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最后的神话:诗人自杀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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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世纪之问(1)

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

——帕斯卡

不为欢乐、悲哀或诅咒,而为理解。

——斯宾诺莎

几乎每个民族的祖先,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诗歌作为最初的母语文学形式。

人类的文学以诗歌开篇,或许,诗歌是人类心灵最隐秘的语言,最能表达人类微妙的感情和真纯的意愿?

人们把世界最美的状态称为诗境,把心中最美的意念称为诗意,把文字中最精妙的语言称为诗句,把最动人的画面和最能激发人的想象的言外之意称为诗情。人生最激情澎湃的一刻,是诗;人心最美丽的邂逅,是诗。

诗歌里有最本真的人性、最善良的灵魂、最美丽的人生。诗意是我们所有美好的祈愿,是人性纯净的本源,又是人间理想的境界,是人类所希望的最有价值的生活,是人的心灵所能达到的最奇妙的境界。诗歌,让我们亲近大地的美和人性的光辉。人诗意地栖居,成为永恒的渴求。正因为如此,诗人成为我们诗意地关注的对象。然而,本书对诗人关注的一个话题却似乎豪无诗意可言,甚至让人觉得有些残酷和沉重——诗人为什么自杀?

1、铁门前的困惑

21世纪以降,诗意日渐散尽的中国当代文坛再也不见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的丰采,于是多年空缺的人民文学奖诗歌奖的殊荣幸运地落到了两个特殊的人物身上:一个是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关卧轨自杀的海子,一个是近十多年一直生活在精神病院的食指。他们的获奖作品分别是《海子的诗》和《食指的诗》。这个结果多少让人感到意外和吃惊,但是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食指诗歌的出现代表了真正意义上的现代主义诗歌在当代中国的第一次复兴,他的诗歌直接影响和推动了稍后出现的朦胧诗的现代诗歌创作潮流,他的《相信未来》等名篇无疑是那个时代最卓越的诗歌。他在70年代和90年代的创作仍然保持着相当的水准。作为开一代诗风的先驱者,他是朦胧诗人中最善始善终的一个让人不能不尊敬的诗人,尽管他长期被埋没,又患有精神分裂症。食指是不幸的,但又是幸运的,因为广大读者早已在心里把奖杯颁给了这位无冕诗人,1998年他获得了一个民间文学奖——文友文学奖,获奖的理由是:他在他的时代里,独立承担了一位大诗人所应承担的。颇有点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辞的味道。

而海子是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继朦胧诗人之后罕见的一个风格非常独特而又才华出众的抒情先锋诗人,活着的时候他被视为丑小鸭,但当他高蹈着他的理想离去后却被视为一只凌空飞翔的天鹅,他的诗集《海子的诗》自1995年以来,销量已达5.5万册,而3月26日也成为一个特殊的日子,这一天成为北大未名诗歌节开幕的一天。然而毕竟十多年过去了,海子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充满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色彩的时代离开我们已经很久了,诗人的自杀给人恍如隔世之感,甚至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因此,人民文学奖诗歌奖颁给一个精神病患者和一个自杀者,具有时代的象征意义,它保留了已成为过去文学史的一份飘逝的记忆,标志着向20世纪诗坛的郑重告别,标志着中国当代文学在新世纪对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呼唤,对一种真正的诗情诗意的呼唤。

我无意对人民文学奖诗歌奖颁奖的结果和理由评头论足,我只是感到一种欣慰,为两个获奖者——为文学献身的诗人获得文学的承认;同时又觉得一种惆怅,为中国当代文学——日渐散尽诗意的文学;但更觉得心头的一种沉重——为那些长眠于地下的真正的诗魂。残酷的历史和现实仿佛都昭示我们:文学犹如苦难的铁门,真正的诗人总是点燃生命的火花,用自己的头颅去撞击这扇充满诱惑却又沾满血泪的铁门。我们注意到这样一个严峻的事实吗?——一些诗人在撞击文学这扇铁门时,要么成为精神病患者,发疯;要么精神崩溃,自杀身亡,而他们往往是成名的诗人。这让我们不能不感到困惑,在这个世界上诗人非得发疯、非得自杀不可吗?难怪当年郁达夫在日本曾愤激地对创造社的两位同仁郭沫若和成仿吾说:“沫若!仿吾!我们都是笨人,我们弃康庄大道不走,偏偏要寻到这一条荆棘丛生的死路上来。”1而情绪高昂的郭沫若也产生过要自杀的念头,差一点就栽入死神的怀抱。诗人的神经难道就真的那样敏感和脆弱,不堪一击?最让人揪心的是20世纪90年代中国文坛众多的诗人(包括作家、艺术家、学者)在或悲伤、或心灰、或疯狂的心境中走向生命的尽头,成为读者解不开的心结。在这个喧嚣的时代,诗人的自杀带走了多少难言的心灵的苦痛,这永远的沉默使寂寞的文坛再也不能缄默,如果文学只有浸透了鲜血才能具有诗意的光辉,如果诗人只有自杀才能“成仁”,那么文学也就自杀了。这也许是一个不祥的寓言,只有铁门那一边的诗魂才能知道其中的寓意。铁门那一边究竟蕴藏着什么秘密呢?

