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是明朝万历年间首辅,湖北江陵人。生于1524年,卒于1582年,享年58岁。在中国那么多可圈可点的文治武功的宰相中,张居正无疑属于最优秀的一类。著名历史学家黎东方认为张居正不但是明代唯一的大政治家,就是自汉以降,也只有诸葛亮与王安石二人稍可比拟。这是因为,诸葛亮只是蜀国的宰相。局促的舞台,不足以让他运筹帷幄,摇撼乾坤。王安石才情很高,人品也不错,但缺乏将理想化为现实的政治智慧。同张居正相比,王安石更像一个文人。王安石的源头是屈原,而张居正的源头是申不害与霍光。但张居正在历史上的功绩,却是远远超过申霍二人。
明代有作为的皇帝,是开国皇帝朱元璋以及篡位的皇帝朱棣,史称太祖与成祖。其后的十几位皇帝,依次为仁宗、宣宗、英宗(中间有一位景帝干了七年)、宪宗、孝宗、武宗、世宗、穆宗、神宗、光宗、熹宗与毅宗。这些皇帝除仁宗、孝宗与穆宗比较忠厚外,多半昏庸。特别是武宗与世宗两朝,共六十四年,把国家搞得一塌糊涂。穆宗是世宗的第三个儿子,继位时三十岁,享祚六年。如果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六年也能做出几件事来,怎奈穆宗素无大志,虽然俭朴本分,但沉湎酒色。所以,国政在他手上,仍没有什么起色。到万历皇帝登基,张居正出任首辅时,国家除边防稳固之外(这其中也有张居正的功劳),内政几乎乏善可陈。官员腐败,政以贿成。斯时的皇权,虽然名义上仍然是九五至尊,威加四海。但其实际的控制力已相当薄弱。京师百里之外的地方,盗贼成群――这是民不聊生的显著特征。
远在世宗中期,张居正还只是翰林院的一个编修,就痛感国运的土崩鱼烂,朝廷中的官员庸多贤少,于是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非得磊落奇伟之人,大破常格,扫除廓清,不足以弥天下之患。”张居正的宰辅之志,并不是入仕之后才有的,当他还是一个青巾学子的时候,便想成为当世的伊吕。他不是不切实际地空想,而是扎扎实实地做准备。
嘉靖四十五年三月,由于得到首辅徐阶的赏识,张居正被任命为东阁大学士而参赞入阁。他的这一地位类似于今天的国务院副总理,这一年,张居正四十二岁。幸运的大门总是为有准备的人而洞开。历代的内阁,都是权力斗争最为激烈的地方,一是与皇权的摩擦,二是阁臣之间的斗争,很少有人能在那枢机之地待得长久。就是能够待在里头,也极难有所作为。但张居正却是一个特例。从他入阁到去世,他一共在内阁待了十六年,六年次辅,十年首辅。其间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政权嬗变,人事代谢,他都安居其位,岿然不动。不言施政,单从为官的角度看,张居正无疑也是最优秀的。
张居正的政治理想是“足食强兵,国富民本”,在朝廷命官“饱暖思淫欲”普通百姓“饥寒起盗心”的明代中晚期,这理想简直是可望而不可即。但张居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从未放弃自己的渴求与梦想。隆庆元年,他入阁之初,就向新登帝位的穆宗上过一道《陈六事疏》,从省议论、振纲纪、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六个方面提出了自己的改革主张。这是张居正经过长期思考而精心写出的一份相当完备的改革文件。自商鞅以降,漫长的封建时代曾发生过几次影响深远的改革,但没有任何一位改革家提出的改革措施能像《陈六事疏》这样切中要害,而且富于操作性。此前没有,此后也没有。遗憾的是,穆宗缺乏从根本上改变朝局扭转颓败的勇气。他只是对《陈六事疏》说了几句赞扬的话,在西苑搞了一次阅兵,仅此而已。经过这一次试探,张居正知道时机并未成熟。他仍隐忍地待在内阁,在保全自己权位的前提下,力所能及做一些对社稷苍生有利的善政。
