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隐章台无奈何
明万历 46年（1618年），柳如是生于浙江嘉兴，本姓杨，初名云娟，又名影怜，又名爱，幼年时被卖至江苏吴江盛泽归家院。
盛泽乃著名的丝绸之乡，与苏州、杭州、湖州并称为中国的四大绸都。早在唐代，这个河流星罗棋布、纵横交错的小镇就因生产的“吴绫”成为贡品而闻名。到了明代，这里开始出现了一批专业生产丝绸的作坊和进行丝绸买卖的“绸市”。而郑和下西洋之后随之带来海外贸易的繁荣，盛泽依靠自身优越的地理优势，丝绸很快远销至东南亚各地。一时间小镇商贸繁荣，店铺林立，来往行人熙熙攘攘，河流船只穿梭如织，来自全国各地的丝绸商人聚集在这里采购丝绸。盛泽也很快以发达的丝绸织造业和繁荣的丝绸贸易而闻名遐迩，明末著名文学家冯梦龙在《醒世恒言》中曾对盛泽绸市的繁荣作了详尽的描述，“水乡成一市，罗绮走中原”、“日出万绸，衣被天下”就是对当时盛泽的生动写照。因为丝绸业的兴盛，盛泽成为“舟楫塞港，街道肩摩”，客商云集的繁华之地，同时也出现了“绮疏曲栏，歌姬并集”的风月场所。终慕桥（又名百嘉桥）北面的归家院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归家院这一处精致的楼台水榭，位于繁华的盛泽小镇一隅，可谓闹中取静。前面是蜿蜒而过的小河，每日箫鼓画船络绎不绝，绿柳掩映下的终慕桥静静伫立，见证着烟花地的艳丽绮靡、富贵乡的醉生梦死。
归家院的女主人叫徐佛，原籍嘉兴，随母迁居盛泽归家院。据说她姿容不俗，“能琴，工诗，善画兰”，声名极著。最初，柳如是不过是徐佛所养的“瘦马”之一。
“瘦马”不难理解，即骨架瘦小、毛色暗淡的病弱小马。但是，随着年岁见长，有朝一日终会蜕变，破蛹成蝶。一些贫苦人家面容姣好的幼小孩子在身体未发育完全时便被牙婆、人口贩子买去，经过数年调教，学习礼仪应对，“笑不露齿，行不出声”，务求举止端庄、仪态袅娜，一颦一笑符合淑女风范；同时还要学习书法绘画琴棋歌舞等才艺，严格符合豪商巨富们的审美趣味。
依据先天条件，“瘦马”被分为三六九等。清代丁耀亢在《续金瓶梅》一书中对“瘦马”也有描述。一等资质的女孩，将被教授“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淫巧”，以及精细的化妆技巧和形体训练。二等资质的女孩，也能识些字、弹点曲，但主要则是被培养成财会人才，懂得记账管事，以便辅助商人，成为一个好助理。三等资质的女孩则不让识字，只是习些女红、裁剪，或是“油炸蒸酥，做炉食、摆果品、各有手艺”，被培养成合格的主妇。当然，所有的这些煞费苦心的培训都是为了将来能找个好买主，卖个好价钱。
据说由于“瘦马”们受到正规教育，知书达礼，温良恭俭，同时又满身技艺，上得厅堂入得厨房，在主人家中还不争风吃醋，与其他妻妾相处和睦，很是让男子们放心，由此更加激发市场消费需求。见有利可图，百姓竞相效法，“养瘦马”一时靡然成风。
虽说被称为“瘦马”的美女们长成往往被卖与富人作妾，但并不是所有的“瘦马”都能成功地嫁入豪门。那些被挑剩下的“瘦马”不得不被送入烟花柳巷、秦楼楚馆。
柳如是的人生便是从归家院的“瘦马”作始。天启五年 (1625年)，年仅七岁的柳如是被一贫如洗的父母卖给了吴江盛泽名妓徐佛，虽说年纪尚小，但皮肤白皙，明眸皓齿，容貌俊秀，徐妈妈打一见面就认定这小妮子天生是个美人胚子。徐妈妈嫌她原名杨云娟太俗气，改为朝云。朝云一直跟在徐妈妈身边，单独生活在后院。徐妈妈还特地请来老师教授琴棋书画、舞蹈女红，小朝云活泼可爱，甚是招人喜爱。
