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中华家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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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文章名实涉务(3)

【译文】人的脚所踩踏到的,也不过几寸大小而已,然而在一尺来宽的路上,却经常会颠仆摔倒在山崖之下;从一两抱粗的木桥上过路,还常掉进桥下水中,这是什么原因呢?是由于他所踩的旁边再没留有余地的原因。君子要想让自己在社会上立足,也是和这个道理一样的。太诚实的言论,别人未必会相信;太高洁的行为,别人往往会产生猜疑,这都是由于他们的言行名声太好,没留后路。我每次被人诋毁,都是用这些缘由来责备自己。我想,如果能开辟坦途,加宽渡河的浮桥,那么就能像子路那样说话令人信服,胜过诸侯登坛的盟约,像赵熹那样能以信义招降对方盘踞的城池,这是那些在战场上能叱咤风云的将军也无法实现的。

【原文】吾见世人,清名登而金贝入,信誉显而然诺亏,不知后之矛戟,毁前之干橹也。虑子贱云:“诚于此者形于彼。”人之虚实真伪在乎心,无不见乎迹,但察之未熟耳。一为察之所鉴,巧伪不如拙诚,承之以羞大矣。伯石让卿,王莽辞政,当于尔时,自以巧密;后人书之,留传万代,可为骨寒毛竖也。近有大贵,以孝著声,前后居丧,哀毁逾制,亦足以高于人矣。而尝于苫块之中,以巴豆涂脸,遂使成疮,表哭泣之过。左右童竖,不能掩之,益使外人谓其居处饮食,皆为不信。以一伪丧百诚者,乃贪名不已故也。

【译文】我看世上的人,树立了好的名声之后,就开始寻钱纳财,信誉树立起来后,就开始食言了,殊不知后来说的矛戟,已经戳穿了前面所说的盾牌了。虑子贱说过:“在这件事情上做到了忠实,就在那件事上树立了楷模。”每个人心里的虚实真伪,都会在他的言行里表现出来,只是没有认真地观察罢了。一旦被考察他的人识别了,再巧妙的伪装也比不上拙劣的真诚,蒙受的羞辱太大了。例如春秋时伯石假意谦让卿位,东汉的王莽假意推托当政,在那个时候,自以为做得巧妙,被后人记载下来,留传万代,让今天的人看起来毛骨悚然。最近听说一个以孝著称的士人的古事。他多次守丧戴孝,因为太悲伤了而伤害身体,这已足以高人一等了。而他曾经在草垫土块之中用巴豆涂在脸上,使自己的脸落下疮疤,表示他哭得非常厉害。而他身旁的仆人,却没能为他掩盖此事,就使得外人认为他的居处饮食都透着假象,都不再相信他了。因为一次虚伪被揭露,把所有的诚实都抹掉了,是因为他太贪名了。

【原文】有一士族,读书不过二三百卷,天才钝拙,而家世殷厚,雅自矜持,多以酒犊珍玩,交诸名士,甘其饵者,递共吹嘘。朝廷以为文华,亦尝出境聘。东莱王韩晋明笃好文学,疑彼制作,多非机杼,遂设宴言,面相讨试。竟日欢谐,辞人满席,属音赋韵,命笔为诗,彼造次即成,了非向韵。众客各自沈吟,遂无觉者。韩退叹曰:“果如所量!”韩又尝问曰:“玉珽杼上终葵首,当作何形?”乃答云:“埏头曲圜,势如葵叶耳。”韩既有学,忍笑为吾说之。

【译文】有一位士族子弟,读书不过二三百卷,天生愚钝笨拙,但他家里非常富有,常常以此自夸,经常拿酒杀牛摆宴,以玩物赏器交往许多名士,那些对他的利益感兴趣的人,就轮番吹捧他。朝廷真以为他是个才子,还派他到别国去通问修好。当时的东莱王韩晋明,非常喜爱文学,怀疑这位士人的作品,多半不是他自己所做,于是摆酒设宴,让大家边饮边谈,想当面向他试探。满座的客人,整天都兴高采烈,吟诗作赋,提笔作文,他也是一挥而就,但所成之文,却根本没有了原先拿出来的作品的那种韵味。客人们各自沉吟,根本没有体会到。韩晋明退席后叹道:“果然不出所料!”韩晋明又曾经问过他:“把玉珽刮削到椎头时,应该是什么样子?”他说:“玉珽的头部是圆形的话,那样子就该像葵叶了吧。”韩晋明是博学的人,当他向我说起这件事时,还是忍不住发笑。

【原文】治点子弟文章,以为声价,大弊事也。一则不可常继,终露其情;二则学者有凭,益不精励。

【译文】如果给自己的弟子修改文章,以此抬高他们的名声,是一大坏事。一是因为老师不可能永远为他做这些,终究会露出他的本来面目;二是由于做学问的人认为有了依赖,自己会更不努力。