穆宗皇帝去世,作为太子的老师,随着太子朱翊钧的登基,他迅速得到了重用,取代高拱当上了首辅。万历新政的改革大幕,此时才正式拉开。
按照人们通常的说法,一个人在副职的位子上干得太久,骤膺大任,很难摆脱“小媳妇”的心态,缺乏总揽全局的才能与朝纲独断的勇气。用这一观点来衡量张居正,显然不合适。他从翰林院的编修干起,到国子监司业(相当于国立大学的教务长),到左春坊(太子的老师)以及入阁为次辅,他做过的官,不是无关国计民生的文职,就是与大办事员无异的副手。叱咤风云的封疆大吏,他一天也不曾干过。这种出身,很容易书生意气。但张居正不同,他就是他自己所说的那种“磊落伟人”。甫一上任,他就施出雷霆手段,裁汰庸官,两京不到三万名的官员,被他裁掉七千人。仅这一举动,就令天下士林为之侧目。他因此被人指斥“与天下读书人为敌”。面对汹涌而来的道德责难,张居正不为所动。为了改革,他说过“虽万箭攒体,亦不足恤”的话,没有这种敢于担当的勇气,他所领导的改革,就不可能实现历史的飞跃。
后世对万历新政的评价,大都肯定。但奇怪的是,对万历新政的倡导者张居正,却颇多攻讦之词。细究其因,是因为张居正的改革得罪了两部分最不能得罪的人:一是以皇权为代表的势豪大户,二是掌握了话语权的清流。
孟子说过:“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其实,自商鞅至康有为,封建时代的任何一次改革,莫不是拿势豪大户开刀。举凡江山易主之后,发展到一定阶段,都会产生痼疾。所谓太平盛世,就是各种社会集团的利益达到了某种平衡。士农工商各有天地,政治清明民淳事简。在这种和平的环境里,耽于享乐的人群愈来愈多,于是,攫取财富的贪欲也越来越强烈。此情之下,那些把握权柄的人总是能够通过不正常的手段,掠取和占有本不该属于他们的财富。政治家的责任,就是通过他们的领导才能,使社会资源能得到合理的分配。但是,在封建专制的情况下,这样的政治家并不多见。
张居正怀着安邦济世之心,一心想救赎饱受苦难折磨的黎民百姓。当上首辅之前,他曾说过:“长安棋局屡变,江南羽檄旁午……贪风不止,民怨日深,倘奸人乘一日之衅,则不可胜讳矣。”他深知官逼民反的道理,若对贪婪的豪强集团不加抑制,则胆小怕事的百姓都会成为揭竿而起的陈胜吴广。历史上所有的改革,莫不是豪强集团与弱势群体产生尖锐对立的情况下发生的。张居正推行的万历新政,一系列举措诸如裁汰庸官、整顿驿递、减少生员、清丈田亩、一条鞭法等等,都在极大程度上缓解了老百姓的困苦。当然,也把势豪大户得罪干净。
关于第二点,张居正得罪清流的问题,至今,仍有人认为这是张居正不可饶恕的罪过。在古代,“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中国的读书人,若想光宗耀祖,只有一条出路,即博取功名,金榜题名后做官。张居正也是凭着这个途径而逐步攀上权力巅峰的。但他一直对官场上的人浮于事,政令不行而以玄谈相尚的陋习深恶痛绝。他上任之初,一些同学同乡莫不欢欣鼓舞,认为升官的机会到了。可是半年时间之后,他们便深感失望。张居正并不任人唯亲,最典型的例子有两个。一个是他的同科进士,时任湖北巡抚的汪道昆。他的确凭着张居正的关系,从地方的抚台升任为兵部左侍郎。张居正让他去蓟镇巡视边防。每到一处,这位汪侍郎第一件事就是拜会当地的文人,吟诗作赋,极尽风雅之能事。回到京城后,他呈给皇上的巡边奏疏,是一篇字斟句酌的美文。美则美矣,却对蓟镇边防的情况语焉不详。张居正看了很生气,在奏疏上批了八个字:“芝兰当道 ,不得不除!”意思很明显,你即便是一株美丽的芝草兰花,却因为长错了地方而不得不除――路是用来行走车马的,而非园圃。于是,汪道昆被皇上下令致仕,回到歙县老家,当了一名真正的吟风弄月的诗人。另一个例子是,仍为张居正同科进士的王世贞,他本想依靠张居正的关系谋求升官,但张居正觉得这位同年虽是名满天下的诗坛领袖,但并不具备“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才干,所以拒绝让他担任要职。王世贞因此记恨在心,他在晚年写了一部《嘉靖以来首辅传》,对张居正褒少贬多。他说“居正天资刻薄。好申韩法,以智术取下”。在张居正同时代中,除了这部书,另有他的前任高拱写的《病榻遗言》,也是对他多有中伤。