天启七年（1627年），朝云这个人见人爱的可人儿又一次被一眼看中，这次是去吴江故相周道登府给周老夫人当贴身丫鬟。
周道登乃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进士，天启七年由太子宾客礼部右侍郞升为尚书，进京之前遣仆人遍访吴江，要为老夫人买个贴身小婢，结果到徐妈妈家挑中了朝云。周老爷取李商隐“对影闻声已可怜”的诗意，为朝云改名为影怜。
在归家院每天功课不少，也算日子有功，聪慧灵秀的朝云学问见识大长，察言观色，应对从容，到周府后伺候起周老夫人自然得心应手，因此这个伶牙俐齿的小妮子深得周老夫人喜欢。
据说这个周道登不学无术，庸碌木讷，做得宰相还是靠抓阄撞的大运。一次崇祯问他“宰相须用读书人，当作何解”，结果他一时答不出来，呆了半晌才说“容臣等到阁中查明回奏”；崇祯颇不悦，又微笑问：“近来诸臣奏内多有‘情面’二字，何谓情面？”结果还是答不上来，竟把情面二字颠倒，曰：“情面者面情之谓也”。堂堂当朝宰相奏对如此鄙浅，被传为笑柄。更糟糕的是他品行也不佳，生性好色，家中妻妾成群，仍以无嗣为由，到处寻花问柳。
崇祯二年 (1629年)，遭御史田时震等先后弹劾，周道登被罢官，闲居乡里。此时，十几岁的影怜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风姿绰约。好色的周老爷子一眼看中，将她从周老夫人那里讨去做了小妾。这个论年纪足以当爷爷的老男人成了影怜的丈夫，一朵含苞欲放的鲜花就这样被这糟老头子糟蹋了。
在十几房妻妾中，影怜年龄最小，周老爷子最为宠爱，经常把小姨太太置于膝上怀中，亲自教授她读书识字、吟诗作画，这女儿与情人兼具的角色似乎让这个老男人特别受用。周道登人品不行，儒学的底子倒是还有些，当时的人们称柳如是“提笔有虞褚之风，吟诗得盛唐之遗”，想必和周道登的调教是分不开的。
然而，专宠却是要付出代价的，从最初的到周老夫人、周老爷子身边讲影怜的坏话，到众口铄金，言之凿凿举报影怜与小厮有染，众妻妾由羡慕嫉妒恨发展至群起攻之，恨不得立即拔出这根眼中钉，肉中刺。
十几岁的少女如何能招架得住十几个女人处心积虑的算计。中国的老男人大抵对戴绿帽子最为抵触，因此，即便甚是宠爱，即便无凭无据，周老爷子也不愿护她了。幸好周老夫人还念及旧情，才得幸免一死，自此逐出周家大门，算是从轻发落。
情路艰辛几时休
崇祯四年（1631年），正值妙龄的柳如是坠入滚滚风尘，她取唐人许尧佐《柳氏传》章台柳的故事，利用杨柳在文辞上的通用，易杨姓为柳，改名为隐，从此隐身章台，开启了她飞舞张扬的人生。后因读辛弃疾的“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应如是”改字为如是，也有人说是因《金刚经》
中的“如是我闻”一句而改。后又字蘼芜，号河东君。柳如是走后，也许周道登察觉一切不过是众妻妾设计的莫须有罪名而心生愧疚，竟相思成疾，时隔一年，即一命呜呼。柳如是美艳动人，天姿聪慧，虽说遭际不幸，却勤奋好学，待她沦落风尘之时已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后世称其为“秦淮八艳”之首。据顾芩《河东君小传》记载，柳如是“为人短小，结束俏利”，沈虬说她“美丰姿，性慧倩”。徐芳也说她“慧倩，色艺冠绝一时”。结合以上描述及流传下来的画像来看，柳如是应该属于小巧玲珑、珠圆玉润又不失灵动之气的女子，虽说算不上倾国倾城、芳华绝代，却散发着独特迷人的个性魅力，而这也源于她出色的才艺修养。据说柳诗擅近体七言，分题步韵，颇有曹子建的捷才。清人评价她的尺牍“艳过六朝，情深班蔡”。