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临水照花人(女人花:杰出女性的人生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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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陆小曼:孤意在眉,深情在睫(3)

“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若是徐志摩能活得足够长久,有幸看到这句著名的言语,定是要自嘲地冷笑。

1931年 11月 19日,一架邮政飞机从南京飞往北平,在济南附近忽然遇到大雾,飞机触山倾覆,机身着火,机油四溢,天空中燃起一团熊熊烈火,飞机陨落。这架飞机中唯一的乘客就是徐志摩。为了省钱,他乘着这架免费飞机赶往北平。

这件事很快轰动全国,文艺界人士纷纷前去追悼。陆小曼闻讯之后,简直不敢相信。她悲恸欲绝,头上裹着黑纱,终日郁郁,人也萎靡了下去。

平日懒于提笔的她,此时开始忏悔起来,她在悼文《哭摩》中写:

“苍天给我这一霹雳直打得我满身麻木得连哭都哭不出,浑身只是一阵阵的麻木。”

她真的是害怕了,绝望了,虽然她也曾埋怨,可那些都是孩子气,毕竟,在她漫长的一生中,她唯一承认的爱人是徐志摩。如今他走了,她也渐渐开始醒悟,开始长大……可是这个世上并非人人都如志摩一般娇宠她。徐志摩的死,更是让所有矛头都指向她。

就在志摩去世之前,他回上海的家,看到小曼还是老样子,便说了几句,劝她戒大烟。小曼一怒之下,就将烟灯扔过去,砸碎了志摩的金丝眼镜。因此,他才失落地离开家,从上海去了南京,继而搭飞机去北平。

这说法令小曼成为众人口诛笔伐的千古罪人,诗人死后,她成了整个文坛的罪人,那么多支笔一同指向她,她也不畏惧。只是,一旦失去了丈夫,她的下半辈子又有何枝可依呢?

在徐志摩海宁老家的追悼会上,陆小曼没有一席之地,正如在婆婆去世的时候,她也未曾获得尽孝的权利,一如她百年之后,与志摩同葬的愿望,带去的唯有她手书的一副挽联:

多少前尘成噩梦,五载哀欢,匆匆永诀,天道复奚论,欲死未能因母老;万千别恨向谁言,一身愁病,渺渺离魂,人间应不久,遗文编就答君心。

这些话,是忏悔,亦是深情。陆小曼的行为虽然为人诟病,但做人向来光明磊落,她是大家出身,性情机智剔透,又十分忠厚。对旁人的闲言碎语,她从来不放在心上。那么,在是否真的爱徐志摩这件事上,她又何必做样子呢?她说爱便是爱,就像她用余下残生来供奉这段爱情,将志摩的大幅遗像挂在房中,日日鲜花供奉。虽不是守节贞妇,倒也不失为情场上的烈女。

大概,是志摩的死让她的灵魂开始成长。她终日着素服,谢绝那些旧日宾客,不再夜夜笙歌,渐渐地,门庭冷落起来。从此便在社交场上渐渐淡出。她想起志摩生前的愿望,要她努力成才,于是去拜陈半山和贺天健学画,又从汪星伯学诗。

她努力整理志摩的遗文,誓要将所有文字整理成全集,让世人不要那么早地忘记这个英年早逝的诗人。然而,就在收集遗文的时候,又引出了一段:八宝箱之谜。这个事情的发生,使得徐志摩的一些书信日记被林徽因和凌叔华占有,一直未曾归还,陆小曼的计划也难以为继。

徐志摩活着的时候,爱当着女人的面饶舌,虽有俞珊之流,偶尔会令小曼吃吃小醋,也不过是随意说说,其实她一直打心眼儿里最忌惮的情敌还是林徽因。林徽因才貌双全,志摩当年为了她与张幼仪离婚,苦苦追慕了四年未果。