重用循吏而疏远清流,这是张居正的一贯主张,也是值得肯定的用人之道。但恰恰这一点,他得罪了读书人。乃至在他死后,一些清流竟然配合豪强集团,对张居正横加指斥,大肆挞伐。这不是张居正的悲哀,而是民族的悲哀。黎东方先生的一段话,道出了个中奥妙:“中国的社会,尤其是在明朝,是一个只讲私情,不讲国法的社会。谁要执法严明,谁就免不了得罪人。官位愈高,得罪人的机会便越多。想升官的升不到官,怕丢官的丢了官,说人情的说不到人情,借钱的借不到钱――如何不恨?恨张居正的人,实在太多了。”
张居正死于万历十年(1582年)六月二十日,享年五十八岁。 在他之前的一连五位首辅,没有一位死在任上。张居正真正称得上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的死,对朱明王朝来讲,是难以估量的巨大损失。但是,直接从张居正推行的改革中得到实惠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却并不这样认为。张居正出任首辅时,朱翊钧才十岁。一应国家大事,全凭张居正做主。张居正的角色,类似于摄政王。随着朱翊钧逐渐长大,特别是十六岁大婚之后,亲政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加之他生性喜爱钱财,为花钱的事,屡屡与张居正发生龃龉。久而久之,他由当年对张居正的言听计从变为内心厌恶。张居正死后不到一年,朱翊钧即开始了对他的清算。家产被抄,爵秩尽夺,家人死的死,谪的谪。朱翊钧本还想开棺戮尸,在众多大臣的力谏之下,才罢止了这个念头。自此,人亡政息,仅仅两年时间,万历新政带来的中兴之象,便消失净尽了。好货的朱翊钧,又上承他的祖父世宗,开始了横征暴敛,国事越发地糜烂了。在他主政的最后十几年,内忧外患一直没有停止。朱明王朝,终于在他死后二十四年彻底地崩溃了。
张居正死后的数百年,围绕他展开的争论,一直没有停止过。每遇国难之时,总有睿智之士感叹“世上已无张居正”;而遇太平顺境,便有人站出来替皇权讲话,斥张居正是“威福自专”的权臣。平心而论,张居正是爱权力,有独操权柄的嗜好。但更应该看到,他绝不是那种以权谋私的人,他利用手中的权力,确确实实为国家、为老百姓做了许多好事。
张居正死于京城,遗体运回江陵老家安葬。当年他的葬礼十分隆重,享受到赐祭九坛的规格,可谓达到人臣之极。但仅仅一年后,墓庐尽毁,并从此以后再没有修复。1966年,早已沦为荒坟的张居正墓被开了棺,扔了尸骨。同在1966年,万历皇帝的尸骨被付之一炬。此前的1959年,他葬于万寿山的寝宫就被考古部门打开。这寝宫,就是我们今天参观的明十三陵之一的定陵。朱翊钧与张居正,这曾经是亲密无间的君臣、师生,尔后又成为明代昏君与明臣的两极,在同一年以不同的方式暴尸骨于世间,兴许,这又是一个历史的玩笑。
关于张居正,在他死后的四百余年来,对他的是非功过从未停止过争论。而且有意思的是,每逢国家处于变革动荡之机,就有人开始怀念他并赞扬他,如抗战时期著名历史学家朱东润在桂林潜心写出《张居正大传》。解放初期,著名哲学家熊十力写出《与友人论张江陵》。在20世纪初,梁启超先生谈及明史,曾说:“明只一帝,朱洪武是也;明只一相,张江陵是也。”通过这些著作与言论可以看出,在国人眼中,张居正是力挽狂澜的救世良相。张居正自己也讲过,“世上有非常之人,然后可作非常之事”。张居正自己正是这种非常之人。
(熊召政)