其画作皆意态淡远，画中景色人物多为自喻自况，微显美人绝世独立，孤高自赏的心态，后人评论她的画“娴熟简约，清丽有致”。故宫博物院藏有她的《月堤烟柳图》。此图作于崇祯十六年（1643年），算来应是刚和钱谦益结婚不久，图上有钱谦益写的跋：“寒食日偕河东君至山庄，于时细柳笼烟，小桃初放，月堤景物殊有意趣，河东君顾而乐之，遂索纸笔坐花信楼中图此寄兴。”柳书则曾受李存我点拨，得虞世南、诸遂良笔法，传世者有题望海楼“日毂行天沦左界，地机激水卷东溟”一联，后人赞其“铁腕怀银钩，曾将妙踪收”。陈寅恪先生也说：“当日河东君在同辈诸名姝中，特以书法著称。 ”明末吴越一带，人文荟萃，文社林立，柳如是豁达开朗，口齿伶俐，小才女更兼大侠气，不乏侠骨柔情，常以南宋叱咤风云的巾帼英雄梁红玉自比，隐身青楼广交名士，与复社、几社、东林党诸名流咏诗著文，纵谈时势，交相唱和。“腹有诗书气自华”，加上“故相下堂妾”的广告效应，柳如是很快脱颖而出，声名鹊起，跻身青楼名姬之列，慕名而来者应接不暇。
当初屈从为周道登的小妾不过是被选择的无奈之举，混迹风尘倚门卖笑也只是权宜之计，这两种角色绝不是柳如是的最终选择。她发愤学习，除了安身立命，更想要改变命运，赢得尊重与认可。柳如是曾说过：
“自悲沦落，堕入平康。每当花晨月夕，侑酒征歌之时，亦不鲜少年郎君、风流学士绸缪缱绻，无尽无休。但事过情移，便如梦幻泡影，故觉味同嚼蜡，情似春蚕。”当这个女子交游广阔、阅历丰富之时，也逐渐厌倦了青楼欢场的强颜欢笑逢场作戏，自主选择如意郎君的迫切愿望日益强烈，早日跳出火坑从良嫁作他人妇才算是步入一个正常女子的生活轨道。然而从良之路却并非坦途，虽然追随者甚众，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入得了法眼，更别说托付终身了。柳如是有自己的标准与眼光，在两情相悦之外，她还需要对方给予平等和尊重，因此千挑万选之余，兜兜转转之间，投入感情却往往不能开花结果。
一天，一个慕名而来的纨袴子弟到了归家院交给徐佛三十两银子，要求如是陪客。见到柳如是后，他马上大大咧咧地就说久慕如是芳姿，幸得一见。柳如是听了不觉失笑，心里暗暗骂道：这等俗人。那公子以为美人垂青，恭维道：“一笑倾城”。如是止不住又冷笑了一声。那家伙正为能博美人一笑而沾沾自喜，又说：“再笑倾国”。如是大怒，转身走出房门，找到徐佛，询问她受了这个家伙多少钱，这样庸俗的家伙也要她来陪。说完操起剪刀，剪下自己的一缕青丝递给徐佛，拿这个赔给他好了。此举大抵有我选择我喜欢之意，但却有待商榷，其实头发也不是可以随便送的，结发意义重大啊。
据说复社首领张溥对柳如是也曾一见倾心，两人相处过好长一段时间，才“缱绻相别”。
张溥出身官宦门第，唯因婢妾所生，少年时备受侮辱，但他从不妄自菲薄，日夜苦读，但凡经典必抄录，抄后读过即焚去，如此反复七遍，留下了“七录七焚”的佳话，其书斋也因此得名“七录斋”。天启六年（1626年），二十六岁的张溥愤而作《五人墓碑记》，因矛头直指腐败的明朝宦官和贪官而名噪一时。在民间组织领导了声势浩大的“复社”，其一手策划的虎丘大会更以文会友，振臂高呼与阉党斗争，震动朝野。一时间天下名士豪杰纷纷打破门户之见，一扫“宁坐视社稷之沦胥，终不肯破除门户之角立”的明时士习，群起响应，“所牢笼天下士，争相为其马首是瞻：率取其魁杰，以故仰其盟者，如泰山北斗，而士一如登龙门”。陈子龙的“几社”就属于“复社”管理。崇祯四年（1631年）他高中进士却不入阁做官，凭借布衣之身，将权倾朝野的内阁大学士温体仁赶下台后，扶持老师周延儒东山再起成为首辅阁臣。然而阴险的政客周延儒翻脸无情，暗地里将张溥毒死，彼时张年仅三十九岁。张溥博学多才，著作颇丰，涉猎文、史、经、诗词、散文等各个方面，堪称大师级的文坛巨匠。