陆小曼虽然天不怕地不怕,跟这样十全十美的女人比,她还是少了几分胆量,因而对徐志摩直言:“你跟任何女人的任何交往都不必瞒我,我无所谓,绝不干扰。唯独林徽因,你决不可跟她再有接触。只要让我知道你跟她还有来往,我决不答应。老实讲,我是要吃醋的。”(王亦令《我听陆小曼讲林徽因》)然而,徐志摩却没有照办,与林徽因还是保持着过去的交情。因而,又有一说,说徐志摩之所以赶飞机去北平,是为了当时林徽因在北平做演讲,他赶着去与她会面。

人已作古,孰是孰非已经没有那么重要。况且,徐志摩逝世后,小曼再也没有心力与任何人争风吃醋了。只是八宝箱中书信的遗失,为她日后编纂徐志摩全集带来了不少麻烦。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雾带走了民国时期最浪漫的诗人和他的爱情,又让一代名媛的人生从此命数尽变。自此之后,上海再无陆小曼,有的只是一个终日潜心诗画的未亡人。

从前令她头痛发困的书桌,如今成了她最亲近的地方。宽大的画桌上嵌着玻璃,下面压着一张志摩的照片,还有张字条,用小楷工整地写着:“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一生半累烟云中

志摩逝世后,陆小曼的经济来源便立即断绝。她家中本是显贵,可惜父亲陆定晚年仕途不顺,搬来与小曼同住,已在志摩前一年逝世。小曼与老母相依为命,基本上没有赚钱的来源。加上小曼习性奢靡,早些年养成的生活习惯已经很难再改过来了,家中的司机、仆人、厨师,种种都需要花钱。

无奈之下,她去找胡适说情,向徐老爷子寻求经济支持。经胡适周旋,徐申如同意每月给她两百银元作生活费。然而,1938年,陆小曼公然与翁瑞午同居,大大地触怒了徐申如,从此断了她的财源。

好在翁瑞午从来都是优待小曼,在最得意和最艰难的时候,他都在。每逢家中有什么好东西便给小曼带去,妻子不让拿,他便偷偷地送些过去。志摩逝世后,他也负担起了小曼的开支花费。他是世家子弟,有些钱财,即便没落了,也还有些值钱的古董字画可以典当。

虽然同居,二人的关系却一如从前,可以推心置腹,互相赖以为生,却谈不上相爱。至少在陆小曼那边,谈不上爱。她向翁瑞午约法三章:不许他抛弃发妻,二人不正式结婚。她对翁瑞午只有感情,没有爱情。

这样的关系,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但有一点大概是肯定的,翁瑞午爱陆小曼。他用尽心思来讨她的欢心,又不惜一切地去满足她的需要,到底是什么能量驱使他四十年如一日地付出如此疯狂的代价?除了爱情,我实在想不出其他。

而小曼呢?

在撰写《爱眉小札》的序时,她又一次检讨自己的第一段婚姻,说那时是痴长了十几岁,混混沌沌,不懂爱情,是志摩将她引入了爱情的殿堂。

其实,直到徐志摩去世,她又何曾长大过呢?一直以来,她都是个贪玩的孩子,顺从她宠溺她的,她便当是爱,凡是有所拘束,她便当作是牢笼。与王赓的婚姻如此,与徐志摩的婚姻亦是如此。她需要的是一个陪她玩乐的玩伴,而非白头偕老的丈夫,更非徐志摩这般的“严师”。所以,她最终才会选择与翁瑞午这个蓝颜知己来共度残生,却并未求过夫妻名分。

早在陆小曼准备与徐志摩结婚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有身孕。为了避免日后的麻烦,她悄悄地流产,本身就体弱多病的她也因此失去了生育能力。与徐志摩婚后,她为了弥补做不成母亲的缺憾,常常认朋友的孩子或是小戏子过过当“干娘”的瘾。

