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他和仆人们面对三个严重的问题,没房、没粮、没钱,既要面对蛊毒瘴疠,又要与当地苗人搞好关系。他来时已有耳闻,当地人经常到州府里搞破坏,杀个人、放个火,动不动就会在你活动范围下蛊毒。把州府弄急了,派兵进山里围剿,几次下来,双方关系愈发紧张,相互怀有敌意。
每当夜幕降临,山里大雾弥漫,仿佛被魔鬼吞噬,能不能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都只能看造化了。王阳明与仆人们先找个栖身之地,不能睡在树上。找来找去,找到一处山洞,勉强凑合过夜。本是一处普通山洞,因为老王在此暂居沾了光,所以叫阳明洞,现为修文县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住了些时日,王阳明说什么也不进去住了,山洞里又潮又湿,比锦衣卫的诏狱还遭罪。陌生的地方仿佛雷区,随处都有爆炸的危险。终于有一天,老王受不了了,他纳闷当地人为什么喜欢住在山洞里呢?很快有了答案,没有人喜欢住在山洞里,盖因他们不会建造房屋,不具备那个技术。
仆人甲问:“怎么办,少爷?”老王叹口气:“盖房子!”“就凭我们几人?”“就凭我们几人。”
主仆四人开始盖房子,挖土伐木。他们搞得动静挺大,当地人纷纷出洞看热闹,没见过高级货。自从驿站破败以来,当地人的概念里没了房屋一说。老王亲切地教他们怎么建造房屋,语言虽然不通,但微笑是最好的语言,老王时刻保持微笑,渐渐地化解敌意,关系越来越融洽。在此避难的中土犯罪也加入了老王的棚户改造大军。老王不胜感慨,人性只有在极端条件下才能显现出它的光辉。他明白了,生活原始的当地人有着一颗质朴的心,他们之所以有蛊,是因为衙门的人有刀,自卫而已。
房子终于盖好了,耸然矗立,俨然一新。看着木头房子,老王心中暗喜,总算解决了住的问题,不用再住那潮湿的山洞。老王给每间新房都取了名字,如何陋轩,这里便是著名的“龙冈书院”校址,王阳明在这里写下了《何陋轩记》等文章。这间普普通通的房子被赋予了神圣的意义,广庇寒士,来者亦得憩。不管你姓什么,会不会说汉语无所谓,南来的北往的,到此都可以歇歇脚。再如君子亭,西蜀子云亭,南阳诸葛庐,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君子亭前后围上竹子,这回老王不用走那么远,就能格竹了。
盖房子期间,老王本着“化夷为友”之心,一边干活一边教他们唱歌。当地人好奇,虽然听不懂,但音乐是不分国界的,没多久,全都学会了。当地人对老王印象非常好,他与以往来的官老爷不一样,没架子,平易近人,脸上始终带着微笑,真诚的微笑。并且他身上一切如新,随便抖搂出来一点都是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等房子盖好了,住进去,的确比潮湿阴寒的山洞土房舒坦,仿佛生活才真正充满了乐趣。
这一切,都是因为王阳明的到来,他改变了这里,改变了人们的心境。王阳明解决了房子问题,着手开始耕种,伐木开荒,光靠上面那点微薄的禄米捉襟见肘。费尽力气开田种地,眼瞅着收获的时候,老王病倒了,仆人们照顾他,他好了之后,仆人们又倒下了,相依为命,苦中作乐吧!
基本生活问题解决了,王阳明着手解决精神生活问题。老王惊奇地发现当地苗人唱歌比中土人士唱得好,论声乐水平,不是人家对手。于是老王重操旧业——讲学!地点在何陋轩。老王在京师时经常讲理学,名声与年龄成正比,这里鲜有人知他满腹学问,因为这里目不识丁的太多了。在老王看来这一切都不是问题,重新开始,从心开始!
刚开始王阳明给三位仆人讲课,讲得他们天旋地转的,渐渐地有点明白了。中土犯人参与了进来,听着王阳明的教诲,大起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之心。当地人一看王大人又玩出了新花样,甭管听懂听不懂都跟着听。那抑扬顿挫的声音和老王闪烁智慧的眼睛,他们认为老王所讲的东西,一定充满了乐趣。时间一长,苗人一张嘴也之乎者也起来。
闲暇之余,王阳明喜欢静坐,也就是湛若水所谓的“格物功夫,必另动静一于敬”。静真是一种神奇的状态,人在宁静的环境下,总能想到一些平素想不到的问题,很多问题迎刃而解,犹如作家总能在宁静的后半夜,才思泉涌,而后十指如飞。每天,老王都要静坐一段时间,修炼格物功夫,久之,胸中洒洒,豁然贯通。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王过着有规律的生活,传道解惑,生活倒也乐观,不知不觉两年忽逝。生活中好像少了些什么?对,是交流,生活中少了交流,纵然拥有强大的学问,无人交流,在这信息闭塞的山野之地,终老一生,难道要带到黄土里去?