【原文】邺下有一少年,出为襄国令,颇自勉笃。公事经怀,每加抚恤,以求声誉。凡遣兵役,握手送离,或赍梨枣饼饵,人人赠别,云:“上命相烦,情所不忍;道路饥渴,以此见思。”民庶称之,不容于口。及迁为泗州别驾,此费日广,不可常周,一有伪情,触涂难继,功绩遂损败矣。

【译文】邺城下有一位少年,曾做官到襄国县令,做事非常认真、笃实。公事经过他的心时,他都会抚恤士兵,以求得好的声誉。凡是派遣人民出去服兵役,他都会一一握手相送,有时还会送些梨枣做的馅饼之类的小礼品,一个人一个人地送别,还说:“是皇命要求,我自己也不忍心让你们去做的。路上如果感到饥饿干渴,看到它就足以表达我的思念之情。”当时的人民对此事赞不绝口。等到他调任泗州的别驾官时,这样的费用就越来越多了。不可能做得面面俱到,如果有点矫揉造作,他的一世功绩就已经给损坏了。

【原文】或问曰:“夫神灭形消,遗声余价,亦犹蝉壳蛇皮,兽迒鸟迹耳,何预于死者,而圣人以为名教乎?”对曰:“劝也,劝其立名,则获其实。且劝一伯夷,而千万人立清风矣;劝一季札,而千万人立仁风矣;劝一柳下惠,而千万人立贞风矣;劝一史鱼,而千万人立直风矣。故圣人欲其鱼鳞凤翼,杂沓参差,不绝于世,岂不弘哉?四海悠悠,皆慕名者,盖因其情而致其善耳。抑又论之,祖考之嘉名美誉,亦子孙之冕服墙宇也,自古及今,获其庇荫者亦众矣。夫修善立名者,亦犹筑室树果,生则获其利,死则遗其泽。世之汲汲者,不达此意,若其与魂爽俱升,松柏偕茂者,惑矣域!”

【译文】有人问道:“人的灵魂和躯体是一块儿消失的,留下来的声名和评价,就好比蝉退下的壳和蛇退下的皮、兽迒鸟迹一般,与人死了没什么区别,而圣人为什么要把它作为教化的内容?”我回答说:“都是为了勉励世人,劝他们要树立良好的名声,指望他们能做到名副其实。更何况劝人们向伯夷一个人学习,有成千上万的人就可以树立起清白的风气了;劝他们向季札学习,而成千上万的人又可以树立起仁爱的风气了;劝他们向柳下惠学习,而成千上万的人又可以树立起坚贞的风气了;劝他们向史鱼学习,成千上万的人就可以树立起正直的风气了。所以,圣人希望世上的人才像鱼鳞凤翼那样繁多,而且追求长处,层出不穷,这个心愿是何等伟大?四海之内,芸芸众生,都爱慕好的名声,就应该根据他们的这种情感,引导他们到达美好的境界。也可以这样说,祖先们的好名声,就好比子孙们的礼服、墙宇,能给予他们的地位、财产,自古及今,能得到他的荫庇的人太多了。而且修行立名,就好比修房种树,活着时,能得到很多好处,死了能造福后代。世人有许多心情急切的人,不明白这个道理,总希望他们的名声与魂魄一同升天,像松柏一样长青不衰,那是不可能的。”

涉务第十一

【原文】士君子之处世,贵能有益于物耳,不徒高谈虚论,左琴右书,以费人君禄位也。国之用材,大较不过六事:一则朝廷之臣,取其鉴达治体,经纶博雅;二则文史之臣,取其著述宪章,不忘前古;三则军旅之臣,取其断决有谋,强干习事;四则藩屏之臣,取其明练风俗,清白爱民;五则使命之臣,取其识变从宜,不辱君命;六则兴造之臣,以其程功节费,开略有术,此则皆勤学守行者所能办也。人性有长短,岂责具美于六涂哉?但当皆晓指趣,能守一职,便无愧耳。

【译文】君子的修身处世,贵在有利于众人,而不光是夸夸其谈,弹琴练字,以此消耗人君的俸禄爵位。国家使用的人才,大抵不过六种:一是朝廷之臣,选用他们掌握治理国家的体制纲要,经纶满腹,博学多才;二是文史之臣,选用他们编撰典章制度,阐释前代兴亡历史,让今人不忘前人的经验和教训;三是军旅之臣,选用他们谋略果断,强力干练,熟悉战阵;四是藩屏之臣,利用他们熟悉当地民风民俗,为政清廉,爱护百姓;五是使命之臣,选用他们随机应变,因人而异,完成人君交付的外交任务;六是兴造之臣,选用他们考核工程功绩,节约费用,开创筹划。以上种种,都是勤奋学习、遵守操行的人才能做到的。人的秉性千奇百怪,怎么可以一个人在以上六个方面都做得很好呢?只要对这些都能略知一二,而做好其中的任何一个方面,也就问心无愧了。