我不止一次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恭敬地询问铁门那一边古今中外所有的诗魂:诗人啊,你为什么要自杀?难道只有自杀你才能完成从普通人到诗人的过程?难道只有自杀才能给文学带来光亮的前景?难道只有自杀才能证明精神永恒的存在?沉睡的灵魂醒来吧,斯芬克斯之迷虽然不可思议,但俄狄浦斯破解了它,我渴望着如同揭开斯芬克斯之迷一样去揭开诗人之死的现代神话的面纱,把我的困惑留给黑夜中的斯芬克斯。

这是一个虔诚的希望,阿门!

2、何谓诗人

当我们企图去揭开诗人之死的现代神话的面纱时,我们首先得明白一个非常简单却又难以回答的问题,即何谓诗人?

何谓诗人?在我们这个无羁无束的想象力刚刚开放的时代,诗人从四面八方像雨后春笋般的涌现,无论是大诗人还是小诗人,是着名的诗人还是隐没的诗人,是受爱戴的诗人还是让人眼花缭乱的诗人,无一不在这诗人辈出的时代里描绘着他们绚丽辉煌的梦想。诗从来没有这样多姿多彩,面对着堆积如山的诗卷,我常常向阅读之神祈祷:愿神明赐给我灵感,找到通向诗人心灵的入口!在我的想象的世界里诗人应该如飞蓬漂泊,跣踝双足,缘岸飞奔,永远处于此岸向彼岸的进发之中;或者如清澈的流水,枝叶的低语,芬芳的鲜花,山谷的轻风一样让人温馨;或者像黑夜里欣喜地聆听暴风雨来临的一棵大树,是那样的安然┄┄诗人创造一个世界,把人眼看不见的大千世界深藏的美馈赠给世人。他们用惊人的想象力推动人类的双脚,踏上漫长的精神之旅,走向一个充满爱与美、河里淌着奶和蜜的净土。我们扎根在大地,诗人为我们搭建了云梯,通往神明之境。诗人是最具赤子之心的人,面对人世的虚伪与丑恶,他就是那个指出皇帝没穿衣服的孩子;面对日常生活的庸俗和粗鄙,他就是为我们提醒梦想和幸福的满天星光。无论诗人是在灿烂阳光的沐浴下寻找童年的梦想,还是在凄风惨雨的肆虐中紧守心中的最后一瓣心香,缪斯的召唤是不可抗拒的,是他们向世界承诺的真正动力。

但是在哲学家那里,我的这个想象是近乎荒谬的,刘小枫先生曾玄乎地说:

“诗人是何许人也?诗人是懂得世界没有意义的人,他们与常人不同之处首先在于,他们是通过主动赋予世界以意义来向世界索求意义的。”我不明白诗人为什么要给予世界以意义?这应该是哲学家、思想家的使命。尽管诗人和哲学家、思想家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而且集诗人、哲学家、思想家与一身的文化巨擘也不乏其人,如敢于向整个欧洲文化传统挑战,石破天惊地喊出“上帝死了”的尼采,其哲学家和思想家的深度与力度,其诗人的激情和才华,都是那个时代无人可以匹配的,但尼采义无返顾地超负荷地承担了他难以承担的历史重任,导致精神的彻底崩溃。尼采式的诗人毕竟太少了,况且他的悲剧也揭示了诗人向世界赋予意义付出的惨重代价。因而刘小枫先生要诗人向世界赋予意义岂不显得不符常情吗?诗人之为诗人,是因为他们不是先知或者救世主,通常他们不具备赋予世界以意义的特殊的能力,也没有必要向世界索求什么意义。这不是缪斯所希望的。

刘小枫先生的说法无非是受到海德格尔后期思想的影响,海德格尔后期思想极为丰富,也极为晦涩。他关于诗和诗人的论述,表达了一种哲学的思考,他认为只有在真正的诗的言说中,真理才能被昭示出来,由于诗歌具有这种特性和功能,诗人就具有特殊的天职和使命。海德格尔只是把诗的语言看作是揭示世界真理的唯一手段而已,不管刘小枫先生如何诠释和引伸海德格尔的思想,他关于诗人的玄乎说法是不能够被我们所接受的。我们还是把这个历史哲学范畴的诱惑留给刘小枫先生本人吧。

何谓诗人?当我自由地无拘无束地从一个诗人走向另一个诗人,从伟大的诗人走向平凡的诗人,从古代的诗人走向现代的诗人,从大洋此岸的诗人走向大洋彼岸的诗人,完全徜徉在诗神的世界时,我才朦胧地领悟到诗人的涵义。诗人首先是人,是个具体的有血有肉的人,决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当然也绝不是“人诗”。诗人与常人不同的是他具备写诗的天赋和才能,具有诗意的梦想赋予诗人美丽的诗篇,作品在诗人的心头产生,好像只需拉开帷幕,就能立即在一次灵光启示下面对世界,诗为诗人而生,诗人为诗而活,一个平凡的人超越生活而成为诗人。