黄昏时分,仆人乙匆忙赶来,脸上带着兴奋:“少爷……京城来人了!一主一仆,还领个小孩。”
“什么?他是谁?在哪里?”王阳明一连串问了好几个问题,他太激动了,从京城来的人必听说过王阳明,保不齐是亲朋好友,“带我去见他!”
王阳明兴奋地去看望京城来者,来者投宿到苗人家,天色已晚,只见那人双眉紧锁一副愁样。老王想赶了一天的路,舟车劳顿,让他休息吧!明早再与他促膝长谈!这一晚,王阳明非常兴奋,回忆起在京城的种种,心里盘算着该问点什么呢?不必想那么多了,他已经没这个机会了!次日,那三人起早赶路,结果全死在了蜈蚣坡!
王阳明怀着悲愤的心情,写下了著名的《瘗旅文》。此文为所有身在他乡之人必读文章。感情真挚,泫然欲涕,淡淡的描述,透出浓烈的悲怆。这篇文章是王阳明最高水平的散文。全文分为三个部分,事情发生、作者对逝者的同情和处理及作者感身同受的悲凉情怀。文中抒发自己被贬谪荒乡僻壤的悲愤,反映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抑郁心境和自我宽解的达观思想。全文情之所至,一气呵成,哀叹吏目的悲哀,感怀自己的不幸。借感怀吏目,而为自己的处境泣诉,哀婉潸然,见血封喉。
《瘗旅文》收录于清人吴楚材、吴调侯编著的《古文观止》,全书共二百二十二篇文章,囊括先秦至明末散文的经典篇章,代表着中华文言文的最高水平。大明二百七十六年漫长历史中共有十二人入选,他们分别是:宋濂两篇(《送天台陈庭学序》《阅江楼记》)、刘伯温两篇(《司马季主论卜》《卖柑者言》)、方孝孺两篇(《深虑论》《豫让论》)、王鏊一篇(《亲政篇》)、唐顺之一篇(《信陵君救赵论》)、宗臣一篇(《报刘一丈书》)、归有光两篇(《吴山图记》《沧浪亭记》)、茅坤一篇(《青霞先生文集序》)、王世贞一篇(《蔺相如完璧归赵论》)、袁宏道一篇(《徐文长传》)、张溥一篇(《五人墓碑记》)……王阳明三篇。
瘗旅文
文/王守仁(贵州龙场驿驿丞)
【原文】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城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叹。”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
【翻译】1509年秋,某月初三,有一吏目从京师而来,不知姓甚名谁,带着他儿子和一名仆人。他们将去更远的地方上任,路经龙场,投宿到苗人家。
我去找他时,天色已黑。想着明日再找他交谈,可是次日他们已经收拾行囊,匆匆离去。中午时分,传来噩耗,一老者死于坡下,旁边二人哭得伤心不已。我说:“一定是那个吏目死了,悲哀啊!”到了傍晚传来了消息,又死了一人,旁边坐着的人哀叹不已,打听情况方知,吏目的儿子死了。第二天,吏目的仆人也死了,呜呼伤哉!(此为文章第一部分,讲述有吏目打龙场经过的悲剧,叙述语言风格平实、冷静、客观,但又触目惊心。)【原文】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嘻!吾与尔犹彼也。”二童悯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嗟吁涕而告之。
【翻译】想到他们曝尸荒野,我心沉痛,与两个仆人说:“咱们去把他们埋了吧!”仆人们面有难色,他们不愿意。我说:“咱们和他们其实是一样的。”两位仆人听了,直戳内心,想想目前的处境,不由得悲从中来,默默流泪。于是我们在山脚下挖了三处墓穴,把无名吏目等三人埋葬。供上一只鸡、三碗米饭,一面叹息流泪,一面告慰亡者。(此为文章第二部分,即吏目三人死去,作者深表同情,将其埋葬。)【原文】曰:呜呼伤哉!系何人?系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鸟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鸟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鸟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任其忧者?