翁瑞午的妻子陈明榴是老派女人,相夫教子地过了一辈子,生了五个孩子。陆小曼对这些孩子也很好,常常送电影票来给他们看,还带着他们一同去游玩。陈明榴虽然也恨陆小曼将自己卷入这场不伦不类的“三人行”婚姻,却心地很好,眼看着陆小曼孤零零一人,十分可怜,便让自己的小女儿重光住到小曼家中,给她做女儿。小曼十分疼爱重光,给她置了张小床,放在自己身旁。谁知小女孩住了几日,便又跑回家中。她过不惯小曼那种日夜颠倒吞云吐雾的生活。于是,这事儿就此作罢。(丁言昭《悲情陆小曼》)晚年的陆小曼终日素服,不事装扮,甚至于满嘴牙齿也掉光了,也不愿意去镶牙,而是在吃东西的时候掏出一副假牙。这与我们所知的社交名媛大相径庭,然而那时的她早已心灰意冷,没有了打扮的心思。据她的晚辈回忆,那时候的陆小曼与街上的任何一个老太太都无异。

志摩去世后,她发了狠似的要把自己教育成才。除了竭尽全力给徐志摩编纂全集,恳东求西地收集四散的文章,她自己也开始创作。她与王亦令合作过一些翻译作品。她还应赵清阁之约,写过一篇小说《皇家饭店》,揭示上流社会生活的种种奢华与荒谬。写这样的文章无疑是打自己脸,可她陆小曼落得欢畅。她目睹过,经历过,这些看似奇特的经验却是她过去几十年里最寻常的记忆。写小说对于她,不过是将脑海中的旧事写成文字,再改头换面地呈现出来罢了。

她每天依旧是下午起床,不过娱乐变成了读书作画,晚上又伏在案前抽烟,静静观赏难以捉摸的烟云在灯光下飘摇、漫散……这究竟是最美的舞蹈,还是最惶惑人心的致幻术?大概她也不知道。

陆小曼在 1936年加入中华女子书画会,1941年与翁瑞午一同在上海大新公司开画展。她的画还两度被入选国家美展。1956年,蒙陈毅市长的关怀,她进入上海文史馆做馆员。两年后又成为上海中国画院专业画师,加入上海美术家协会……这辉煌的履历来得有些晚,而她“才女”的美誉却在少女时期就声名远播了。

一直有朋友劝她,既然你已经能凭借画画为生,就与翁瑞午断绝关系吧。她坚决地摇头,她虽然靠着翁瑞午的钱活着,可翁瑞午对她来说,却不仅仅是钱那么简单。

1961年,翁瑞午去世。她终于戒掉了拖累她半生的鸦片烟。最初,是翁瑞午将她引入了烟云中,最终,又是翁瑞午的死,使她从中解脱。那些年吞吐的鸦片香,除了图一身舒坦,大概还有的就是彼此的交心吧。

在陆小曼一生的感情纠葛中,她是医治徐志摩的爱情解药,为这位伟大的诗人催生无数美丽的诗篇。而到了后半生,翁瑞午则又成了医她的药,带她走出灰暗余生。是药三分毒,她享受着他带来的欢乐,又默默承受他带来的一切痛苦。

翻看着那些在时光中渐渐褪色的老照片,生活不断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些面孔随着命途多舛的主人时而消瘦时而圆润。然而,那眉间的风情都是不变的,好似她从出生起就带着一股韵致。她名唤眉,如她那两道纤长的眉,凛然生出一抹孤意深情,令我不禁想起张岱在《陶庵梦忆》中的一段话:

色不甚美 ,虽绝世佳人 ,无其风韵。楚楚谡谡 ,其孤意在眉 ,其深情在睫 ,其解意在烟视媚行。

这言语本是描述一位女戏者的,可用到小曼身上恰到好处。她的性情纯真,从不伪饰,而她的人生却又最具戏剧性。

她是民国版的泽尔达·菲茨杰拉德,她是徐志摩的断头皇后。她亦是能书善画的小眉,深谙昆曲,又精通皮黄,是个十足的玩主。她爱盛大生命中的每一次狂欢,却不知美好亦能叫人声名尽毁。

参考书目:

柴草 .众说纷纭陆小曼 .山西古籍出版社,2006.张红萍 .陆小曼画传 .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05.陈定山 .春申旧闻 .世界文物出版社,1978.丁言昭 .悲情陆小曼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徐志摩 .爱眉小札 .同心出版社,2011.张邦梅 .小脚与西服 .黄山书社,2011.韩石山 .徐志摩书信集 .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徐志摩 .一本没有颜色的书 .上海远东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