止,这就不能怪朝廷了。那知到康熙七年七月,被左都御史王熙奏了一本,就把这禁止缠足的号令收回了。这还不算稀奇,到八年二月,被礼部上了一本,把停止八股的号令,也收回了。说也奇怪,这两样事同时的禁止,同时复转。现在做书的,又把他同序在一回书内,这里头莫非有天意么?却亦不然,实是被那一班拘牵世俗墨守旧章的人,你一句我一句,把个好好的机会错过了,岂不是极其可惜的么?诸公要知后来的掌故,有何沿革?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