与张溥相识之后，柳如是曾大发感慨：“我生不辰，堕兹埃盍。然非良偶，不以委身。今三吴之间，簪缨云集。膏粱纨绔，形同木偶。而贴括咿唔，幸窃科第者，皆伧父耳。唯博学好古，旷代逸才，我乃从之。所谓天下有一人知己，死且无憾。矧盛泽固驵坐之薮也，能郁郁久居此土乎！”精英男张溥为柳如是择偶指明了方向，那就是非博学好古的旷代逸才不嫁。
张溥与柳如是的这段情最后无疾而终，原因为何我们已不得而知，不过可以揣测的是，张溥一介书生一腔浩然正气，满怀报国之志，关心国事和民族兴亡，想必没能有更多的时间用于儿女情长。
崇祯五年（1632年），柳如是与宋辕文相遇，宋辕文出生于云间名门望族，家世好，容貌俊朗，又聪敏好学，年未弱冠就已名噪乡里，和陈子龙、李雯并称为“云间三才子”。
宋辕文对柳如是慕名已久，见面后更为之神魂颠倒，还曾写下著名的《秋塘曲》。其序云：“坐有校书新从吴江故相家流落人间，凡所叙述，感慨激昂，绝不类闺房语。”诗中又有“校书婵娟年十六，雨雨风风能痛哭。自然闺阁号铮铮，岂料风尘同碌碌？”看来，宋辕文对柳如是的身世是知根知底，对其才华更佩服不已。
粉丝众多的柳如是虽阅人无数，但得这么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如此青睐，享受之余却未被冲昏头脑，公子哥儿的缠绵情话她可听得多了，这其中多少真心多少水分，仍需要考察。
《柳如是别传》中这样写：“如是约泊舟白龙潭相会。辕文蚤赴约，如是未起，令人传语：‘宋郎且勿登舟，郎果有情者，当跃入水俟之。 ’宋即赴水。时天寒，如是急令篙师持之，挟入床上，拥怀中煦妪之。由是情好，遂密。”
大抵是柳如是约宋辕文坐船到白龙潭相会，人家宋公子早早就到了，可柳美人早晨慵起，便差人带话宋郎别上船，果真有情就跳水里等着。这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宋公子竟然不顾天寒地冻，“扑通”一下就跳进冰冷的河里。柳美人感动不已，赶紧让船工们救起，扶到床上，用自己的身体为他取暖。寒潭试真心之后，柳如是和宋公子便坠入爱河，卿卿我我之时他也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娶柳氏为妻。
能得翩翩少年郎明媒正娶、托付终身，柳如是应该知足了，然而现实却无情地摧毁了她嫁入名门的美好愿望。
宋辕文的母亲听说儿子爱上一个妓女乐不思蜀，担心这傻小子被狐狸精迷了心智，做出有辱门风的傻事。于是紧急召来儿子罚跪受训，喝令其悬崖勒马，与柳早早断绝来往。宋辕文辩解：她没有索要儿子多少钱财。岂料宋母怒不可遏，厉声说：“钱财算什么，她要的是你的命！”
宋辕文与柳如是年纪相仿，不过十六七岁，且不说衣食住行离不开家里，个人心智也不成熟，尚未定性，因此被母亲这一训，果然渐渐疏远了柳美人。
原来终日厮守的人，突然行迹渐疏，心思细密的柳如是自然察觉，倍感失落，其《伤歌》诗云：“翔禽首飘翳，白云寄贞私。岁月荡繁圃，风物遑弃时。揽衣薛高翮，义大难为持。……俦匹不可任，良晤常游移。我行非不远，我念非不宜。忧来或不及，沾裳不能止。春风易成偶，春雨积成丝。谁能见幽隐，之子何来迟？”
就在感情遭遇滑铁卢之时，又出了件大事，松江知府方岳贡下令清理流妓，柳如是亦在驱逐之列。眼看不能立足，紧要关头柳如是找来宋辕文，希望他施以援手，可宋公子嗫嚅了半晌，却说了一句“姑避其锋”。
柳如是闻言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