【原文】吾见世中文学之士,品藻古今,若指诸掌,及有试用,多无所堪。居承平之世,不知有丧乱之祸;处庙堂之下,不知有战陈之急;保俸禄之资,不知有耕稼之苦;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劳役之勤,故难可以应世经务也。晋朝南渡,优借士族;故江南冠带,有才干者,擢为令仆已下尚书郎中书舍人已上,典掌机要。其余文义之士,多迂诞浮华,不涉世务;纤微过失,又惜行捶楚,所以处于清高,盖护其短也。至于台阁令史,主书监帅,诸王签省,并晓习吏用,济办时须,纵有小人之态,皆可鞭杖肃督,故多见委使,盖用其长也。人每不自量,举世怨梁武帝父子爱小人而疏士大夫,此亦眼不能见其睫耳。

【译文】我发现世上的文学人士,品评古今,似乎指点掌中之物一般,等到要让他们付诸实践,却多数不能胜任。他们求生在升平时代,不知道有丧国乱民之灾;身在朝堂之上,不知道战争攻伐的急迫;有丰厚的俸禄供给,不知道耕种庄稼的辛苦;恣行肆意于吏民头上,不知道有从事劳役的愁苦,这样就非常困难让他们应付时世,处理事务了。东晋南渡后,朝廷对士族宽以待人,所以在江南的官吏中,有才能的,就能提升到尚书令、尚书仆射以下,尚书郎、中书舍人以上的官职,执掌国家机密。其余那些稍懂文义的人,大都迂诞浮华,不会处理世务,如有一些小过失,也不好施以杖责,姑且只好把他们安置在名高职清的位子上,大概是掩盖他们的缺点吧。至于尚书省的令史、主书、监、帅,外镇藩王身边的典签、省事,都是了解官吏事务,能够按需要履行任务的人,纵使有些人有不良的表现,都可以施行鞭打杖责的处罚,严加监督,所以这些人多被委任使用,大概是用其所长吧。人往往有些不自量,当时大家都在抱怨梁武帝父子喜欢小人而疏远士大夫,这就如同自己的眼睛无法看到自己的睫毛一样,缺乏自知之明了。

【原文】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侍,郊郭之内,无乘马者。周弘正为宣城王所爱,给一果下马,常服御之,举朝以为放达。至乃尚书郎乘马,则纠劾之。及侯景之乱,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猝者,往往而然。建康令王复性既儒雅,未尝乘骑,见马嘶歕陆梁,莫不震慑,乃谓人曰:“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其风俗至此。

【译文】梁朝有好多士大夫,都喜欢宽袍大带、大冠高履,外出乘坐车舆,回到家中有僮仆侍候,在城郊以内,没有哪个士大夫骑马。周弘正为宣城王所宠信,宣城王赏给他一匹果下马,经常骑着它出外,满朝官员都说他太过轻浮。至于像尚书郎那样的官员骑马,就会受到举报弹劾。到侯景之乱时,这些士大夫肌肤柔嫩、身骨脆弱,受不了步行;气血不足、体质羸弱,耐不得寒暑。在战乱中死去的,往往是这批人。建康令王复,性情儒雅,不曾骑过马,一看到马在嘶叫喷气,跳跃不止时,就感到十分恐慌,对人说:“这就是头老虎,为什么叫它马呢?”当时的风气竟到了这般地步。

【原文】古人欲知稼穑之艰难,斯盖贵谷务本之道也。夫食为民天,民非食不生矣,三日不粒,父子不能相存。耕种之,茠鉏之,刈获之,载积之,打拂之,簸扬之,凡几涉手,而入仓廪,安可轻农事而贵末业哉?江南朝士,因晋中兴,南渡江,卒为羁旅,至今八九世,未有力田,悉资俸禄而食耳。假令有者,皆信僮仆为之,未尝目观起一坺土,耘一株苗;不知几月当下,几月当收,安识世间余务乎?故治官则不了,营家则不办,皆优闲之过也。

【译文】古人想明白耕种庄稼的艰难,这大概体现在重视谷物、以农为本的思想上面。民以食为天,没有吃饭则不能生存,三天不吃饭,即使是父子之间也顾不上礼节了。一茬庄稼的收获,要耕地、播种、除草、收割、运载、脱粒、扬谷,经过许多道工序,粮食才进入仓库,如此怎可轻视农活而贵重商业呢?在江南为官的士大夫们,因晋朝的中兴,渡江南来,最终寄旅此地,到现在已有八九代了,还从未下力种过田,全依靠俸禄生存。即使他们占有些土地,都是靠僮仆们来耕种,自己从未目睹翻一块土,种一株苗;不知道哪个月应该下种,哪个月应当收割,如此怎能知晓世上的其他事务呢?所以他们居官则不明晓为官之道,治家则不会经营,这些都是生活清闲无忧所带来的过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