夫冲冒雾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厉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尔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尔,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痛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露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
【翻译】悲痛啊!你是什么人,我不知道。我是此地驿丞,绍兴府余姚人王守仁。你我皆中土人士,我不知你是哪里人,不知你为何要来蛮夷之地做孤魂一缕。“父母在不远游,狐死首丘”乃我中土之文化,即古人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的故乡,便是外出做官也不过千里之遥。我因流放至此,理所应当,你又是犯了什么罪,而非来不可呢?以你的官职,不过一小小吏目,官阶从九品,每月俸禄不过五斗米,领着老婆孩子在家种地都会有,何以至此?为什么五斗米竟换了你堂堂男儿七尺之躯?你一人死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拉上你儿子和仆人?人间悲剧,莫过于此。假如你留恋那五斗米,应该欢天喜地去上任才对,又为何愁眉不展,似有不能承受之重。
说实在的,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想想你们一路翻山越岭,饥渴劳顿,再加上瘴疠侵袭,忧郁攻心,难道还能活着吗?我在此生活了很久,以你的身子骨,知你必死。只是没想到来得那么突然。更没想到你儿子与仆人也随之而去。这都是你自找的,自寻死路,自掘坟墓。我还能说什么,我还能做什么?无非掩埋尔等,无限悲痛。假如不葬你们,将必为山中野兽之餐,于心不忍!(此为文章第三部分第一层,对吏目上任的猜测与同情,对其感情是既可怜又可恨,既可悲又可叹。)【原文】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二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念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吾为尔歌,尔听之。歌曰: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又歌以慰之,曰: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吾与尔遨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悲兮。道傍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飧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
【翻译】自我离开父母家乡,在这里已经三年头了,历尽千辛万苦,勉强保住性命,主要是因为我心强大,处之泰然,没那么多悲伤情绪。今天却因为你让我悲伤起来。我为你唱一首葬歌:飞鸟不通,游子在他乡,不知西东,苍天却一如相同。纵然相隔遥远,同在四海怀抱中。只要心灵有归宿,走到哪里都是家,无悲以恫。你我本是命苦人,蛮人语不通,性命没指望,仕途一场空。假如我也死在这里,九泉之下,我们倒可以其乐融融……(此为文章第三部分第二层,抒发情感,托吏目之名,写自己之实。)
一夜顿悟,从心开始
埋葬了吏目三人,王阳明不胜感慨欷,吃过晚饭后,老王望着群山涌起的迷雾,格物致知,穷究天理,人世间所有的东西都被他“格”了,好像只剩下了死亡,尚未“格”明白。想想那个悲惨的吏目,忽然间死了三人,生命竟如此脆弱。王阳明的前半生又何尝不是与死神玩命,遥想当年,上疏抗议,刘瑾赏他四十军棍,贬谪此处,无非要让他死。
死亡究竟是什么?它该是什么滋味?既然如此,为何不体会一下死亡?王阳明做了一副石棺,所有人都震惊了!王大人有病了,还是吃错药了?
好端端的床铺不睡,非要睡在石头做的棺材里,让仆人们情何以堪。这地方本来瘴疠弥漫,出门总要小心着点,生怕被毒虫咬伤,屋里也不消停,王老爷竟然弄了个棺材在屋里,晚上起夜见到了,好生惊悚!
王阳明每天晚上睡在里面,体会死亡的滋味。每一天,每一夜,总能有些许收获,冥冥之中,仿佛距离圣学的那个“理”越来越近了。这个“理”不是朱熹所谓的“存天理去人欲”,是他的,是王阳明自己的理,究竟是什么呢?
在一个宁静的雨夜,睡在石棺里的王阳明辗转反侧,外面的雨越来越大。王阳明的内心仿佛有一团火,猛烈地撞击他的胸膛,似有什么东西要迸发而出。
王阳明默默地思考着儒家经典:“程颐说须是识在所行之先,知了方行得,知先行后,知易行难,当以致知为先……《大学》先讲‘格物、致知’,然后才云‘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朱熹又说孔子所谓‘克己复礼’,《中庸》所谓‘致中和、尊德性、道问学’以及《大学》的‘明明德’,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存天理、灭人欲’吗?”
惊雷炸响,震烁雨夜,一道闪电,照亮了人类思想的夜空。王阳明大叫一声,从石棺里蹦了出来:“我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