然而在我们的生活中却偏偏有那样一些伪诗人,尽管没有什么天赋和才能,却喜欢附庸风雅,装出颇有修养的模样,每遇良辰美景或能够出风头的机会,总要胡诌几行,俨然一个什么诗人或什么行家里手的,但最终免不了贻笑大方,让1参阅刘小枫《拯救与逍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人耻笑。其实这种人未见得把诗人放在眼里,诗人在他们心目中不过是一个精神病人罢了,充其量一个无足轻重的文人,一个文化符号而已。这于轰轰烈烈的历史主角或者微不足道的芸芸众生都是一样的,诗人于他们仿佛是一种奢侈品,只是在他们需要装点自己的门面时,才会想到诗,想到诗人。为此我常常感叹诗人的命运乖舛,做人难,做诗人更难。但让人困惑的是时下一些所谓诗人为了表明自己超尘脱俗的诗人气质,追求什么身体艺术、行为艺术,培养怪癖,到处流浪,酗酒、打架、赌博、玩女人无奇不有。他们的畸形病态却被他们夸耀成勋章一样的光荣和辉煌。他们的瞳孔里自然也没有芸芸众生的影子,传统不过是他们擦屁股的废纸,他们用苍白无力的思想和偏激病态的情感制造的所谓作品不过是一堆肮脏的文字垃圾。他们根本不配是诗人,正如那种不把诗人当一回事而又要附庸风雅出洋相的伪诗人一样,只不过是善良的人们唾弃的对象,当然更是文坛打假的对象。这些在谎言彩虹上玩弄轻浅谑浪的文字游戏的伪诗人终究会被历史无情地淘汰。而值得让人玩味的是在中国文坛享有崇高威望的巴金却反复声明自己不是文学家,这位一直用自己的热情燃烧自己的创作,并坚持讲真话的文学大师从不以自己的文学成就自居,而是以一个普通人的姿态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真不知那些风头正健的伪诗人在巴金这面明亮的镜子面前会不会感到无地自容?

然而,究竟何谓诗人呢?从广义来讲,决不仅仅是创作诗歌的人,应该是指所有主要以酒神状态创作的作家。尼采在奋力创造一种不以上帝为依托的新的道德价值时,曾把古希腊的悲剧精神做为一份蓝本。他在《悲剧的诞生》中第一次把狄奥尼索斯(酒神)引进了美学领域,在他看来,人们的心灵分成两个层次,上面是思维和想象的空间,是美、公平和均衡的国度,下面则是恐怖与狂喜的世界,奔涌着自然的波涛,呈现出迷狂与痛苦,只是在这里他才第一次看到了神的形象——酒神的形象,他欣喜地发现只有在狄奥尼索斯的神秘情境下,在狄奥尼索斯的心里状态中,才能追求一种完满、充盈的生命形式,呼唤一个有着强烈特性的真正的个体,此时狄奥尼索斯(诗人)的哪怕一声最深的悲叹,也是一首狂热的诗歌。这就是酒神的创作状态。尼采在这种酒神状态中写过许多献给狄奥尼索斯的颂歌,其实是献给那些真正的诗人,也是献给他自己的颂歌,在这些颂歌中他给我们表明了何谓诗人:诗人是面对幸灾乐祸的嘲笑而坚定不移地追求真理的傻子;是鄙视传统偶像,习惯在荒漠和原始森林中任性地顽健地奔跑的勇者;是憧憬深谷、洞察世间,大笑着扯碎世人之神、世人之羊的豹和鹰的至神;是永不知足地探求新的远方、在大海和高山之间寻求第七重孤独的高傲者;是存在的最高的星座和永恒的雕刻的板;是给通往自己地狱的道路铺上良好的箴言的石块的智者;是金光灿烂地沉入大海的勤奋者尼采心目的诗人显然具有“超人”

的色彩,是酒神精神的呼唤对象,是古希腊酒神的现代体现者。尼采想象的诗人尽管是理想中的诗人,或许就不可能产生这样的诗人,但却是人们心向往之的,我们至少看到诗人不可或缺一种澎湃的激情和生命的迷醉状态以及坚忍不拔地追求真善美的崇高品质,否则,何谓诗人?难怪第一个发现和了悟到具有古希腊遗风的尼采的丹麦文豪勃兰兑斯,对尼采在酒神精神召唤下写出的《扎拉斯图拉如是说》是那样的赞美有加,他称赞道:“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都是铿锵有力的、充满了乐感;到处闪现着自我欢乐、自我陶醉和批判精神的火花,然而,这一切又都充溢着睿智、狂放、肯定、有时甚至是伟大的气概。它像山间清新的空气,那样清淡,那样纯洁,那样幽静。没有疾病和细菌可以在其中生存,没有噪音、恶臭和尘土来玷污它。当然,也没有任何路径可以通达它的身边。”1青年时期的鲁迅在读《扎拉斯图拉如是说》时也禁不住赞叹尼采发出的是凌越千古之大声。或许这才是诗人,这才是真正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